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也算让我为大……
沈还这趟差办得快,紧赶慢赶,赶在腊月十九回京复命,将年关轮流休沐和放赏的事情安排交代完毕,临了便要动身,邱平前来送他,问他需不需要随行。
他只答:“我去办正事,你随我去做什么?”
“那大人不回京过年了?”
“应当不回了。”他拍着马背,忽地想起什么似的,莫名笑了一声,连带着嘱咐也比平素柔和不少,“我告了假,年后宫中赐宴,好生盯着,别出岔子。”
邱平受宠若惊地应下,再抬眼看时,马蹄扬起尘沙,眨眼间已消失不见。
沿途驿站换马,一路行至曲庆,恰逢腊月二十八。
曲庆大雪,殷殷在家中剪窗花贴纸,听闻外间响动,以为是张蕴和她们回来,赶紧迎出来帮忙拿东西。
马蹄疾驰,溅起残雪万千,生生卷起一片雪幕。雪幕的缝隙里,隐约可见马背上英挺矫健的天青色身形。
殷殷愣在原地。
骏马勒停在她跟前三尺处,沈还冲她笑笑,语气温和:“殷殷,好久不见。”
殷殷手里拿着的春燕道喜剪纸倏然落地,刺目的白上,徒添一抹鲜艳的红。
“大人怎么来了?”她笑得勉强,“不是好,往后不复相见了么?”
“来看看你。”他翻身下马,注视着她的眼睛,语气神情无一不认真,透出一股无端的深情来。
他拾起脚下那枚窗花,递还给她。
殷殷身子僵硬得厉害,连神思也不大利索,好半天没动作,他只好又往前递了一寸:“拿好。”
殷殷木讷地接过,雪花落在卷翘的睫毛上,不由轻颤了两下,问道:“大人在哪儿下榻?”
“附近有空宅院么?”
“您一人来的?”
“特地来见你,总没有必要带闲杂人等来。”
殷殷眉头微蹙,正在思索,听他在旁玩笑道:“总不会让我在客栈过年吧?”
他一人过来,想来不想惊动地方,殷殷让他稍等,将院门锁好,才引他往西走。
巷偏僻,并无太多人迹,沈还牵马走在她身后,缓缓问道:“这些时日,过得还好吗?”
“娘亲身子刚恢复,脚程慢,其实我们刚到没几日,也刚安顿下来。”殷殷笑笑,同他闲话起来,“今日姨母刚拉着娘亲置办年货去了,要好生布置布置,好几年没过过一个像样的好年。”
“嗯。”他极轻地应了一声。
马蹄踏在青石板道上,留下一串印迹,殷殷回头看去,仍觉恍然,倒退着走了几步,才问他:“年关上四卫营应当挺忙吧,大人这样撂挑子跑过来,也不怕惹恼圣上?”
“那倒无碍,圣上倒不至于因为这点事恼我。”
殷殷停在不远处的一处宅子外,叩响院门,半晌过后,迎出来一个婆子,看见殷殷,热情道:“哟,姑娘这还是看上我们这处了?”
殷殷点头,又问:“租行吗?”
“先前不买吗?”那婆子犹疑片刻,想着年关上反正也难以售卖,干脆点头:“行行行,租也行,赶紧的。”
态度显然没先前那么热情了,殷殷也不在意,从腰上荷包里掏出碎银,转头问沈还:“只住几日?”
沈还没正面回答,笑着问她:“买不行么?要这样俭省?”
“也不是谁都同您一样,钱财皆看不入眼的。”
她是这么,但还是转去拿怀中银票,递给婆子,管她要房契。
婆子没想到生意这么容易就谈成了,乐得两眼放光,忙道:“姑娘稍等。”
婆子转身进门拿房契,沈还笑着看她:“不是要精细算?”
“从前总倚赖着大人,也算让我为大人一掷千金一回行吗?也算报您的恩了。”
“殷殷,”他沉沉地唤她,等她应声,才认真道,“你不欠我什么。从来都不欠,别这样想。”
一开始便是谈得清醒又干净的交换二字,后来也是他想强留她在身边,付出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回报罢了。
从来都只有他对不住她,哪里有反过来的这一。
殷殷显然也听懂了,不过也没同他辩驳,只请他进门,笑着:“您要这样想我也拦不住,但您总归对我有大恩,否则我娘亲甚至我们三人今日是否健在都还难。就当是我做回东道主,您远道而来,应该的。”
婆子迎上来,将一早起草好的契文递给她过目,殷殷阅过,往上署名,沈还看向她落笔的手,莫名笑了一声。
殷殷知道他在笑她如今可算不装了,没太在意,双方签完字,婆子将房契送到手中,殷殷接过,约好明日将契文送去官府盖印,又问她:“仆人还在吗?”
