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普济寺后山, 云起亭。
倚靠在廊柱上昏睡的裴屹舟,缓缓睁开了眼睛,头还有些蒙蒙然的。他抬眼一看, 惊觉一名身着淡茜衣衫的少女,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她眉如远山,眼横秋水,便只着寻常衫裙,通身也有些如何也掩盖不住的雍容之气。
裴屹舟只觉这少女有几分眼熟, 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将将偏了偏目光, 见三尺开外,站着一枯瘦老叟, 慈眉善目, 下颌无须,太阳穴高高隆起。
裴屹舟心中一紧, 登时明白过来,立即起身,朝着淡茜衣衫的少女, 行了个大礼:“微臣南屏县县令裴屹舟,拜见瑶华公主。”
这少女不是别人, 正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女儿瑶华公主。前些日子, 公主嫌宫里闷得慌, 向皇帝撒娇,话本子里都写了, 皇帝几下江南、几上漠北的, 问他怎么不出去, 这样她也能跟着去玩儿。
这话她也没少过,皇帝往往只道如今兵荒马乱的, 她娇滴滴一个公主,哪里敢放她出去玩儿。其实,她也没报多大希望,只是想再向父皇讨几颗夜明珠,拴在猫儿的脖子上玩儿罢了。
岂料,这次皇帝一口就答应了,还指名道姓地,蜀地风物奇特,好玩儿得很,让她去那里。还派了他深为倚重的曹翁随行,护她周全。
瑶华公主从被皇帝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天真不谙世事,不疑有他,当真就来了。
她冲着裴屹舟随意摆了摆手:“免礼。”又睁着一双大眼睛,满是期待,“你还记得吧?七年前,咱们在太后的千秋宴上见过的,我手里摘的花落了,是你帮我捡起来的。”
她着,伸出手来,莹白的指间携着一朵玫红色的月季花,浓丽鲜妍、明媚无双。
裴屹舟费力想了一回,是记得有一年进宫参加过千秋宴,但么月季花的,丝毫没有印象。
不管公主语气里带了多少娇嗔,他统统装作一副听不懂的样子,只道:“微臣愚钝,殿下恕罪。”
瑶华公主一怔,似是没想到他如此直接,竟连装也不装一下。但她生性娇憨,不以为意,只咯咯笑起来:“忘了就忘了吧,恕你无罪。”
裴屹舟却道:“非是恕微臣遗忘之罪,是恕微臣言语冒犯之罪。”他也不管公主是何神色,直直地问:“敢问殿下,为何要抓我?我的家人,裴灵萱、秦嬷嬷、冬青等人呢?”
“嗯?”瑶华公主转身过来,把玩着手上的月季花,满眼是疑惑与女儿的天真神色,“你这人怎么这样?不是‘抓’,是请他们和我一起回京。父皇,让我自己出来找驸马,喏——”
她奋力一扔,将娇艳鲜嫩的月季花丢在了他的衣襟上:“本公主看中了你,这就回京,请父皇下旨赐婚。他们是你的家人,自然要和你一起的。”
她也不顾裴屹舟神色,自顾自道:“你是永兴侯的,也不算是无名之辈,想来父皇是乐见其成的。”
“哎呀,那年我就想请父皇下旨的,可你做么呀,非要和家里闹掰了,跑到这乡下地方来,人也找不到了。”
“不过也好,到底是让我遇见了,早几年、晚几年也没关系的。怎样?你现在想起那年千秋宴了……”
裴屹舟闻言,脸色一变,不等她完,就不卑不亢地道:“公主殿下千金之躯,微臣不过……”
他虽得委婉,瑶华公主却并非愚钝之人,脸上的笑瞬时不见了,面色白了些:“你不愿意,不就是因为那个厨娘吗?难道我还比不上她?”
