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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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灵萱老实了一两天, 按着浮躁的性子,把哥哥编的《孟子》抄了几页。到今日,终于忍不住了, 刚抄了几个字儿,心里就跟猫儿抓似的。

    她丢了笔,看着窗外,学着秦嬷嬷平日的样儿,悠悠叹口气。儒平一直也没来, 捎了口信儿来, 家里在忙什么事儿。她觉得自己有些按捺不住了,想去找他了。

    她心道:好吧, 周儒平, 算你有本事。接着,从凳子上一梭, 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了屋子。

    现下里,晓珠吃了早饭就去东市铺子上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偌大的裴家, 只有她和秦嬷嬷在。

    但她到了院子,更是把一颗心放到了肚子里去——秦嬷嬷坐在竹编藤椅上, 跷着腿儿晒着太阳, 眼睛微微眯着, 起了轻轻的呼噜声。

    裴灵萱提着裙摆,蹑手蹑脚走过秦嬷嬷身边。到了门边, 只轻轻开了一条缝儿, 将胖乎乎的身子硬塞了出去, 尔后,又将门轻轻合上了。

    院门一出, 她就解放了,大大舒了一口气,蹦蹦跳跳地往儒平家里去。可到了他家,竟听门房,儒平得了他爹的命令,陪着客人去了锣锅巷办事儿。

    灵萱虽然调皮,正事儿上还是靠谱。知道儒平既然有客人在,又是他爹亲下的任务,一定是正经事儿,那找他玩儿的念头便消了。

    但一听门房“锣锅巷”三个字,她满肚子的花花肠子又按捺不住了。

    锣锅巷是卖锣、卖锅的巷子,混居了不少贫苦人家,是以治安差些,拍花子的、骗子、偷儿并不少。

    但正因鱼龙混杂,此地也出了不少奇人奇物,有吐火耍猴的瓦子人,有跋涉千里、被人从西域带来的鸵鸟、大骆驼,更有些蓝眼睛黄头发的外乡人。

    裴灵萱早就想去玩玩儿了,奈何他哥哥不许,今日好不容易溜了出来,难道因儒平不在,她就乖乖地回去?

    那怎么可能?

    什么拍花子的,她可不怕,她裴灵萱是什么人?什么仗势没见过?以前在京城里,她没服过几个人,到了锦官城里,她也就服一个夏晴岚。

    这一边想着一边走,手举两串糖葫芦的灵萱,已走在了锣锅巷的大街上。

    锣锅巷里,人倒是不像外面集市那般多,可着实有趣儿极了!街边的马厩里,一只大骆驼伸出个头来,嘴里还吧唧吧唧地嚼着干草。

    灵萱从来胆子大,第一次见比她身子大好几倍的骆驼,丝毫没有畏惧,举着糖葫芦想给它吃呢。

    只听身边一人慢吞吞地道:“妹妹,骆驼是不吃糖葫芦的。”

    灵萱抬头一看,两个头包蓝花布的妇人,正一脸和气地冲着自己笑,只眼中的狡猾奸诈,如何也藏不住。

    一妇人道:“妹妹,你一个人吗?姨姨家里有骆驼,你可以骑呢,要不要去看?”

    灵萱早看出她们是干嘛的了,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道:

    “姨姨,真的可以吗?叫我伯伯一起去好不好?他是县衙里的高捕头,过来这里抓人贩子,就在那边口子上。”

    她罢,扯着其中一个妇人的衣角,就要往那边巷子口走。

    自从吴朗坏了事儿,高捕头上任以来,最恨拍花子的,三天两头往锣锅巷来逮人,搞得人心惶惶的。

    那两个妇人一听“高捕头”三个字,哪里敢去,一把挣脱了裴灵萱的手,逃命似的跑了。

    裴灵萱蔫坏蔫坏的,在后面大喊:“姨姨,姨姨别走啊,我伯伯马上就要来了!”