见婆子摇头,又问:“哪里还能雇到?要求不高,能简单生火做饭,烧水洗衣就行,价钱高些也无妨。”
“姑娘诶,这不是出多少价的问题,还有两日就过年了,这年节我去哪儿给您现雇人去啊?”
殷殷还要再问,沈还阻了她:“你也别为难人家了,我自个儿倒也不至于饿死。”
殷殷沉默了一下,送走婆子,将那房契递给他,指了指西边:“那您往后那边儿去吃吧,城里最大的酒楼就在那处,过年也不烊的。”
“好。”他应得爽快,完又去看手中的契文,见买主写的他的名,忍俊不禁,“没想到我居然也有这一日。”
殷殷不搭理他,自行往倒座房走去,雪势颇大,沈还将马系在廊下,跟着她往后走。
殷殷自个儿开口解释道:“甄约从我爹那儿骗来的。”
“骗”这个字眼倒用得挺有意思,沈还了然:“她还真没敢同家里?”
“您不分青红皂白地把人家关了半月,又把人家恐吓成那样,若不是这丫头从也是个顶有主意的,恐怕早吓破胆了,岂还敢故意多嘴?”
“我也不是故意的,确实忘了,邱平也没提醒我。”
“忘了?”殷殷哑然失语,埋头去生火,火光跳跃,映得她脸颊微红,“您当日不还要将我送回甄家,怎还特地恐吓她,让她不许胡?”
“你不不愿意吗?我总不能次次都将你绑回去吧。”
殷殷拿着柴禾的手顿住,隔着灶台与熏人的烟雾看他一眼,沉默着收回目光。
火势熄灭,殷殷被呛得直咳嗽,沈还等她平息了一阵,趣道:“看来恐吓得还是不够,在你跟前不也胡了许多?”
话题被岔开,殷殷果然接道:“甄约这丫头片子从和我关系挺亲近的,她时候没事就喜欢跑来缠着我娘给她念诗,还因为我娘对我太好而经常哇哇大哭,非要来骂我,她才是我娘最喜欢的辈。”
忆起幼年时的时光,她笑得恬淡:“我俩是家中姊妹中年纪相差最的,自便要合拍些,再加上她喜欢我娘,时常来我们院子里乱逛,对我也熟悉。那日宝宁寺初见,她应该就怀疑上我了,据她后来跟了我不少时日,那日才在茶楼逮着机会将我拦下。”
“嗯,她的人在沁安巷徘徊了不少时日。”
“您知道?”
“若连一个女流之辈都发现不了,我手底下那帮人可以直接自刎谢罪了。”他颇觉好笑,“不过我那会儿以为她在跟踪我,想着她还真不肯死心,若那样的偶遇再来一回,我便要出手教训她了。”
他话出口,惊觉失言,赶紧闭嘴。
殷殷忽地从灶下起身:“忘水了。”
沈还先一步去提木桶,殷殷想要阻止,他摆手让她别管:“我又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只是回京日久,好日子过多了,懈怠了。”
水井就在方才进门时的夹道边儿上,并不算太远,殷殷跟出去,站在檐下看他。
他折返回来,头顶沾染不少雪花,少量顽固地不肯融化,殷殷下意识地踮脚去掸,沈还微屈着腿来就她的身高,玉手拂过发冠,惊起“叮”的一声响。
殷殷收回手,惊觉僭越,再去看他,不免有些尴尬,先一步回到屋中,蹲身去重新生火。
眉目隐在缭绕的烟雾之后,难以叫人得见,她终于又拾回了平静,仿佛方才那一刹那的悸动不曾发生,淡笑着接回方才的话题:“那丫头,之前圣上借宫宴的名义替您选妻,她那会儿借机围堵过您。”
沈还难得失语,好半天才“嗯”了声:“那会儿甄家怕受牵连。”
“祖母就是这样,您也大度一回,别同那丫头计较。按那丫头的性子,自己是做不出来这事的。”她顿了一顿,又,“圣上如今还没发落甄家,是看在祖父的面子上吧?”
