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邱平办差快,明察暗访一番,下值前便来回话:“甄家三三房还真有这么一个人,是三房那位甄玉
成的原配夫人,姓张,曲庆人士,如今年纪大概三三十又五。府上四姑娘出自三房,但张氏五年前已被休弃给的法是多年无子还善妒,一直未给甄玉成纳妾,以开枝散叶。张氏被休弃之后去向如何未知,府上四姑娘倒是命格问题,身子骨一直不大康健,养在家庙之中,如今已过年纪,但碍于身子原因,尚未亲。”
沈还没出声,邱平想了想,又接道:”甄家三房新娶的便是薛濂心腹的女儿,有秘辛是因为甄玉成是有名的玉面郎君,又体贴护妻,多年不曾纳妾,当年被盛赞为京中数一数二的好儿郎,纵然年纪不大相配,但那位是望]寡,不好亲,便执意要嫁。当时甄家大房牵涉进要案,主审官就是那位的父亲,兴许为保整个甄家,才有了这么一出戏。甄家也是自此搭上薛党,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如今自然惶惶不安,故而才有甄家那位五姐数次纠缠大人的事。”
“这不就对上了么?”他当日她为何能怨恨薛晗到如此程度,原来不止想出当日那一口气,恐怕更是因为发现,但凡跟姓薛的沾上关系的,果然没一个好人。自个儿亲生母亲接连两次被薛党这般为难,以至于陷入险境,为人子女,谁又能真的咽得下这口气,恐怕将旧事也迁怒到薛晗身上了。
这些事一理清,他也终于知道,为何独独她要靠J层云的手段用假身份录黄册,因为她的真实身份还在甄家挂着。毕竟,妻子下堂带女儿一并离家,史无前例,但若妻子刚被休弃,就传出府上姐暴毙的消息,恐怕甄家的名声更是彻底别想要了,这一出避世养身的传闻,仔细一想也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沈还冷笑得冷淡,他能查出来,但她到底还要对他保留到何时?
邱平怔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纳闷儿道:“大人是怀疑姑娘便是那位甄府的四姐?但当日查探时得知的消息是,张夫人是因族人吃绝户才带姑娘避走定州的,这点对不上啊。
当日想查探张氏夫家的事情,但大雪封路,这念头无法付诸实现,后来官道清理出来,他却私心觉得殷殷绝对是个清白干净的,无此必要,也就让人停了此事,如今想来,倒是失策。
“把甄家那位五姐请过来。”
甄约被带到正堂,见着天色已晚,再不回家,家中恐怕要翻天了,才知他心肠果然冷硬,眼下见他如寒冰一般的目光,登时也顾不得面子尊严,忙磕头道:“之前多有冒犯,实在对不住大人,还请您大人不记人过,放我一马,往后我绝不敢再冒犯那位姑娘了。”
“你非要三番两次地冒犯她,是为何故?”那次从宝宁寺回来,甄约的马车便时不时地出现在沁安巷附近,底下人过来回禀过几次,他当初还以为是在跟踪他,想着她也没行出格事,出手教训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也不合适,干脆没搭理,如今想来,原来她竟然是跟着殷殷来的。
甄约心内挣扎半日,艰难地编着瞎话,话也得慢:“自然是因为女心悦大人,想看看是怎样的人能得大人欢心,若相差太远,也好绝了自个儿的念想,往后自然也不敢再纠缠大人。”
沈还冷嗤道:“你还想不想回家?“甄约抬头看他,不解道:“大人何意?”“她是你堂姐?”一石激起千层浪,甄约惊得嘴巴都合不拢,原本以为甄奚那混蛋做出这样有辱|门楣的事来,必然得守口如瓶,如今听沈还这意思,却似乎是那混蛋自个儿主动暴露给他了,一时间乎手足无措,连掩饰都忘了。