    待不见了人影儿,灵萱才住了口,带着捉弄完人的快乐,又往其他地方去。

    行到一处,只听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像是在铁。可奇怪的是,这铁得错落有致,倒像是一首歌儿似的,灵萱对奇怪的东西最好奇,循着声音就去了。

    到了那儿,铁的正主儿还没见着呢,就看见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她心里咚的一声,脖子一缩,蹑手蹑脚地就想溜走。

    可还没缩进去,她又觉脖子一凉,已被一只手捏住了,提溜过了来。

    裴屹舟冷冷道:“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这么快,又把《孟子》抄完了?”

    裴灵萱是心虚极了,一双眼珠子乱转,瞅见铁铺里乱糟糟的景象,忽的计上心头,来了个反客为主:“噢,那……那你不在县衙里判案子,又来这里做什么?”

    裴屹舟又不是来玩儿的,正气凛然、问心无愧:“县里有几户贫困户,县衙里要送一些东西去,我来看看铁锅造得如何。”

    罢,他指了指在一旁叮叮当当着铁的罗铁匠。

    裴灵萱失望地“哦”了一声。

    裴屹舟这时候才回过味儿来,自嘲地笑了一声,心道:我与她解释做什么?另一手紧紧捏着裴灵萱的后脖颈,提防她溜了。

    灵萱浑身动不得,百无聊赖,唯有一双眼睛骨碌碌乱转。眼见得,那铁匠面前摆了十来口锅,均是精铁锻造的,乌漆嘛黑的,尤以其中一口特别好看。

    她忍不住赞叹道:“好锅,好锅。”

    裴屹舟道:“哦?你还懂这个?你,它们好在哪里?”

    灵萱:“就……就看着挺……顺眼的……”话音未落,只听嘻嘻哈哈的一阵,街边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灵萱喜上眉梢,大喊一声:“周儒平!”扭头一看,是儒平不假,可他身边还站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儿。

    那女孩儿比他矮了一大截,看起来比他俩都些。她穿着一身妃色衫子,头上扎两个揪揪,脸色苍白极了,娇嫩得像是刚剥了壳儿的鸡蛋。

    她像是被灵萱这声吓了一跳,有点儿哆嗦着往儒平身边靠,还伸出了白-嫩-嫩的手,想去抓儒平的手。

    灵萱看了这一幕,原本笑嘻嘻的脸,一点儿一点儿地垮了下来。

    那姑娘好像更害怕了,站在儒平身边,声道:“儒平哥哥,那胖姐姐是谁啊看起来好凶啊?”

    儒平充耳不闻,好像没注意似的,费力一甩,差点儿把那姑娘绊个趔趄,自己高高兴兴地往灵萱这边来了:“哎呀,萱萱,怎么在这儿瞧着你啦?”

    裴灵萱噘起嘴,哼了一声:“她是谁?”

    “她啊?”儒平大大方方地把姑娘拉了过来,“她是我的表姐柳雅韵,是和我从绵州一起过来的。”

    灵萱不知为什么,反正看见儒平和那姑娘在一起,就浑身不舒服,本来懒得理他们。听见“表姐”两个字,吃了一惊,叫出了声:

    “‘表姐’?她不是叫你哥哥吗?怎么又是‘表姐’了?”

    灵萱正正儿瞟了一眼柳雅韵,两只眼睛刀子似的。后者果然嘴角抽动了一下。

    儒平解释道:“表姐时候生了病,身子弱,所以我们大家都照顾她,久而久之的,就乱叫起来了。其实,她比我俩都大一岁呢。”

    正在此时,“啊切”一声,柳雅韵了个喷嚏,柔柔地对儒平道:“儒平哥哥,好冷啊,我们快回去吧。”罢,她怯怯看了灵萱一眼,明目张胆地拉了拉儒平的衣角。

    儒平对她道:“表姐,你先去那边等等,我和萱萱几句话,咱们就回去。”罢,让厮先带了柳雅韵过去。

    不知何时,提溜灵萱后脖子的大手已经放了。她自由了,侧身靠在栏杆上,往铁的罗铁匠那边一扭身,摆出一副半点儿不关心儒平的样子。

    儒平凑上前来,笑嘻嘻地道:“萱萱,好久不见呐?”