沈还颔首,注视着她被灶膛中的火苗烘得通红的脸蛋儿,问道:“如果当日圣上对甄家下手,你算怎么办?”
殷殷起身,舀了一瓢水倒入锅中,清洗器具,琵琶袖垂落,她微屈左臂,单手去挽袖,沈还自然地站至她身侧,替她将广袖往上挽了三叠。
冰凉的手指浸得殷殷一惊,连方才那份不自在都顾不得,关切道:“大人怎冷得这般厉害?旧疾愈发厉害了?”
他只无事,两只手仍旧伸着,殷殷也不好忸怩,换成右手,他动作轻柔地替她将袖子挽好,退开一步。
她也不好再问,只能转而回答他方才的问题:“当年的事,您多少查到了些吧。其实我父母真的挺恩爱的,当年大伯遭难,的确是大罪,没有冤屈,若罪名确凿,会连累甄家满门。主审官是薛相心腹,我父亲素来担一个玉面郎君的称号,又只有我娘亲一人,名声颇佳,那位主审官的女儿是望门寡,多番挑选后大抵觉得我爹还算个好男人,膝下又只有我一个女儿,好拿捏也没有负累,便起了我爹的主意。”
她刷完锅,换成清水烧着,才继续道:“但提了一个要求,要我爹休妻,我爹不从。一大家子的性命都系在他身上,祖母与堂叔堂婶们轮番相劝,母亲看不得他日日煎熬,自请下堂,但外祖父母早已亡故,无依无靠,只好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带我走,二是归还嫁妆。大家都不同意第一点,连我爹也不肯,但我娘坚持,觉得能以一大家子性命逼迫我爹如此行事的人,日后势必也不可能好好待我,要回嫁妆已可保得我一生顺遂,带我走应当是更好的出路,最后还是据理力争逼得他们松口。”
沈还安安静静地听完她这一长串往事,最后什么也没。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隔着将近六年光阴,宽慰的话着实太无力。
她利落地端着铜盆与帕子往后院去,一出二进的院子,并不算多宽敞,但住他一人显然已绰绰有余了。
她边擦拭着家具上的灰尘,边接道:“后来的事您应当都知道了。您在定州也见过我那副睚眦必报的样子,知道我不是个多么大度的人,当日在定州我便瞧过那簿子了,但我没有声张,也没有同我娘提起。我总觉得,甄家没有一个人无辜,人人都是帮凶,不然我娘怎会病了这些年,郁郁寡欢,连性命都朝不保夕……我爹其实也不无辜,哪怕是被迫。我知道他是真的很爱我娘……但我有时候不好,当初他不肯让我娘将我带走,到底是真舍不得我,还是想用我拴住我娘,让我娘不能决然地离开。”
沈还怔愣,眉头微蹙。
“不过我当时多留意了几眼,觉得应当不会是大罪,倘若真不幸落到秋后问斩或者流放的地步,”她极轻地笑了下,“那些时日我有拜托丁尚书的人听消息,若当真如此,我可能会恬不知耻地主动露面,来讨您欢心,求您救救我爹吧。毕竟我也没怨他到那程度,我娘更舍不得。”
沈还轻嗤:“看来我当初应该劝圣上,不要放过甄家?”
殷殷收拾好房间,将铜盆端出屋外,泼进庭院中,积雪遇上热水,“滋滋”地冒了一阵烟,塌陷下去一块,露出原本的铺地碎石来。
“都是天意不是?”
沈还颔首。
“您先歇着,”她将琵琶袖抻平整,“我去替您买床褥被子。”
“在哪儿?”
“西边儿不远有集市,酒楼也在那附近。”她完又道,“您歇着吧,我自己去就行。”
张蕴和她们在置办年货不,她们算落叶归根在此长居,被街坊四邻看到与他同行终归不好。他猜出她的顾虑,淡声道:“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去就行。”
殷殷有些犹疑,他登高位多年,她很难预料,他到底有多少年没有亲自做过这些琐事了。
他却坚持:“你先回吧。”
殷殷迟疑片刻,还是道:“好。那我就先回了,大人刚来,想必也饿了,可以顺带吃些东西。”
他送她出来,殷殷迈出门口,忽听他唤道:“殷殷。”
她心一刹间紧了一下,没有回头,背对着他,问他:“大人还有事?”
“我不过放不下,过来看上一眼,隔些时日也就走了。你别想太多,也别有负担,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