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章 权三的回乡之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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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岛国的第三条暗线,是赵新在两年前让利吉悄悄布下的。他倒不是有什么阴谋,而是两条腿的凳子从来都站不住脚,三条才能稳当。刘铮在岛国是明的,平太是暗的,然而他这个暗也是有限,所以赵新又让利吉安排了第三波人。

    这支暗探人数不多,总共就十来个,跟刘铮互不统属。有之前幕府派来潜伏的甲贺忍者,因为受到感化,向治安警自首的有青叶营的武士,服役期满后回了仙台藩,明面上为伊达家服务,实际上在北海镇已经秘密归化入籍另外就是加入北海军的贫民,回去后摇身一变成了商人。

    在赵新发出命令四天后的上午,五条载有两千多名岛国劳工的帆船便驶进了石卷港的码头。那些赴北海镇务工的岛国农民,基本上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回来,眼下这些船还只是第二批,后面还有第三、第四批。

    要知道外东北一到冬天,往往都是零下三、四十度,绝大部分工程都得停下。与其让这些劳工缩在地窨子里苦熬,还不如让他们回乡看看家人。

    北海镇对这些人在待遇上并不亏待,只要肯吃苦,即便他们的薪水被北海奉行所和藩主层层扒皮,总是能攒出十几枚北海银元。一枚北海元折合四日两,十几枚就是四、五十两豆板银,这对岛国的农民家庭来已经很了不得了!

    由于幕府的老中首座松平定信颁布了俭约令,再加上前年颁布的弃捐令使得扎差商人大范围破产,导致岛国物价腾贵,所以劳工们一般都会在鲸鱼港那里提前购买好粮食、布匹、烟草等物,免得拿着大把的钱回乡后还得受代官的盘剥。对北海镇来,这也算是肉烂在锅里了。

    大批回乡客从石卷港下船,一时间町内的各家酒馆商铺人流明显增加,大街上随处可见戴着毡绒帽子、穿着深蓝色上下款劳工棉服的人,这也使得春节前的石卷町愈发热闹。

    同样穿着一身劳工服的权三和同伴,下船后走进了一家名叫“宫”的纸伞专卖店,在和老板对过了暗语,便将一个信封交给了对方。随后,两人在店内的后院换了身衣服,等再出来走在街上时,已经和寻常的岛国平民没什么两样。

    这趟传递情报的任务算是完成了,接下来嘛,权三将和同伴约好了十天后回来碰头,便分道扬镳,打算回自己的家乡看看。

    权三离开岛国已经五年了。当年他被恶霸打的就剩半条命,要不是遇上雷神号,恐怕连骨头渣子都会被鱼吃光了。到了北海镇后,他足足在医院养了好几个月才能下地。因为大字不识,又是孤家寡人一个,他先是当了一年多的修路工人,又去了苦叶岛的油矿上干了一年,这才归化入籍,改名为“权宝才”。

    因为一直想着回乡报仇,入籍后的权宝才很自然的报名当了兵北海军连江户幕府和萨摩藩都敢暴打,在他心里这就是最厉害的靠山。

    然而新兵训练一结束,他就被派去了驻守黑龙江城,整整熬了两年。当北海军情报局组建来选人的时候,权宝才已经是一名班长了。莫名其妙的被挑中后,他又经过了半年的紧张培训,再一转眼,已经是9年的年底了。

    权宝才的家乡在中村藩标叶郡的牛渡村,归属德川幕府谱代家臣相马家治下。在天明饥馑期间,中村藩先后饿死了一万多人,也算是重灾区了。

    从石卷町到牛渡村并不远,陆路不过二百多里,坐海船的话其实更快。不过权宝才在码头上问了一圈人,最快的一条船也要后天才出发。他一分钟都不想等,于是在町内随意找了家饭铺填饱了肚子,买了几个饭团子,然后就背着沉甸甸的包袱上路了。

    江户时代因为要限制百姓流动,平民是没资格骑马的,一直到了明治年间才解禁。况且这年月除了传递急报的武士可以纵马飞奔,其他骑马者必须得有随从牵着马走,绝对不能自己持缰,否则就是无礼。