    灵萱哼了一声:“你还记得我哦?”

    儒平道:“表姐身子不好,外祖母让我带她来锦官城逛逛。我们今天才从城里回来呢,她又咳嗽了。爹爹,锣锅巷里有一位名医,让我陪她来看看。”

    他自以为,这一番话已把自己和表姐的关系解释清楚了,听在灵萱耳里,却特别不是滋味儿。

    他和她在锦官城玩儿好几天?他还带她来锣锅巷?自己都没和儒平在锦官城、锣锅巷玩儿过呢?他们之前还过,要一起来锣锅巷看大骆驼呢。

    儒平从来都是捧着吹着灵萱的,从没让她受过一丁点儿委屈,这一次,灵萱看着这位自称表妹的表姐,越想越觉得委屈。

    她吸了一下鼻子,冷声冷气地道:“表姐什么时候走?”

    儒平压低声音道:“快了,快了,还有七八天就走了。”

    灵萱:“那……那她走了,你记得来看我。”

    儒平哪有不答应?拍了胸脯保证了,才去了他表姐那边。

    灵萱眼看着他俩一并走了,那表姐还脚下一滑,差点儿倒在了儒平的身上。灵萱对着他俩那方向,狠狠地“呸”了一声。

    裴屹舟站在一旁,默默看了全程,这时候才道:“怎么,现在觉出儒平的好来了?”

    灵萱噘着嘴道:“呸,谁稀罕他来,他不来咱家蹭吃蹭喝的,我们还节约粮食了呢。”那副模样,就差把“口是心非”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裴屹舟一手拎着装了几个铁锅的包袱,一手牵着灵萱往回走,朗声大笑起来。

    ……

    到了甜水巷,灵萱先回了家。待裴屹舟在县衙里把铁锅分完,回家去时,见秦嬷嬷守在院子里,面上带着疑惑。

    “今日萱萱怎么回事儿?我睡醒了去看她,她在屋子里乖乖的,一写写了十篇字儿呢。”

    看来,秦嬷嬷这一觉实在是睡得久,灵萱出去又回来了,她都不知道。

    灵萱是个什么性子,裴屹舟心里明镜似的,她这会儿是在屋子里生闷气呢,指不定哪时会哭一场,哭完就好了。

    他便也不担心,只瞅着秦嬷嬷手上碧油油的手镯看:“嬷嬷,这个手镯,怎这般眼熟?”

    秦嬷嬷道:“什么眼熟,翡翠手镯长得都差不多。”

    裴屹舟顿了一下,又问:“是不是姑娘家都喜欢戴手镯,颜色越翠越好?”

    秦嬷嬷“扑哧”一声笑了:“少爷呀,什么越翠越好,女子首饰这里边,学问可大了。”

    “哦,什么学问?”裴屹舟一面拨着花盆里兰花的叶子,一面漫不经心地道。

    秦嬷嬷在林府、永兴侯府当过许久的差,自然精通此道。

    可她年纪大了,又到了南屏县这地方,以前的老姐妹们都疏于联系了,甚少道胭脂水粉之类的事儿。如今裴屹舟一问,她登时来了兴致,兴高采烈地道:

    “翡翠手镯颜色多得很,年纪越大,戴越翠的好些,压得住;若是姑娘,戴些浅绿色、绿中带白的,活泼泼的,才好看呢。”

    “又比如金饰,只有那些暴发户的商贾人家,才土里土气的到处用,钗也是金、耳环也是金、抹额也是金。真正雅致的,是用得恰到好处。海棠珐琅簪里,露一点儿金红相混的花蕊;珍珠攒花钗里,留一些流苏金线。”

    裴屹舟虽听不太懂其中的工艺,却也深以为然,手里早抛了兰花叶子,认真听着秦嬷嬷的话,频频点头。

    待秦嬷嬷讲完了金饰,他又问:“那宝石呢,譬如珍珠、玛瑙、碧玺、玉髓,都有些什么讲究?”

