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大人,往后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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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氛瞬间冷到冰点,殷殷看向他握在碧玉斗上的手指,怀疑他下一瞬就会将其捏碎,令其尸骨无存。

    可他没有,他只是将杯子递过来,等着她为他点茶。

    他的涵养与气量素来超出她想象,殷殷略微诧异一会儿,也就接受了他这份平静。

    茶水入喉,沈还终于觉得体温回暖一些,他拿着茶杯沉默了许久,才:“嫁给我有什么不好么?先前的烦心事全都会自此消失,你母亲也能安心,不必愁绪满怀。往后搬进我的府邸,这宅子仍留给你,也不会有你当日担心的那些事,若当真不放心,这宅子仍可做你日后的安身之所,无非是换个地方与身份过日子,有什么值得非要这样和我划清界限的理由?”

    “大人讲起大道理来,向来条条是道,我总没办法辩驳您。”

    她执杯的手素净得宛若银盘月,白皙得令人觉得晃眼。

    “还是,跟在我身边这些时日,你真的只有委屈,没有半分开心?”

    殷殷捧着那只鱼在藻纹的茶杯,半晌也没能将茶水喂进嘴中。

    委屈么?其实称不上,毕竟是她主动借他脱困,各取所需,她一开始的目的何谈不是利用他?

    不开心么?其实也称不上,当日在船上,丁层云劝她的那一番话,后来那半年里她曾反复回想过数次,令她终于能坦然地正视他们这段关系,其实如果不是对母亲的负罪感太重,男欢女爱,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很难,是不是所有人都会为他这样一个人沉沦,但他这个人,相处深了,恐怕很难不生出一丝迷恋与依赖来。

    可贪婪才是人的常态,有了粟麦想粳米,得了温饱图富贵,知足常乐总是一句没什么分量的自欺欺人的话。

    她从来自诩清醒,却也在这事上堪不破。

    她避而不答,声音也确似冷如天上月:“大人您觉得呢?”

    “真的不开心?”他再问了一遍。

    殷殷没出声,如果患得患失也算开心的话,那这答案倒毫无疑问也算是肯定的了。

    他将那杯茶一饮而尽,半分没有品茶的姿态,倒像是以苦茶排解心绪。

    “过来。”他冲她招手。

    殷殷迟疑,却在看清他嘴角哪一丝浅笑时溃败,乖乖起身走到他跟前。

    他将她揽坐到膝上,头枕在她肩上,闻着她身上清浅的香味,贪恋地多吸了口气。

    环着她手臂的手冰凉得骇人,殷殷忙要起身:“大人冷得这样厉害,我叫人去给您添件衣服吧。”

    “别出声。”

    他将她的身子箍得更紧了些,声音低到仿佛在耳语:“最后一晚,让我抱抱。”

    殷殷几乎要从他这话里听出一分堪称病态的迷恋。

    她置身于风雨之外,却又坐在漫天栈香中,鼻尖只萦绕着浅淡的辛苦味。

    后半夜灯油烧尽,他俩便在黑暗中坐了半夜。

    廊桥之外风雨盛极,枕着一夜风雨,他便也将她拥了一整夜。

    将尽卯时,身后的人微微动作,殷殷问他:“大人要去上朝了?”

    “嗯。”

    殷殷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他的腿早已因寒冷和负重而麻木到失了知觉,缓了好一阵,才起身,轻轻抚过她的侧颊,冰凉的玉扳指在她的颧骨上轻轻硌了一下,笑着嘱咐:“回去好生歇会儿,我等会儿叫人来搬东西。往后把这儿当家,安生住着,我的人会撤走,进出自由。仆役你使着就是,我不会再过来了,不必担心。”

    受了一夜寒,他的声音低沉喑哑得可怕。

    他完转身便走,踏进寒凉的风雨之中。

    “大人。”

    他顿住脚步,听她柔声道:“往后还请珍重。”

    他提脚迈进溶溶夜色之中,连背影都看不真切。

    -

    在室外冻了整整一夜,殷殷被他护在怀中,以身子暖着,倒还好,沈还却结结实实地病了一阵,告病的时间长得令邱平都讶异不已。

    家中清净,沈还养病时心内愈发平静下来,偶尔会想她,但也兑现诺言,一次都未曾踏足过待霜园,只是在屋内的清供再次换为红梅的时候,没来由地想起了当日致青园中的那一枝春日红梅。

    邱平带着待霜园的门子过来回话,那门子战战兢兢,埋头不敢看他,只:“姑娘离京了,让来给大人送件东西,幸得大人照顾,无以为报,实感惭愧,无颜再见大人,往后一别两宽,还请大人珍重。”

    邱平将他手中之物接过来,沈还没有动作,他僭越地开来看了一眼,是待霜园的房契。

    他迟疑了下,问门子:“什么时候走的?”

    “刚走。”

    “要追么大人?”想到那三个多月的风餐露宿,邱平隐有担忧。

    “不必了。”

    她敢当场就遣人来送,不就预料到了他不会去追了么。

    邱平挥退门子,自个儿也告退,沈还单手撑在案上,揉了半日太阳穴,起身披上氅衣,等再回神时,人已到了城门。

    隔着四五尺的距离,他注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苦笑了一下。

    枯站了半晌,正欲道回府,刚转过身,就听见一个声音唤道:“大人。”

    他几乎幻听,以为是她回来,但她这个人,冷心冷情起来的时候,其实比他还要可怕,又怎会再回头?

