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丁层云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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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层云带着殷殷走进不远处的一家绸缎庄,殷殷瞥了一眼候在门外不远处的护卫,回头和掌柜攀谈半日,问掌柜有没有新鲜些的纹样和颜色,掌柜为难半日,灵机一动问道:“女近日调出了一种新色,胜在新奇,姑娘可有兴致?”

    殷殷好奇道:“还能自己调新色?”

    掌柜赔笑道:“女自个儿闹着玩的,姑娘若有兴趣,可到后院一观。”

    “好啊。”殷殷答应得欣喜。

    丁层云没忍住嗤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

    “你真不想看?”

    殷殷着就去拽她,丁层云叽叽歪歪道:“你这死丫头,烦人事一堆,要去自个儿去,别烦我。”

    “那我去看看,你等我一会儿。”

    等殷殷进了后院,掌柜派人支出去一张休业的旗幡,丁层云正挑着布匹,挨个选看缎料材质和刺绣功底,心底忽地升起一丝异样,环视一周,发觉店中空无一人,轻唤道:“殷殷?”

    无人应答,却有靴子轻声踏地的声响,从楼上缓缓下来。

    心底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丁层云迅疾绕过货柜,藏身到屏风之后。

    那脚步声由远及近,丁层云的心也跟着不安地跳跃起来,与这脚步声的频率逐渐一致。

    她悄悄往屏风边缘挪移,余光瞥见半截湖色缂金银竹叶纹的袍角转过拐角来,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迅疾转头后撤,最后避无可避,只能推开一侧储物间的门,藏了进去。

    隔扇阖上,丁层云后背贴在门上,心仍旧跳跃得厉害。

    脚步声停在一门之隔的外面。

    丁层云用手帕捂住口鼻,屏息凝神,不敢闹出任何声响。

    “阿萦。”

    一声轻唤,隔了十七年光阴,把丁层云带回十五岁的盛夏。

    鼻尖发酸,她将手帕捂得更紧,大气也不敢出。

    “阿萦,你别怕,我不会进来。”那声音隔着隔扇传进来,落入丁层云的耳中,激起千层浪,“我知道你不想见我,十年前你在定州不肯见我,我知道,如今你定然还是不想见我,我不会违逆你的心愿,只是还想和你话。”

    “阿萦,”那声音停顿了许久,才接道,“高源同我过,那位是你侄女儿,如今随侄女儿在一块儿,过得可还好?”

    里边的人始终不肯出声,他只好自嘲地笑了笑:“也是。爱屋及乌,沈大人总不会薄待你,只要你过得好,我也心安了。”

    “你若还要怨我,就一直怨下去吧,这样你心里也能好受些。”

    这声音里透着丝自责,丁层云想要出声,她并不怨他,但声儿都快逸出喉间了,又生生止住。

    本来听到了一丝极轻的回应,门外之人欣喜地起十二分精神去听,里头却又再无任何动静了。

    他手抚在门上,扶着门框上的祥云纹饰,轻声:“阿萦,当年是我对不住你……”

    十七年前的夏日,曲庆当地望族丁家来了一位远房亲戚,名唤丁述,行六,年纪不大,关系也生疏,辈分却高,丁层云得唤他一声六叔。丁述前来参加秋闱,因怕路上耽误,提前到了曲庆,持拜帖前来投奔族长一家。

    此人相貌出挑,学识出众,正是及笄的年纪,作为家中最受宠的女儿,丁层云惯来不是个安安分分的大家闺秀,偷溜出门时遇上他在参与士子们的曲水流觞宴,多看了几眼。

    后来又数次巧合,亭中避雨,长桥共渡……少年人总是更容易动情,情窦初开的年纪,不知不觉地便将一颗心捧给了这个明知决不能肖想的人。

    那日是秋闱结束后的第三日,丁层云见他暂且闲下来,寻了由头要他带她去游玩,途中闻得金桂飘香,非闹着要他去替她摘一枝最高的桂花。

    花儿是摘到了,那桂花树的枝桠却承受不住人的重量,人从树巅跌落,腿磕在树下石块上,流了不少血。

    丁层云将人带回家,悄悄拿了伤药去替他治伤,变故生在那个乌云蔽日的秋日夜晚,丁父带人围了院落,二话不将两人绑了,以族长名义将丁述关进祠堂,为他铸了一根两指宽的铁链,直至秋闱放榜,丁述高中解元,才重新恢复了自由身。