    “玉髓的话……”秦嬷嬷张口欲言,却止了口,脑中清醒过来,笑道,“少爷今日怎么对女子首饰这般感兴趣了?莫不是……”

    “莫不是”什么,她也没出来,只脸上笑得暗昧,眉尾都堆起了褶儿。

    裴屹舟笑了一声:“嬷嬷想到哪里去了。”他问心无愧地道,“是灵萱。她和儒平闹了矛盾,这会子在屋里生气呢。我想着买个什么东西来逗她一逗,又不想买平日她吃的那些零嘴儿。”

    秦嬷嬷立时收了笑脸:“怎么会?她明明一下午都在屋子里呀。”

    “嬷嬷,你午觉睡得太熟了。”

    裴屹舟刚完,屋子里就爆发出一阵哭声,灵萱到底是撑不住了。

    秦嬷嬷看了裴屹舟一眼,后者一摊手,那样子好像是在:看吧,我没错吧。

    *

    晓珠从东市回到家里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她都把晚饭做好了,好吃嘴儿裴灵萱也没像往日一样,飞奔着跑过来。

    “萱萱,萱萱,吃饭啦……”

    晓珠站在厨房门口,一面解腰上的围裙,一面冲着灵萱的屋子里低低呼唤。

    可刚喊了两声,裴屹舟就从屋里出来了:“她还在秦嬷嬷怀里哭呢,估计一时半会儿不想吃。”

    晓珠吓了一跳:“怎么了?”

    裴屹舟:“她……”忽的想起了什么似的,脸上略笑了笑,改了口道,“咱们进去再。”

    今日晓珠做的是酸汤肥牛、虎皮青椒和几个菜,还从东市买了点儿猪耳朵回来,做了红油猪耳朵。

    她计划的是五个人的伙食的,热热闹闹的摆了一桌子,怎么这时候只有她与县令大人两个了?

    但晓珠此刻更为担忧灵萱,也无瑕顾忌其他:“大人,灵萱怎么了?磕着了?还是爬墙淘气跌了跤?”

    她着急慌忙地跟着裴屹舟进来,袖套还没来得及取下呢。这一担忧,左右手也互相紧握在一起,露出了一双手腕儿,在黑色粗布袖套映衬之下,白得似雪。

    晓珠只觉得对面的人的目光,在自己手腕儿上停了一瞬,接着,声音响起:

    “我后院儿的墙上怎么老是有泥巴印儿,以为是有贼,冬青还要请泥瓦匠人来把墙补高些呢。听晓珠这一,看来是灵萱爬墙爬的?”

    晓珠登时语塞,接着脸慢慢有了红晕。灵萱千叮咛万嘱咐的,让她不要告诉别人,她怎么又漏嘴了?

    可县令大人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立马又道:

    “晓珠勿要担心,妮子那点儿破事儿,还想骗我?这不,下午溜出去玩儿,结果吃多了撑着了,这会儿正难受呢。不管她了,我们吃饭吧。”

    晓珠还没反应过来,碗里已多了一片虎皮青椒。

    “晓珠最喜欢吃青椒了,快吃吧。”

    晓珠执起筷子,犹豫了一下,也夹了一片红油猪耳朵到裴屹舟面前的碗里,低声道:“我记得……大人前几次曾问过我,这个怎么吃……”

    她朝那盘亮晶晶、油水丰厚的菜努了努嘴,“喏,就是这样吃的,先用水煮软,再切片,和红油、芹菜等调料拌在一起,做成红油猪耳朵……”

    “好吃。”裴屹舟尝过了,平静地道。

    晓珠初与裴屹舟定情,每每与他单独相处,就有些不自在。听他完,刚略略放下心,却又听他语气里含了一丝调笑:

    “就是猪耳朵煮得不够软,下次再加把火,煮软些……哦,蜀地叫耙耳朵的……”

    晓珠先愣了一愣,接着以巾掩唇,“扑哧”一声笑出来:“大人什么呢?”

