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放心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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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晚上,外头爆竹噼啪之声不绝于耳,沈还立在廊下看茫茫飞雪,有一瞬的恍惚。

    一年之前的年关,他尚还在清洗手上的鲜血,哪有这样的心思纠缠于这些儿女情长。

    今日却切切实实地千里奔波,只为了来看她一眼。

    换到过往,这事恐怕出来,连他自个儿都不会相信。

    爆竹之声的空隙里,“笃笃”的叩门声传进来,他微怔须臾,快步行到外院去开门。

    殷殷立在门口,臂弯上挎着一个红木缠枝莲纹的食盒,跺着脚直搓冻红的双手。

    “怎么过来了?”

    殷殷进门,忙将门栓落上,才往里走:“您大老远过来,也不能让您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岁不是?”

    沈还略顿了顿,原本想他没有守岁的习惯,话到口边却咽了回去,只“嗯”了声。

    殷殷冻得厉害,进后院将食盒往桌上一放,忙问他:“炭火呢?”

    “……没买。”

    殷殷哑然,就这还好意思自个儿不是四体不勤。

    沈还看出她的反应,颇有些尴尬,捉过她的手,想替她暖暖,殷殷却被冰得一缩:“大人怎冻成这样?”

    “我觉得还好。”他抬脚往外走去,“那我去买些炭回来。”

    殷殷拉住他:“这个时辰了,谁家店铺还开着?你可省省吧,我去烧点柴禾过来。”

    她头一回这样你啊我啊的,再自然不过地抱怨着家常事,令他心里添了一层熨帖,坦然地受了她这不满。

    殷殷到后头环视了一圈,没找到合适的器具,随手拿了个铜盆往地上一放,利落生火,等火势燃起来后,往里边儿放了几块粗壮的木柴,拿帕子垫着铜盆边缘回到院中。

    浓烟阵阵,熏得沈还面色突变,殷殷忍俊不禁,想了想,把那铜盆放到廊下:“房梁若熏黑了就算了,反正您也住不了多久。”

    沈还被她得哑口无言,也就由她,自行搬了张矮几往旁边一放。殷殷去净完手回来,随他在桌旁落座,开食盒,里头是一碟碧玉饺,个头饱满,光看一眼便觉面皮细嫩,肉馅儿鲜美,她将瓷白碟取出,放至他面前,又递给他一双竹筷。

    沈还接过来,尝了一口,肉香四溢,在口舌之间着转儿,齿颊留香。

    知道是她亲手做的,他很给面子地夹了第二筷。

    他素来食欲不高,殷殷见状莞尔,将杌子往火堆前搬了一些,将裙裾抻开烤着。

    “怎么湿了?”

    “娘亲和姨母在守岁呢,我托辞身子不舒服先睡了,让苔帮忙放风,从后头翻i墙出来的,墙头有些积雪。”

    她得坦然,沈还却差点被这口饺子噎住,他本也没想过她会来,更没想到她居然敢在她母亲眼皮底下做这事。

    寒风四起,青烟被吹得四散,他被熏得双眼微闭,后仰着身子躲避。

    殷殷吃了笑了一阵,:“我跟您换个位置吧。”

    “不用。”沈还完,强自镇定地接着吃饺子。

    殷殷也不话,睁大眼睛去看空中焰火。寒风四起,院中光秃秃的槐树四下摇曳,落下一帘雪幕,却透着莫名的暖意。

    沈还放筷,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株槐树,不解道:“怎么?”

    她冲他一笑,颇为不怀好意:“我想上树。”

    沈还微哂:“冰天雪地的,上树做什么?”

    她起身站至这棵瘦骨嶙峋的树下,仰头去看漆黑而冰冷的夜空,以及时不时划破长空的焰火。

    一只大手从身后揽住了她的腰,没费什么力,轻松将她带上了树。

    她单脚踩在树干缝隙里,背靠着一枝不算粗壮的树枝,她量了对面树枝上的沈还一眼,忽视了这和他算是比较亲密的距离,仰头去看漫天焰火。

    树上视野极好,既能看清天幕上的色彩斑斓,也能看清方才被院墙所遮挡住的,地上欢声笑语的人们。

    她笑得恬淡,尔后嘴角却不自知地耷拉了下来。

    子时钟声敲响,新年如期而至。

    沈还探手替她拂落发髻上的一片雪花,注视着她的眼,片刻也不舍得挪开。

    “殷殷,我们也算在一起走过一年了。”

    “是么?”