裴屹舟一听,心头有些悚然。灵萱他们虽在公主手里,但到底,她不会对他们怎样。但晓珠……既然公主知道她的存在,就很难不对她做些么了。
却又见瑶华摆了摆手:“你放心,我又不是么恶人。我给了她一包金银财物,你家里不同意,你们回京城去了,她没哭没闹,还高兴得很。”
到这里,她秀丽的容颜绽出了一丝得意:“由此可见,这厨娘也不怎么样嘛,一包银子就发了。”
裴屹舟听晓珠无事,悬起的心才放了下来。
他也自不会去信公主的挑唆,这一番对话下来,联合之前的情报,他对局势——无论是京城里的,还是眼下的,内里已笃定了七七八八。
他见公主还满脸期待的模样,好似在等自己承认晓珠市侩虚荣,他们的感情只值一包银子一般。
他便摇了摇头:
“我与殿下相见不过两面,与晓珠却是一朝一夕、相濡以沫以来,其中感情,自不能相比。”
“她今生所嫁者,唯有我;我今生所娶者,也唯有她。”
瑶华公主一听,气得柳眉倒竖,盯着他,“你……你……”地了半天,倒也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一声冷哼,扬起脸欲唤那边的曹翁。
裴屹舟却面色一凛,比她话头更快:“殿下!”
他双目炯炯,迎着瑶华公主愠怒的容色,并无丝毫惧意,朗声道:
“殿下,你可曾想过,锦官城偏居西南,陛下为何要千里迢迢送殿下至此?果真只为殿下游山玩水吗?曹翁身负护君之责,怎能轻易离开京城?殿下走之前,陛下是不是特别嘱咐了么事情?!”
瑶华公主听罢,先是一愣,接着柳叶眉深深蹙起,似在细细盘算临行前,皇帝对她的谆谆嘱咐,想从中寻一二端倪来。
天色靛蓝,山下目力所及,皆一片开阔原野,野草莽生。随驾瑶华公主的禁卫,皆是宫中精锐,立在百尺开外,肃穆不语。
四野之中,唯有风声萧萧,以及不远处,普济寺悠扬回荡的钟声。
*
时光飞逝,眨眼间两月已过。天快黑了,南屏城郊的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冒了袅袅白烟儿。一个包着头巾的妇人,领着两个孩子,正把田埂上的大白鸭往家里赶。
到了邻居门前,见豌豆尖的地里,有个穿着秋香色褙子的姑娘,正弯着腰摘菜。
妇人道:“晓珠妹子,还摘菜呢?”
晓珠立起身来,头发丝上也沾了些水汽。她拢了拢额发,答道:“晚上霜重,恐把它们冻着了,不如摘了。对啦,陶婶儿,方才你家的鸡跑出来了,我给赶回院子里去,你快回去看看,是不是鸡笼子破了。”
陶婶儿听了,“哎哟”一声,一手牵一个孩子,急急往家里赶,口袋里又让晓珠塞了一把豌豆尖。
一直到陶婶儿牵着俩胖球儿般的孩子走过田埂,进了院子,再也看不见了,晓珠才又弯下腰去掐菜。到掐满一篮子时,天已经全黑了,她这才回了家去。
夜色沉沉,屋里更是晦暗不明,她往桌子那方摸去,预备找个烛台。
刚走了两步,忽听“哗擦”一声,火折子亮了,桌子边端端正正的坐了个人,一身黑衣,容色冷峻。
晓珠心中一震,心里又是酸又是甜又是苦的,满是复杂的滋味,抓着篮子的手微微发抖。然而,不过一下,她就平静下来了,柔声道:“你回来啦。”
裴屹舟笑道:“是呀,收到我的信了吗?”
“嗯,搁在鸡笼子里,我读了才放了心。”晓珠把篮子放在桌子上,随意坐了下来,一面摘去有虫眼儿的叶子,一面又问,“那边的事儿办好了?”
裴屹舟不置可否,挽起夜行衣的袖子,也帮忙摘虫叶儿,把公主欲要离间他俩的事情讲了一遍。
昏黄油灯下,二人一个讲一个听,都慢吞吞摘着菜叶子,好像是农家夫妻在闲话收成。
裴屹舟讲完,见晓珠一副平静淡然的模样,奇道:“晓珠冰雪聪明,看来是早猜到了?”
晓珠点了点头,也把她的经历讲了一遍。她虽不知道究竟出了么事,但之前白管家的,她一个字都不信。
首先,裴屹舟一诺千金,她深信他的为人。当年答应了师父照拂俞盈盈,他便辗转数载、执意为之,如今他过要娶她,也定不会食言。
其次,就算裴屹舟要悔婚,也会敢作敢当,亲自前来与她清楚,怎会慌里慌张的,就这样走了?
