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次日是个大晴天, 到处都暖洋洋的,温柔的秋阳铺满池塘,瞧着像一池子的碎金子, 在海棠别苑的人眼里,也添了更多的喜庆。
园子里丫鬟、婆子来来往往的,都紧着手里的活路,水的水、梳妆的梳妆。
杏儿正从厨房里端了一碟蟹肉饼,预备与新娘子送去。毕竟, 这后面的礼数还多着、时辰还长着呢, 得先吃点儿垫垫肚子。
这饼是刚出笼的,还冒着袅袅热气, 香喷喷的。可杏儿正走到池塘边, 垂柳树后冒出个婢女来,冒冒失失地一窜, 把她手里的饼给撞倒了。
杏儿定睛一看,这婢女是新买来的,名唤紫苏, 平日里最是沉稳一个人。怎的今日这般兴兴头头的?
杏儿来了裴家几月,已不是之前那副畏畏缩缩的模样了, 于是拧眉斥她:“干嘛呢?走路不看着点儿?”
紫苏忙福了一礼, 委委屈屈的:“杏儿姐姐为何发神, 再走就进池塘去了,是……是紫苏拉了姐姐一把。”
杏儿一怔, 凝神看脚下, 当真已是临近水边的软泥, 她浑身的气劲松下来,软语谢了紫苏几句, 又令她重去取蟹肉饼,自己在池边坐了下来。
怎么回事儿?怎的一早起来便惴惴不安,到这时还精神恍惚了?右眼皮也一直突突地跳?
她担忧地望了望院门——冬青前日了,今早会来见她一面,可到此时,都没有来。
不应该啊,冬青来就一定会来的,难道是有什么事儿耽误了?可今天这样的日子,能有什么事儿耽误呢?
她胡思乱想了半天,越发想得脑仁儿疼,索性不管了。心道:没来就没来吧,左右大人也快来迎晓珠姑娘了。
她瞧着金光粼粼的池塘,到底压下了心中的不安。
过了半个时辰,喜娘耐不住了,跑来找杏儿:“杏儿姑娘,不对劲儿啊,这个时辰该新郎倌送大雁来了,怎的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杏儿眉毛拧得深深的,终于下定了决心。她与晓珠交代了几句,只要出门买点儿东西,便往甜水巷跑了去。
她还没进巷子,就瞧见了喜庆之气了。大人心重晓珠,这红丝彩绸都挂到巷子外大街的树上来了!
杏儿心下稍定,又快步往院子跑去。入目所及,尽皆是红——门窗上贴满了“喜”字,地上铺了红色彩绸,就连那棵芙蓉树上,也挂了满树的纸红花。
可是,原该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地方却静悄悄的,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杏儿心下狐疑,嘴里叫着“冬青”,往屋子里去。
奇怪,屋子里也一个人也没有,可桌子上那一盏茶分明还冒着热气。
杏儿皱了皱眉,百思不得其解,正要转身出去,忽见一个人影飞快从门口掠过。她张大了嘴想要惊呼,可那“啊”的一声还没出口,嗓子就再发不出声来了。
*
晓珠身着大红嫁衣,端端正正坐在床边,一头的繁复坠饰,比那铺在池子上的秋阳愈加金光闪耀。
婢女瑟瑟缩缩的,端了几碟子蟹肉饼与蜜煎与她:“姑娘吃点儿东西吧,仔细饿着了。”她一面着,一面担忧地望了望天色,脸色极为难看,只没把那声叹息发出来。
晓珠不取盖头,也不去接蜜煎与饼,只淡淡地问:“什么时辰了?”
婢女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辰……辰时了。”
晓珠闻言,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掀开盖头,语气有些冷:“大人他们,还没来么?”
婢女摇一摇头,一脸的懊丧:“没……没有,杏儿姐姐去看了,也没回来。”
晓珠又把沉重的金冠卸下,随意地搁在床上,缀在金饰上的十数颗珍珠齐齐颤动,绽着莹润玉洁的白。
她深深蹙起眉:“原来她早知道不对劲儿,看去了……可也走了快半个时辰了,纵然是……”她噎了一噎,到底没忍心把那几个字出口,“她也该回来了。”
婢女吸了吸鼻子,道:“姐姐莫多想,指不定是有什么事儿耽误了,甜水巷离咱们这海棠别苑好远呢,许是大人骑马,路上追着看他的人太多,给堵着啦?杏儿姐姐一定和大人一起回来。”
晓珠摇一摇头,心知她得一点道理也无,淡淡道:“大人做事何其妥贴,不可能让人堵住的。”
现在不来,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自己不愿来,二是有人不要他来。这后一句,她自然不会与婢女,但心中隐隐已有了计较。
她那双已含了清露的双眸一转,多眨了几次,水雾已被憋了回去。
她冷静与婢女吩咐:“你多派几个人去甜水巷,一路去县衙寻高捕快,另一路去裴家……”
话音未落,只听院门口有人声远远传来:“不用了!”这声音并不大,甚至有些老者的低沉嗓音,但就是让晓珠她们两个听得清清楚楚的。
晓珠生生住了口,心头悚然。她这处屋子,在园子的最深处,话那人怎么把声音传这般远的?