    但丁层云的命运则要悲惨得多,她断没有想到,素日偏宠她的父亲,竟然当晚就派人送来了一杯毒酒。

    母亲哭红了眼,在院中跪了几个时辰,求丁父收回成命,丁父最终却只是长叹一声,又不是第一回 了,近日传得风言风语,若不是他今日特地留意到两人都出了府,又差不多同时回来,设局埋伏,又怎能抓到这样的铁证。

    丁家家风如此,岂可被一个女人败坏?

    哪怕这个女人,是他最宠爱的女儿。

    丁母哭得双眼红肿,膝行上前抱住丁父的腿,断断续续地哭,求他先冷静几日,等不冲动了再做决定。

    丁父义正言辞,只再给她们母女最后一个晚上话的机会。

    丁母得了允准,进门看女儿,丁层云只哭着,她不想死,她才十五岁。

    深知丁父素来将家族名声视作头等大事,绝不可能再改主意,丁母使了法子,令她悄悄逃出了府。

    后来在城中东躲西藏的时候,丁层云偶然从府里出来采买的厮口中听闻丁母也被责难,更加不敢露面,但她一个从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要怎样才能在东躲西藏的日子里存活?

    迫于无奈,她将目标瞄准了定州的一个富商,后来那富商果然想法子带她离开,但她那时候还远没有如今这样看得开,受了人家的恩惠,临到关头却又不肯从,富商耐着性子哄了她一路,最后一怒之下将她卖进了烟柳巷。

    好在大家闺秀的出身给了她一丝喘息的契机,琴棋书画样样不差,妈妈同意让她只做个清倌儿,等来日有贵客再替她梳拢。

    张蕴和当时已北嫁京师,与她来往不甚密切,后来张母亡故,回乡奔丧,才终于听闻这消息,遣人四处探后,将目标锁定到当日那位定州富商身上,派人辗转寻到定州,救下了饱受折磨的她。

    奈何乐籍在身,张蕴和帮不了这个忙,只能花大价钱让将她当作闲人养着,一直到丁述火速做上户部侍郎的位置时,这个问题才终于得到了解决。

    清倌儿惯来只接贵客,当日定州城中也无多少人见过丁层云,后来时日长了,更少有人确切地知道丁层云的旧事,只道她和秦楼楚馆的人有来往,定然如何如何,风评自然不好,却无人知晓,这背后的许多故事。

    门外的声音絮絮着:“当年到定州,你不肯见我,只让我不要再扰你。我这些年也当真做到了,我过,你若不进京,我只当你再不愿意见我,我自然消失得彻彻底底。但你若踏进京师一步,起码,我会认为,你如今已不避忌我了。”

    那镯子便是他当日留在定州的,那是当年在丁家时,尚是穷困书生的他倾尽积蓄所买,当晚上药时她嫌那镯子老硌着伤口,取下放在他房间里了,没想到数年过去,他竟然还带在身边。

    他托人将那只镯子带给他,他会在京师每一处城镇为她开一个铺子,不开金银玉器店铺,只开一家讼师铺子。因为与她相识时,他手头拮据,时常接替人写状纸的活来维持生计,那只镯子便是用这样得来的银钱所买。

    若她早晚有难,只要踏入京师,他随时为她赴汤蹈火。

    丁层云当日其实也不敢确定到底是不是那处铺子,但进门后,那铺子的墙壁上悬着一幅图,其上云彩层叠,霞光满天。

    “阿萦,纵然你永远不肯见我,”那声音顿了一下,又接道,“但只要我还活着一日,这铺子便会继续开一日。”

    丁层云全程未出声,只是眼泪已如断线之珠,将手帕浸湿得再吸不了一滴新泪,只能扶着门框,强自忍着呼吸,不肯将自个儿的情绪暴露给他一分。

    如今的她,还有什么脸去见他呢?