    那人又唤了一声,他回过头,见是作厮扮的甄约。

    她解释道:“来送四姐姐。刚见您恍惚,故冒昧出言,大人可还好?”

    沈还摆手,抬脚没入人群中。

    甄约站在原地,半日没有动作。

    -

    冬月底,南边儿因课税起了一阵暴乱,圣上遣沈还去处置。

    出城时路过待霜园,沈还几乎没有思考,身子先于意识一步勒停了马,等下马站在门前,才忽地反应过来,人都走了,他来做什么?

    邱平先一步替他叩了门,他站了须臾,抬脚迈上台阶。

    外院被他叫人搬得干干净净,他往垂花门内走去,行至廊桥上,当晚那只煮茶用的火炉仍在原处,甚至桌椅、茶具也原封不动。

    推门进绿心洲,一一行过每间屋子,金银器物她仍旧未带走半分。

    在这一场情缘里,除了一开始,令她主动靠近他的那个原因,后来她还真再没贪图过他给的与能给的半分好处。

    他默了片刻,正准备走,余光忽地瞥见一旁的书架,脚步略顿了一顿。

    先前在他面前有所保留,是以她从未在他跟前看过书,他今日倒生了几分好奇,甄先生的女儿,读的书该是怎样的?

    他走近两步,忽地顿住,《伤寒论》、《食疗本草》与其他不知名的海上方的集录,当日他问过她,她不通医理,如今想来的确也未骗他,她母亲的病症,怎会是随便读几本医书便能治好的?

    但她这样孝顺,想来也不是未曾试过便全然放弃。

    他取下那几本集录,仔细阅过一遍,覆在书页边缘的手指再难往下翻动一页,都是治疗惧寒之症的海上方,里边儿密密麻麻地做满了批注和可靠程度,还夹了纸笺做书签,纸笺上书着年月,最后一次,停在十月二十。

    那天……他费了很大的劲回想,才想起来是去宝宁寺的那一日。他告诉她,他要成亲了。

    他要娶她,她却只当是在哄她。

    他在原地站了差不多半个时辰,邱平进来寻他时,他仍拿着那本集录,弯刀拿弓尚且稳如磐石的手,在轻微发颤。

    邱平不敢扰,只能候在一侧,等日上三竿,他才终于回神,吩咐道:“整队回营,明日再出发。”

    邱平应下,正要离开,忽听他道:“把甄家五姐请过来,我在这儿等。”

    -

    自上次莫名其妙失踪半个月后,甄家几乎将甄约禁足,上次来送殷殷,还是费了不少力气银钱买通上下才能混出来,但对邱平而言,这却几乎不是个事儿,不到一个时辰便将甄约带了过来。

    甄约一见沈还,下意识地就想跪拜,沈还抬手阻她:“甄姐请。”

    甄约受宠若惊,心有余悸地坐下,丫鬟上前奉茶,她犹豫了片刻才敢捧杯。

    “我也不和甄姐客套了,开门见山,你四姐去哪儿了?”

    甄约沉默。

    他也不急,她这回连银票都没带,自然是靠的眼前之人的接济,甄约必然知道答案,他抱臂靠坐在椅上,耐心地等着她回答。

    甄约犹疑半晌,开口劝道:“沈大人,这话按理我不该,因先前的事情,我现在这话似也有些立场欠妥。但您放心,宫中和宝宁寺那趟,确实是家中所托,您应当也能猜出缘由,但非我本意,不瞒您,我也有属意之人。”

    沈还倒没多吃惊,她两次都点到即止,并未过分,想来心中仍有顾忌。

    但他并不关心这个,他只想要答案。

    见他不接话,甄约声音放低:“如今的甄家在沈大人眼里定然不入流,自然配不上您。但四姐姐毕竟也是作为甄家三房嫡女养大的,当年的甄家,祖父尚还在世,您应当也知道的,也是清贵人家。四姐姐这人,骨子里实则傲得很,您若当真不想娶她,能不能斗胆请您放过她。”

    他断她:“我自然是要娶她的。六礼俱全,明媒正娶。这答案甄姐满意了吗?”

    甄约愕然,不解道:“那四姐姐为何还要走?”

    “我也不知。”

    沈还眉头紧蹙,若她对他也无心,同他在一块儿当真除了委曲求全别无他物吧,可这些方子算怎么回事?那颇为蹊跷的日期又算怎么回事?

    甄约捧着那杯茶,只饮了一口便半晌没动作过,丫鬟上前试图为她添茶,被她抬手拦下,好一阵后,她抬头看他,试探道:“天下女子,要求低些的求个安稳,夫君能干护家即是上选;要求再高些的,再多求一条体贴疼人;至于更甚者,不贪恋荣华富贵,也不求权势滔天,只图一个知心交心,情投意合。我也多年未曾与四姐姐深交了,依沈大人您看,四姐姐是哪一种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