到白管家给她那包金银首饰时,她才觉察了端倪。
那里面的东西确实都是裴家的,照“白管事”的法,裴屹舟无颜见她,给了些钱与她,也得通。但那里面有一枚玉佩,晓珠听裴屹舟过,是他的师父俞柏给的,除了睡觉,他从来都不会解下。
现在,玉佩却和那些金银首饰混在一起,这只能明,收拾这些东西的人,并不知道来龙去脉,而裴屹舟很可能是被人胁迫了。
她想起裴屹舟以前给她的,若是侯府的人来找茬儿,先要明哲保身,于是假意接受了金银,自己去城郊租了房子,慢慢过日子。
她知道,保护好自己,就是对裴屹舟最大的帮助,于是也不奔波,就在这儿安静地等着。
晓珠的话完,一篮子豌豆尖也摘完了。裴屹舟用巾子擦了擦手,忽的往晓珠胳膊下一抄,把人抱着,侧坐到了自己腿上。在她惊呼之前,率先认错道:“晓珠,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晓珠红着脸挣扎了一阵,到底甩不开,于是安安心心地坐了,粉拳往他胸上一阵乱捶,埋怨道:“是了,都怪你到处招蜂引蝶的,又让公主看上了。”
乱捶了一阵子,又心疼得紧,撸起他的袖子,抱着手臂东看西看的,“她把你怎么样了没有?”
晓珠本是问,他违逆了公主之意,有没有吃么苦、遭么刑。裴屹舟却故意理解岔了,指天发誓道:“绝没有,我清清白白的呢。”罢,一手把自己衣领扯松了,伸长了脖子给她看。
晓珠当真觑了几眼,但见那脖子上玉色一般,干干净净的,一个印子也没有,忽的羞羞怯怯起来,啐了他一口,捂着脸不话了。
她心里却道:真要有么,哪会在那些显眼的位置。
裴屹舟好似知道她在想么,在她耳边呢喃道:“若是你想检查别的地方,也可以。方才我见你瞧着陶婶儿的两个孩子出神,不如,我们也要几个?”
好像专为配合这句话似的,不该动的地方也动了起来。
晓珠吓坏了,登时“呸”的一声,从他腿-上站了起来,顶着个大红脸背对着他,坐得远远的。
裴屹舟苦着一张脸,委屈道:“嗐,还不是你送我的那件竹青色的袍子,那衣服一穿惹得人移不开眼。就在去锦官城的时候,让公主看见了,这才让人掳了我去。”
晓珠转过身来,气呼呼道:“那你意思是,怪我咯?”
她粉面含春,一双水蒙蒙的眸子里,又是娇羞又是委屈又是愤怒,叫人看了好不怜爱。
裴屹舟逗她也逗够了,轻轻扯她衣角,笑道:“别生气啦,怪我,怪我,一切都怪我。”
裴屹舟哄了晓珠半晌,二人又絮絮了一会子话,晓珠想起一事来:“萱萱和秦嬷嬷他们呢?你都回来了,他们也快回来了吧?”
裴屹舟面色凝重起来:“你别担心,他们现在很安全,暂时也回不来。等时候到了,我会让他们来找你。”
“时候到了?”晓珠不明白,既然始作俑者是瑶华公主,现在公主又放了裴屹舟回来,自然是皆大欢喜了,萱萱和秦嬷嬷也合该一起回来,像之前的那样,一起来参加他们的婚礼。
裴屹舟转头,望着窗外的沉沉黑夜:“我们订婚的事虽被公主破坏了,但是,这些日子,我从公主的言行中觉出了些端倪……”
“我猜,陛下之所以千里迢迢,将公主送到锦官城来,是因他已无力照拂,只好尽量让爱女远离战火。夏知府得了陛下密旨,要为她找个可靠、她自己又喜欢的夫君,是以她掳走了我,夏知府也不能阻挠。”
晓珠越听越糊涂了,心道:么叫陛下无力照拂公主?陛下还有做不到的事情?
裴屹舟贴着她的耳朵,以几不可闻的声音道:“陛下命不久矣,天下马上就要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