一念未定,那人已率了七八个随从,闯了进来。
门口的喜娘大惊失色,尚有几分胆气,双手张开,阻拦他道:“你是何人,怎的闯新娘子新……”
来人不耐听她聒噪,轻轻一拂,宛如拂去肩头的一片柳叶儿一样,那心宽体胖的喜娘竟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余下些仆妇、婢子见状,皆惊惧不已,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只为保命,立刻四散奔逃。顷刻间,方才还挤挤挨挨的一处院子,已不剩几个人了。
为首那人是个老叟,满头花发,偏一双眼睛精光毕露、清明无比。他入了屋子,上上下下量了晓珠一眼,道:“你是王晓珠?”
晓珠见他神情,知道安全无虞,也不害怕,抿唇应了声,也问他:“阿翁是永兴侯府的人?”
老叟有些惊诧地看她一眼,语气里不乏夸赞:“是个聪明孩子,我姓白,是侯府的管事。你既猜出了我的身份,也该知道我所来何事。”
他到这里,挥一挥手,让其他人都退去了屋外,自己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桌边的锦凳上,叹了口气。
“姑娘,我看得出来,大公子对你有情,可圣上有旨,要他尚瑶华公主。”晓珠听闻,脑子里嗡嗡作响。
什么?圣上有旨?瑶华公主?
杏儿去而未返,她本为是永兴侯府来人,将秦嬷嬷他们挟持走了,现在一听,竟是下了圣旨?
老叟恭恭敬敬从手里的盒子里取出个明黄物什,在晓珠眼前一闪:
“侯爷知大公子不服,令我带着这道圣旨来。他纵然不在乎裴家,林家还有数十条人命,他不得不顾呀。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也莫怪他……”
普天之下,谁敢矫诏?圣旨都拿出来了,岂能有假?到这时,晓珠才真正相信,心底迷迷瞪瞪,一片凄然,只讷讷道:“那……他现在……现在在哪里?”
“他和裴家其余人,昨天夜里就启程回京了,不日就将与瑶华公主完婚。”
晓珠一听,噔噔噔倒退三步,颓然坐在床上,泪眼朦胧所及,正是凤冠闪闪金光丛中那一片明珠的莹莹光华。
她呆坐良久,最后强起精神,问那老叟:“他……他没有什么话给我么?”
老叟默了一瞬,忽的招手,叫外面的随从拿了一包东西进来呈与她:“大公子自知有愧于姑娘,无颜再见,嘱我将这包金银财物交与姑娘,希望姑娘日后嫁得良人,一世安好。”
晓珠昏昏然不觉,手里已多了一包金光闪闪的物什,果然是金银珠宝,应有尽有。
可她哪里会在乎这些呢?
她泪盈于睫,口中低喃道:“我不信,他纵然有苦衷,也不会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就走了……”
滚滚眼泪顺着脸颊而下,落在了那包物什之上,一枚莹润光滑的玉佩被湿了。
晓珠的呼吸却是一窒,急急扒拉开四周的金银珠玉,认真将那枚玉佩捏着手里看了看。
真的是那枚玉佩。
……
老叟耐着性子地坐了半晌,四周都静悄悄的,唯听得一个姑娘的抽泣声。他深觉自己任务已完成——甚至见这姑娘楚楚可怜,还多了些。
他便站起来要走。
晓珠却深深吸了口气,站起来追问他:“阿翁,这包东西,真是大人他留给我的?”
她的脸颊上还满是泪水呢,现在捧着一包袱金银财物,眼睛里却全是热忱。“白管事”见多了这种“市侩贪财”的人,有些不耐烦了:
“大公子只给你留些财物,东西都是我命人收拾的。”
晓珠“哦”了一声,用帕子揩干了眼泪,振作精神道:“还有一事,半个时辰前,有个叫杏儿的姑娘去裴家找人,还没回来,现在她在哪里?”
“白管事”随口道:“那姑娘咋咋呼呼的,现在在裴家睡得正香呢,”他一指外面的喜娘,“跟她一样。”
晓珠笑了笑,起身向他行礼:“多谢阿翁手下留情。”
“白管事”便起身走了,心里还有些鄙夷:我为多么情比金坚呢,还不是得了财物就算了。“人心不古呵——”他在心中长叹口气,翻身上马,往远郊的普济寺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