    因在巴蜀地区,这“耙耳朵”并不是“煮得很软的猪耳朵”的意思,更多的时候用其引申意——夫君惧怕妻子。

    晓珠心里清楚得很,县令大人这么,明摆着是在逗弄自己。不过经方才那一笑,她已然自在多了。

    她想站起来为他夹菜,却走不动了——桌子底下,左手被他攥住了。

    “晓珠,别怕我……”他的声音又轻又软,好像是稍微重了些,就会把她吹化一样。

    晓珠抿了抿唇,握得很紧的手略略松开了些,先是一根手指搭在了裴屹舟的手上,接着,一点儿一点儿地反握住了他的手。

    “我会努力的,大人……多给我一些时间……”

    裴屹舟的大手一下子全包裹住了晓珠的手:“傻姑娘,浓情蜜意的事儿,干吗要那样辛苦?总之,你自在就好。”

    姑娘眼睛里亮晶晶的,好像也起了点儿促狭之意:“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

    晓珠挣开裴屹舟的手,从旁边的篮子里端出一碗卤鸡爪来:“那我要看大人吃鸡爪,看你功课落下没有!”

    上次在雾灵山,裴屹舟他不会吐骨头,晓珠夫子耐着性子,一点儿一点儿教了他。这过去了好些日子,还没检查功课呢。

    晓珠只见裴屹舟眉毛挑了一下,面上露出了苦色——这一看,倒还真有点儿巴蜀耙耳朵的样儿了。

    她撑不住,抿嘴笑了起来,笑完还不放过他:“大人,您常与灵萱的‘业精于勤,荒于嬉’,怎么到自己身上,就退缩了?”

    她一完,果见得裴屹舟伸出筷子,夹起来一个卤鸡爪。

    可是,“裴同学”的作业还没做完,“晓珠夫子”教训人的姿势也还没摆出来,外面有人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

    “大人!大人!查到了!”冬青撑在门上,气喘吁吁的。

    晓珠立刻收起笑吟吟的脸色,悄悄抬眼去看裴屹舟,果然他也变了脸,一派正襟危坐。

    她心道:大人的脸变得还真是快呢,与方才已截然不同了。不由得又勾了勾唇角。

    裴屹舟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模样,冷声教训冬青:“成日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查到什么了都明日去县衙再。”

    晓珠见冬青满头是汗,模样古里古怪的,知道他是想却一口气憋在了胸口里难受。

    她历来是个心善的,见不得别人难受的样子,忙拉了椅子,又殷勤地用公筷为冬青夹了许多菜。

    冬青与晓珠两个,在裴家身份都是一样的,平日里又很是熟识,夹个菜而已,就十分自然了。

    晓珠做得自然,冬青吃得也自然,不一会儿,堆得山一样高的碟子里,就空了。

    因冬青坐在这头,距离那盘红油猪耳朵较远,晓珠又拿起筷子帮他夹。当此时,却听“啪”的一声,裴屹舟把筷子搁在了箸枕上。

    晓珠暗道:县令大人从来风度翩翩,吃饭时候也举止优雅,今天怎么回事儿,停箸时怎么发出那么大的声响?该不会是方才我让他吃鸡爪,他生气了吧?