    她忽然伸手抵住他的胸膛,寒凉之意顺着指尖传过来,几乎令他立时了个寒战。

    他不解地看向她,她却忽然用力一推,瘦弱的树枝受力倾颓,沈还往后仰倒,并没有躲避,结结实实地摔到了积雪地里,激起一摊飞雪。

    雪沫子溅了几片到殷殷脸上,冻得她瑟缩了一下。

    沈还也不起身,就这样仰躺在地上笑着看她,提醒道:“心。”

    殷殷仰头看了眼天幕,才埋首看向他,眼睫颤得厉害,声音也被冻得轻颤:“年也过完了,大人该回京了。”

    “也不至于这会儿就要赶我走?”

    “大人尽快启程吧,雪若再继续下,官道恐怕难行。”她顿了顿,接道,“我不会跟您走的,大人在此继续耗下去,无任何意义。”

    “殷殷,”他的声音轻得似要被远处的爆竹声盖住,“我没逼你,但你也没有道理逼我走是不是?做人不能这样不公。”

    殷殷没再出声。

    他也不再话,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仰头看她。

    许久,有温热的水滴落在他手背上,激得他将要冻僵的身子都颤栗了下。

    他凝神看去,她梨花带雨,隔得太远,看不清眼底是否如往常一般水雾氤氲。

    见他看上来,她吸了吸鼻子,含了哭腔道:“我下不来。”

    他几乎是瞬间想起幼时的她,也是这样,困在桃树上下不来,还不肯将摘下的鲜桃先给他,只能这样握着树干,趾高气扬地凶他:“快点,抱我下来!”

    他能记到现在,无非是因为当初从来没见过这么无礼的女娃,后来这么多年,也再没见过第二个。

    他哂然一笑,冲她张开双臂:“敢不敢跳?”

    殷殷自然不敢,且不他眼下这姿势到底能不能接住她,她也不敢真往他身上跳,怕砸坏了邱平来找她算账,她也招架不起。

    他却只是这样伸着双臂,淡笑着看她。

    身子冻得哆嗦,由不得她矫情,脚下忽地一滑,她赶紧抓住一旁滑腻的树枝才勉强止住去势,但脚跟发软,容不得她再继续僵持,她忽然唤了一声:“沈还。”

    树下的人怔愣了足足一弹指,才应了声“嗯”。

    “我要跳了,你接好啊。”

    他笑得温和:“放心跳吧。”

    她闭上眼,僵硬地凌空跃下,整个人直直栽下来,大掌扣住她的细腰,强硬地阻了她下跌的力道,她腿先落地,尔后上身跌落在他身上,鼻尖几乎都要触在一起。

    虽然受冻,但仍然绯红的两片唇瓣就近在咫尺之距,记忆中那样柔软的触感几乎要令他把持不住,但他只是泰然自若地移开眼,笑着替她擦了擦眼泪,:“这不没事么?翻i墙都行,下个树却值得哭上一哭?”

    她哭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只是觉得,他何必这样?比她好的有大把,不像她这样忸怩,肯好生过日子的,也有大把,他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赶到这里来。

    殷殷想句什么,但搭在她腰上的手却寒凉得浸人,令她将到嘴边的话都忘了个一干二净,赶紧从他身上起来:“大人赶紧起来,您都冻成这样了,也不知道顾惜自个儿。”

    沈还懒懒散散地冲他伸出一只手,她被这流氓行径气到,在他脚底轻轻踹了一下,转身走回廊下烤火。

    沈还失笑,自个儿从地上起身,却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顿了片刻。

    他反手在脊柱上硌了一下,仿佛要将那枚玉扳指都按入脊柱,才终于觉着身子不那么僵硬。

    殷殷凝神细看着他的动作,眉头蹙得厉害,询问的话还没出口,沈还就问她:“我送你回去?”

    见她不应声,他又补道:“这个时辰,总不必怕人撞见。”

    殷殷点头,两人没走巷道,反而沿着人迹罕至的河道边缘往上走。

    石板路覆雪,滑得厉害,好在家家户户门前都悬着大红灯笼,照得路面明亮,两人走得格外的慢,不长的一段路,走了两刻才走到。

    后院墙角放着一把木梯,殷殷利落地将其竖起来,沈还帮她稳着平衡,她利落地攀援上去,坐在墙头取梯子。

    沈还将梯子递给她,她换到墙内,同他告别:“大人回吧。往后……”

    她话未完,他似是知道她又要什么,先一步断她:“初七晚上,能不能来我那儿一趟?”

    她的生辰。

    殷殷眼神飘忽了两下,没有应声。

    “门给你留着,你若不愿来,也就罢了,不必勉强。”

    青衫后背早已被雪地湿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光看着便令人觉得寒凉。

    “大人先回吧。”

    “等你进去我再走。”

    殷殷抿唇,冲他摆手示意,消失在了院墙后。

    等一墙之隔的内院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消停,他才重新提脚往回走。

    灯笼高照,阖家团圆,他一人沿着渺无人迹的河道往下走,唯有不知停留的流水作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