见这样的反应,沈还心下了然,懒得再费口舌多问,起身往外走,邱平来问是否要送甄约回去,他只摆手:“不急,先扣着。”
马行入待霜园,天色刚刚黯淡下去,尚未黑尽,不早不晚的时辰,殷殷出来迎接,关切道:“大人用膳没?”“还没。”
殷殷吩咐摆膳,忙前忙后地伺候了一阵,等上了榻,才终于得了空闲,心翼翼地问道:“大人算如何处置甄家那位姐?”“先押着。”
“您要不把人放了吧?”见他面色不豫,她轻轻触了触他的腰,十足的讨好意味。
“她真没冲撞到我,无非是了几句话,您来时不也亲眼见到了吗,就好端端地站着了两句话。姨母也在呢,您若不相信我,大可去问姨母。”思虑了半日,眼下她已经没有半分慌乱,轻轻捉过他的手,取下他手上的玉扳指,为他换上一枚新的,“毕竟是还未出阁的姑娘,您这样将人家押着,时间长了,影响不大好。”
“就了几句话?”沈还看向手上这枚簇新的翡翠玉扳指,猜想是她今日挑的,轻嗤道,“她为何一定要同你上几句话?””自然是为探我同大人的关系。”这话其实也不算撒谎,殷殷答得没有迟疑。
“是么?”他靠坐在床头,手上稍一用力,她整个人就伏在了他身上,迫不得已抬头去看他,迟疑地去抚他的眼角,轻柔而缓慢,轻声:“大人今日好似不太高兴。”
她就这样贴在他胸膛上,得昂着头,才能勉强在两人之间隔出一段窄的距离来。
奈何沈还不肯让她如愿,在她脑后轻扣了一下,她便不得不和他鼻尖贴鼻尖。
殷殷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闭上眼回避,他却不肯,轻轻在她腰后拧了拧,声音仿佛浸了几分窗外的冬夜之寒:“眼睛睁开。
殷殷微屈着腿躺在他怀中,僵持半晌,殷殷受不了这钝刀割肉的折磨,只能睁眼去看他,试图破这略显尴尬的氛围:“大人今日果然不太开心,来我这儿找不痛快来了?”“去宝宁寺那日,还同我闹那么大脾气。”美人被他单手控着,伏在他身上,额间缓缓渗出一层薄汗,他忽地笑了一下,“转头便能百般同我示好,殷殷,京师里最负盛名的戏班子的台柱,恐怕戏也不如你唱得好。”
殷殷微愕,看向他不动声色的眉眼,恍然大悟,想要问句什么,最终却只轻笑了下:“难怪大人今日有事不能陪我,最后却在那个时间出现在了朱雀大道上。大人的这出戏,唱得也还不错,想必大人已见过我那位恩人了吧?”“恩人?”他看向她美目里的浅笑,动作缓了一拍,“自然是见了。”
“大人把人如何了?”她抬手去触他的喉结,手顿在那处,不再动作。
“没如何,既然帮你只是顺便,私心是为了你姨母,与我八竿子都不着的关系,我自然没有同他计较的必要。”他没有阻止她不安分的动作,任由她将手指覆在脖子上,感受着他喉腔间的起伏与震动,“这答案满不满意?”殷殷自然惊喜,想要撑起身子去看他,被他扣着腰压回去。
她的腰韧性极好,眼下脚背绷紧,只剩拇指蜷曲着点在他腿上,整副身子几乎都压在腰与指尖两处,以支撑着身体的重量,但她却从容轻松,半分没觉得不适。
“您既然如此大度,那能不能对甄姐也大度一回?”“甄姐?”他左手扣着她的后背,将她带得离自己更近一些,在她耳边,“不知道我眼前这位甄姐,能不能对我也大度一回,上一回实话?”他几乎瞬间感受到了她身子的僵硬,连脊骨都似乎变得硌手了起来。
他贴着她的鼻尖,极轻地笑了一下:“嗯?甄姐。”
殷殷几乎瞬间溃败,想立刻从他身上下来,却动弹不得,不得不直面他的质问。