    正惴惴间,就听冬青“哎呀”了一声。

    “怎么还有鸡爪?方才我都没瞧见,我最喜欢吃鸡爪了。”因着装酸汤肥牛的碗较高,挡住了另一边的卤鸡爪,冬青现下里才发现。

    他便伸了手去拿,又是“啪”的一声,手上挨了一记。

    “那个不是给你吃的。”裴屹舟冷冷道。

    冬青吃了一惊:“那是给谁吃的呀?灵萱又……”他想灵萱又不在,裴屹舟却抢先道:“就是给灵萱吃的,晓珠,是不是?”

    他的声音有些冷。

    晓珠心中越加笃定了,县令大人是生气了,只好顺着他的话道:“是、是、是,是给灵萱吃的,我待会儿就给她端过去。”

    冬青“哦”了一声,讪讪地缩了手,只好又去夹自己面前的那盘青菜。

    晓珠见了,想悄悄把自己面前的酸汤肥牛往他那边移动一点儿,哪成想,县令大人又开口了,语气还不出来的怪:

    “冬青,今天让你去查庞夫人的事儿,查得如何了?”

    冬青心中奇怪:方才不是明儿个去了衙门再,怎么现在又问了起来?但主子问话,他也不能不答,兴冲冲地把查到地事儿讲了:“庞家果然有问题,他们今年的进账比去年足足多了……”

    晓珠一听,事关县衙里的机密,站起来就要走,却听县令大人又道:“谁让你这个了?我问的是庞夫人的二女儿的事。”

    他中间还专门转过脸来对晓珠道:“晓珠坐下。”

    冬青在查庞家的时候,是查了点儿庞二姑娘的事儿。这姑娘颇有些巾帼之才,在庞家的生意上出了不少的力。

    于是,他就把查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庞二姑娘三日去一次首饰铺子,表面上是去买珠钗,实际上是去与一位从北地来的神秘人会面。”

    冬青得正经,晓珠听得心惊,哪里知道,裴县令的话却奇怪得紧:“那日见她戴的银凤镂花长簪是挺不错的,庞二姑娘肤白,镂花簪在乌油油的头发上一簪,甚美。”

    冬青听完,“啪”的一声,筷子都吓得掉地上去了。

    晓珠也吓了一跳,她哪里听过县令大人点评什么女子珠钗?何况,庞二姑娘云英未嫁,什么“肤白”“乌油油的头发的”,只有浪荡的纨绔子弟,才这样道人家。

    她也不知道县令大人是吃醉了,还是生起气来胡怎么的,心里乱糟糟的,只把一双杏眸眨来眨去。

    却觉有目光在盯着自己,抬眼一看,果然是县令大人,他的眼里灼灼,尽是热望,好像在期盼她些什么?

    晓珠不明所以,只好跟着他方才的话:“庞二姑娘我也见过,是挺美的……”

    却见裴屹舟眉头微蹙,接着,用手轻按了一下太阳穴,似乎有些无奈的样子。

    晓珠更慌了,想了一回,还是不明白,只好指着桌上的菜,道:“那个……大人还吃吗,要不,我再去热一下?”

    冬青终于把筷子捡了起来,正好听着晓珠的这句话,当下应道:“好呀好呀,酸汤肥牛热一下吧,我还想吃。”

    晓珠正要去端,又听县令大人道:“不必了,吃好了,我也有些事情要去书房问冬青。”

    他的声音里平平静静、无悲无喜的,一点儿情绪也没有。

    县令大人大步走在前,冬青跟着后面,还频频往晓珠这边回头,似在留恋那份儿酸汤肥牛……

    看着他俩的身影走远了,晓珠还在想:县令大人是吃错药了吗?怎么情绪变得同天上的云彩一样快?着实古怪得很。

    她一面想,一面收拾着桌上的碗筷,看到自己因为常年做事而有些粗糙的手时,忽然想到方才县令大人的话:

    “庞姑娘肤白……”

    也不知怎么的,她心里有些酸酸涩涩的,颓然地坐在锦凳上,把袖套一扯,里面却飘出来一张字条儿,上面清雅端方地写着几个字:

    戌时三刻,后山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