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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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长宁进来时皇帝正低头看着什么,他披着一件浅色的缎袍,姿态悠闲。

    皇帝听到她进来的声音,没有抬头,只道:“免礼,给长公主赐座。”

    刘长宁坐到皇帝对面。

    皇帝不话,她也不,书房中一时安静,唯有香料在香炉里炸开,咔嚓作响。

    刘长宁悄悄看了眼皇帝的脸色,见他微微皱眉,似乎若有所思,但不见心情不好的样子,她犹豫片刻,道:“陛下。”

    皇帝摆摆手,“先别话,朕看完这段。”

    刘长宁道:“是。”

    皇帝所的这段也不知道有多少字,长宁坐了一个时辰,听到声音抬头时正好看见皇帝接过太监递来的茶,喝了一口,而后才抬眼,仿佛才看见刘长宁似的,道:“给公主上茶。”

    片刻之后,有侍女捧着茶进来。

    刘长宁接过,拿茶水沾了沾嘴角就放下,道:“谢陛下。”

    皇帝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道:“刘翡睡了?”

    刘长宁一怔。

    皇帝道:“是景州新来的茶,不好好尝尝?”他语气温和,好像让刘长宁深夜前来只是为了喝茶。

    刘长宁心中踌躇一瞬,道:“臣妹不知九睡没睡,早知陛下要问,臣妹该去贵妃那看一眼。”

    皇帝一笑,四十几岁的人,眼角早就有了细纹,但不重,他笑起来仍是个很有风姿的美人,样貌与那些辈比也不逞多让。比起皇帝,先帝更喜欢故太子,故太子与皇帝是一母所处,长相肖似,只是太子温文,又养在太皇太后身边,性格沉稳,被贵妃娇养着长大的皇帝少年时就显得太漂亮,太像个女孩了。

    “刘翡回去哭得厉害,”皇帝对后宫并不关注,近几年更是三四个月才去皇后那一趟,就是坐坐,根本不夜宿,对几个女儿尚算亲密,皇子们则一概不管,他要是有意压制三皇子、五皇子,眼下太子不至于这般如履薄冰,“怎么了?”

    刘长宁讪讪道:“先前陛下罚了九禁足,九偷偷跑过来了,臣妹看见就将九送回去了,还吓唬了他两句,这孩子竟回到贵妃那还在哭吗?”

    皇帝放下奏折,微微前倾,似乎想透过烛火看清自己妹妹的脸。

    刘长宁压抑着心头恐惧,道:“陛下?”

    “九是翻墙过来的,容殷涣还以为有刺客,朝他射了一箭,他是这么吓坏的吗?”皇帝犹然微笑。

    刘长宁颤了下,起身跪下,道:“臣妹……”

    “是还是不是?”皇帝温言问道。

    刘长宁道:“是。”

    皇帝轻轻笑了,“这就对了。起这件事,朕还要感谢你呢,要不是你对元簪笔的酒做了手脚,他不会在出去时碰到九。朕虽然不很喜欢九,但是他死了,容殷涣也有责任,容殷涣朕用着还算顺手,不想换人。容君侯是你的夫君,虽然死了,但还是有几分情面在的。要是换人,各派定会吵个没完没了。贵妃那更是要天天和朕哭哭啼啼寻死觅活,”他叹息,语气还是温柔,却听得刘长宁不寒而栗,“你一个的计策就为朕避开了这么多麻烦,你想要朕怎么谢你呢?”

    皇帝每一句,刘长宁脸色就白一分。

    “臣妹不敢,”刘长宁道:“一切皆是臣妹之过,请陛下降罪。”她深深叩头。

    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大半脸都被发髻挡住了,皇帝几乎看不见她的神情,看见最多的是她华贵的满头珠饰,灯光下熠熠生辉,照得人眼睛都疼了,他道:“朕记得你以前不爱戴这些。”

    长宁深吸一口气,竭力不让自己颤得那么明显,“先前是未嫁女,无论如何穿戴,只要不出格就无人拘束,后来嫁做人妇,臣妹的扮关乎夫家颜面,不敢随意。”