“甄太师府的四姐,父亲享誉京师,素来称一句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最有甄太师风范,他的女儿不识字?不习琴?”他将怀中人拥得更紧了些,令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声音却始终温和,“四姑娘,骗了我这么久,真不算给我个交代?”她试图轻轻摇头恢复神志,却被逼着只能紧贴在他身上,若一动作便要撞上他的下颌。
“真不算?”他似也含了几分无奈,最后让了一步,“那我来问,你来答。
“殷殷恐怕不是甄家这一代取名的风格,闺名是什么?”殷殷半分不出口,百年书香世家出了她这样一个后人,白日里她已被甄约兜头骂得尊严全无,若他不知道这层身份,她尚还有一层出身卑贱恬不知耻的遮羞布,可他知道了,她又要如何才能劝自个儿,没关系,不过是为境遇所迫。
她的的确确令家[门]蒙羞,为活命而辱气节,尽管J层云劝她看开,她也试图这样宽慰过自己,如今已比先前好上太多,但夜间入梦,一对上母亲那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她又何尝能当作无事发生?
她不肯话,他便细致耐心地捏着她腰上的软肉,很少的一点,他捏得艰难,后来便用那枚簇新的玉扳指一路划过,在她后腰上留下一条浅淡的红痕。
“单名奚’字。”她终于受不了这样的煎熬,闭目答道。
“甄奚?”他咂摸了一下这两字,忽然笑,“四姑娘,咱们以前见过的。”
殷殷愕然睁眼:“在哪里?”“你们家的书斋。”
甄家百年书香世家,向来广结善缘,三房不愿入朝为官,开设书斋教授贫寒子弟念书,但因治学厉害,每三年春闱高中者都不少,故而后来不少言员富户的子女也会进求舍书斋求学,甄家也来者不拒,只道桃李满天下亦是与人为善。
他神色淡淡,起旧事也无甚情绪:“别想太多,见过一两次而已,你那会儿也就五六岁吧,大概就这么高一点儿。”
他随手在榻沿比划了一下,粉妆玉琢的一个姑娘,被感情甚笃的父母亲百般宠爱着长大,养在蜜罐里不知人间疾苦,母亲从没露过面,她却常来找父亲,时常在书斋里趾高气扬地呵斥学生帮她摘果子、追野猫、逗鸟雀、修琴弦,一不如意或受委屈便要去找她父亲告状。
时人尊师重道,何况甄先生高风亮节,连束脩都不肯收,人更敬之。
那时求舍书斋的学生,不管是显贵子弟,还是寒门士子,出于对甄先生的敬重,谁敢得罪这个不讲道理的刁蛮女娃。
他没忍住一笑,他那时隔着远远瞧见过一次,没放在心上,谁料后来竟亲自碰上过一回,丫头想爬上树去摘桃子,奈何个头够不上,伺候的人也不知跑哪儿逗猫遛狗去了,一个人急得在桃树下直跺脚,他恰巧路过,被她耀武扬威地支使着当了一回脚凳,送她上树。
好不容易把她伺候满意了,下树后见他放在一侧的桐木琴,还颐指气使地让他给她弹了一遍她正在学的曲子,等她满意了,才终于肯放他走,连累他回去洗了半个时辰被她踩脏的衣物。
他嘴边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仍在思索,当年那般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一朝遭逢家变,后来竟也能变成他在定州所见的那个,为活命甘愿委身侍人、压抑着脾气性子不敢发作只能委曲求全的人?
殷殷看了半日,沉默着收回目光。
话都到这份儿上了,她的底都已被他扒了个一干二净,他还是不肯同她上半句他的旧事,又有什么可问的呢?
“殷殷,我送你回甄家吧。”他极轻地抚过她的脸颊,“就以甄奚的名义嫁给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