    殷殷看不上她的那些理由,她能辩驳哪一条呢?

    贪财,若当年有银钱填饱肚子,她恐怕不会与那富商同行,更不会遭受后来这一切。若有银子可以为自个儿赎身,她也不必在那种地方受了那么多年的苦难,以至于后来都觉得自个儿恬不知耻。

    靠男人,自然更没办法辩驳。受的鞭多了,更多见不得人的法子见多了,不拉拢恩客,又怎能在那样的地方活下来,等到张蕴和的解救。

    离经叛道则更不必,当日她不解为何一向和善宠爱她的父亲,能如此决然地赐她毒酒,没有任何转圜余地。所谓门楣、家风和外人的风言风语,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养了十五年的女儿,竟然抵不过这些虚得不能再虚的东西?更何况,他们其实什么出格之事都不曾做过,根本没有酿成什么所谓的大祸。

    后来又受了更多非人的磨难,从前心高气傲的大家闺秀沦落为风尘中人,愈发觉得这世道的可笑。

    恢复自由身之后,她托张蕴和帮忙,想方设法回去听,才知母亲当年被父亲苛责,郁郁寡欢,不过两年便已离世,心中残存的唯一一丝所谓“礼教”,在她心中彻底崩塌,殷殷总骂她时常口出狂言,又怎知她经历过什么,才能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来?

    把日子过好已是不易,还要计较那么多礼教、名声来做什么?

    母亲离世,她唯一不能坦然面对的人,便成了当年那个少年。

    经历过这些不堪入目的事的她,又要如何面对一路高中、仕途亨通、没有任何污点的他?

    她的心已千疮百孔,独独那人仍还干干净净地放在心上,这是此生,唯一善待过她的真心的人。

    “阿萦。”那声音里竟似起了丝啜泣,极用力地压抑着,才将情绪压抑下去,接道,“即便你永远不肯见我,但若有需要帮忙之处,还请你务必不要客气,就当我偿还当年之罪。”

    丁层云贴着门板滑落,蹲在地上,无力地捂着口鼻,强逼自己压抑着所有声音。

    “你别怪你侄女儿,是我拿当日相助之恩逼她。”那声音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久到丁层云都怀疑他是否已经离开,才极轻地叹了一声,“阿萦,我走了。你往后……要过得快乐些。”

    脚步声走远,丁层云扶着门框站起身,忽地唤了一声:“六叔。”

    皂靴顿在转角处,惊喜道:“阿萦?”

    他回到门口,两人隔着一道屏障,以相同的姿势扶着门框。

    丁层云用湿透的手帕强行再擦了一遍眼泪,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六叔,忘了吧。当年的事,我从来没有怨过你,只是怨我父亲。都这么多年了……往后咱们再不必有任何交集,请六叔把京师的所有铺子都闭了吧。一生苦短,还请您往前看。”

    “阿萦。”丁述苦笑了下,“你还肯同我上一句话,我已满足了。我先走了,以后也不会再来扰你,只愿你往后能活得快活些。那些铺子……昧良心地,我也希望,再用不上第二回 。但若要遵从内心,我还是希望,上天能让我们再有一回交集。”

    知他本性执拗,难以劝动,丁层云没再出声。

    “阿萦,你要珍重。”

    丁述迈出绸缎庄大门,年近不惑的男人,居然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街头,被太阳晃花了眼,以至于无声地泪流满面。

    门内,丁层云终于压抑不住克制了许久的眼泪,啜泣声逐渐走高,隔着门,仍能听出痛彻心扉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