    另外江户时代租马是按里程算钱,非常贵,一般武士根本租不起。平均一里按两百文收费,五十里路就是一石米,跟另一时空的岛国计程车简直不相上下。

    虽平民被限制到处乱窜,可活人不会被尿憋死,带人偷偷绕过关卡就成了一门生意。于是权宝才花了五十文,从仙台藩潜入了相马藩。

    离家乡越近,权宝才的心里越是怦怦跳的厉害。爹娘这些年过的怎么样,阿滨是不是还在,都让他百般牵挂。

    他已经想好了,不管如何,这次一定要带父母回北海镇,要是阿滨能找到,那就更好了!虽阿滨可能当了妓女,不过自己并不会嫌弃她,他要把阿滨赎出来,带回北海镇风风光光的办场婚礼。

    至于妓馆的老板兼村里的恶霸虎三么权宝才决定要好好跟他算笔帐,腰里藏着的枪可不是吃素的!

    三天后的中午,当权宝才看到牛渡村的界碑时,心终于到家了!他来到界碑对面的佛龛前,感慨的对着里面的地藏菩萨像道:“我回来了!”

    他用袖子将石像头上的灰尘擦掉,双合十行了个礼,便大步流星的朝着自家的位置疾走而去。

    牛渡村还是老样子,村民的房屋都是低矮破旧,房顶上铺着的稻草在北风中簌簌作响。不太宽阔的道路上,未化的积雪混杂着泥土,再加上经常被踩踏碾压,俨然成了个大泥塘。

    令权宝才感到奇怪的是,街上居然一个人影都没有,路边各家屋里也没有声音传出来,冷冷清清,毫无过年的气氛。要知道江户时代从腊月二十四开始,家家都要清洁屋居,打扫神龛,有钱没钱也会在门口挂上门松,寄望“年神”路过时得以停留片刻,祝福自家。

    当他快要走到家时,就见路边的一颗歪脖树下,一个老人正站在一个倒扣的木桶上,颤颤巍巍的将头朝挂在树上的绳套里伸进去。权宝才大惊,急忙快步上前,就在老人将木桶踢倒的瞬间,一把抄住了对方的腿。

    那老人也被吓了一跳,脖子刚被绳索勒了一下,还没觉得疼,突然身子一轻,已经被举了起来,然后就站到了地上。等他转过身回头仔细一看,觉得面前这壮汉有点脸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权宝才虽然离家多年,可故乡的风物都刻在了心里,他打量着面前这个脸上满是皱纹、穿的破破烂烂的老人,很快就认出了对方。于是关切的问道:“与作老爹,你这是干什么呢?!”

    与作见对方居然认识自己,便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眼角,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个健壮的汉子,突然眼睛瞪的老大,惊讶道:“权三?你没死?!你还活着!”

    “我这不是站在你面前嘛。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想不开的?我家就在前面,咱们回家去。”

    与作低下头,嘴唇蠕动了两下,咧着嘴哭道:“权三,你爹娘,没了我也活不下去了!呜呜呜。”

    “什么!”权宝才脑袋嗡的一下,脚下踉跄了几步,伸按住与作的肩头,大声问道:“怎么没的?你给我清楚!”

    “他们把阿圭抓走了,要让她当妓女还债。我就这么一个孙女,没了她我可怎么活哦”

    权宝才打断了老人的哭诉,急道:“与作老爹,快告诉我!我爹娘怎么回事?!”

    “那年全村人都以为你死了,我还跟着你爹娘去海边找了好几天尸首。到了第二年,你家交不起租子,木曾屋老板又逼着还债,你爹一气之下就上吊了。后来,后来他们把你家能拿的都拿走了,是要抵债,你娘也病倒了。过两天村里人去看她,人已经走了你家那屋子去年被雪给压塌了,老没人住,房子就坏的快”

    权宝才听的目眦欲裂,问道:“人埋哪了?!”

    “在西面那个山包上,咱们村”

    “与作老爹,先回家等我!有什么事我帮你!”

    还不等与作完,权宝才就飞快的冲西边跑去。与作木然的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抬头看了看树上挂着的绳子,犹豫了片刻,这才捡起木桶,晃晃悠悠的朝自家而去。

    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枯坐在地炉旁的与作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起身出去一看,是权三回来了。对方的眼睛又红又肿,身上和头巾上也都沾满了泥土和杂草。

    当权宝才在地炉前坐下,取下头巾时,与作看着对方一头寸许长的短发,讶然道:“权三,你当和尚了?”

    权宝才过了半晌才微微摇了摇头,用痛哭后变得嘶哑的嗓音道:“老爹,村子里这是怎么了?你刚才跟我起阿圭,她今年有十四了吧?”

    与作哀叹一声,随即将前后经过告诉了对方,权宝才听完气的脸都青了,这跟自己当年被打的情况几乎差不多。

    天明饥馑期间,牛渡村的人死了三分之一,而与作的家就剩了个孙女阿圭相依为命。老人舍不得让孙女去当佣人,于是就带着她在家种地。

    这年月的农民大部分都是佃农,每年打下粮食后,几乎要把收成的一半交给地主,一家人就指望剩下的那点粮食过活。

    与作跟地主佃了五亩地,这两年收成好的情况最多能打十六草袋的米,其中七袋半作为租粮,剩下的米就是爷孙俩一年的口粮所在了。岛国的农民是吃不起米的,所以一般都是去“米问屋”换成麦子或是米,再搀上萝卜叶、黄豆叶和山菜,勉强饱腹。

    问题是除了吃饭,还得吃盐,换一些生活必须品。要是赶上歉收,租子那是一点都不能少的,毕竟地主也要向藩里如数交年贡。如此一来,向地主或是高利贷商人借贷就成了必然。

    每年一进入腊月,就到了高利贷商人收割的盛宴。面对着利滚利、且永远都还不完的借债,佃户们除了哀求用下一年的收成还债,要么就只能让有姿色的女孩去当妓女什么时候把高利贷的钱还完,才能从良。

    话虽这么,可绝大多数人根本还不完。要知道除了以前积累下的,还会有新的借贷。更何况当了妓女会染下一身的病,连家人都厌恶,最后只能悲凉的死去

    屋外北风呼啸,屋内的地炉里,干枯的树枝被烧的噼啪作响。与作擦着眼泪哽咽道:“去年我那五亩地的收成不好,可木曾屋的老板不还钱不行,他们就把阿圭抓走了,要让她去妓馆做工还债。”

    权宝才心头一动,随即问道:“老爹,阿滨她还好吗?”

    “阿滨?”与作叹口气道:“听她已经是妓馆的头牌了,成了虎三的摇钱树。”

    “虎三!”权宝才双拳紧握,牙咬的咯吱作响。

    与作一看,连忙劝道:“权三,虎三人多势众,下的打就有七八个,你可不要鸡蛋碰石头啊!”

    权宝才听了点点头,他已不是当年的愣头青了。直接冲进去杀人固然是容易,可惊动了官府,再想带着阿滨去石卷港就会惹出不少麻烦他的身份是秘密,不能轻易暴露,还是先把情况摸清楚再动。

    “老爹,你欠木曾屋多少钱?”

    “前年我生病,阿圭借了二两请大夫买药如今算上利息,一共是八两又三十七文钱了。”

    权宝才打开身旁的包袱,从里面取出个狍子皮的钱袋子,取了几枚在石卷町换的豆板银,递给与作道:“这是十两,你去把阿圭赎回来吧。”

    与作难以置信的盯着对方中有些发黑的银子,激动的道:“权三,你这是发财了!”

    “我这几年去了北海镇干活,挣了点钱。原本想着孝敬爹娘”

    “北海镇?好像听谁过。”与作接过钱,破涕为笑道:“晚上你就住我家吧!等会让阿圭烧饭,我再买点酒,晚上好好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