    皇帝眨了眨眼,道:“容君侯已经死了,你以后喜欢怎么扮就怎么扮吧。”

    刘长宁一震,哑声道:“臣妹习惯了。”

    皇帝若有所思地:“当日要是将你嫁给元簪缨,他一定不在意什么荣辱体面,一切随你高兴。”

    刘长宁感受到水汽慢慢从糊上眼睛,她尽力不让眼泪掉下来,“是陛下英明。”

    她先前和安平陛下是为了你好,当年皇帝不让她嫁给元簪缨,她不知道皇帝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念头,现在看来确实英明无比。

    “朕不英明,”皇帝摇头,“朕若是真的英明,当年就该赐婚,元簪缨做你的驸马,你高兴,他也不会死。”

    长公主咬牙不答。

    在她看来,皇帝无端提起这些话实在算不得善意。

    “再或者,你嫁给他,他死了,你今日不会这样怨恨元簪笔。”皇帝遗憾地:“元簪笔是世家之子,在意家族荣辱再自然不过了,世上有几个元琮?况且元簪笔今日所作所为都是朕授意,你怪他,还不如直接怪朕。”

    刘长宁立刻道:“臣妹不敢。臣妹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出此下策,请陛下……”

    皇帝冷冷断:“确实下策。你是长公主,哪怕你你要嫁给他,他都不能入仕。你把药都涂在酒杯上,为何不能干脆找一味毒药?杀了他不是一劳永逸?朕就算知道是你,难道还会把自己妹妹送出去三堂会审丢尽皇家脸面吗?或者你事先和太子、三皇子合作,再不济还有乔郁。你有一万种方法让元簪笔或死,或身败名裂?你怎么就选了这样一种会把自己搭进去的蠢法子?”

    天下之主以一种嘲讽又怜惜的语调:“手段狠毒如乔郁,朕愿意给他丞相之尊。太子被老三陷害,你以为朕不清楚?朕清楚的很,朕在意的不是你们心思深沉,朕怕的是你们蠢。”

    皇帝提到太子和三皇子,刘长宁怎么还能接下去,只道:“臣妹知罪。”

    “太子身为太子,老三耍点手段就让他满盘皆输,这样的人以后怎么继承大统?”皇帝道。还有一些话他没。

    在他看来,三皇子的手段谈不上高明,叫人一看就知道是他做的。

    两个儿子不过一个五十步,一个百步罢了。

    夏公公神色淡然,仿佛是一截木头。

    站在刘长宁身边的侍女已经快哭出来了。

    “起来吧。”他目光扫过刘长宁,公主纤细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与整个富丽堂皇的书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愈发显得羸弱。

    刘长宁撑着站起来,膝盖还在发抖。

    皇帝扬眉,不满道:“傻了?要朕请你坐你猜知道坐吗?”

    刘长宁面上火辣辣的。

    她与皇帝不是一母,但先帝子嗣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在封地的在封地,留在中州的只有她和淮王,多年以来,皇帝对她不算是荣宠有加也算是和颜悦色,这样劈头盖脸地责骂还是第一次。

    皇帝换了个语气,道:“你是长公主,你要时时记得自己的身份。”他望着长公主通红的眼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以后要杀谁,告诉朕,朕杀了他。”

    长公主摇头道:“臣妹不会了。”

    皇帝皱眉。

    他要是刘长宁,这时候一定垂泪要杀了元簪笔,他真心实意,刘长宁却以为他话里有话。

    “朕有一件事恨不明白。”皇帝道。

    这才是皇帝的目的。

    刘长宁刚才虽表现得好像吓得要命,但她毕竟在皇帝身边多年,什么风浪也见识过一些,两眼垂泪四分真六分假,这时候迅速理好思绪,听皇帝问话。

    “你遇到乔郁了?”

    “是。”

    “乔郁没有帮你?朕以为他应该不想让元簪笔好好活着才对。”

    乔郁回到大殿上的表现自然得好像只是看见了元簪笔脑袋撞在山石上,还有太医来往太慢罢了,多余情绪一概没有。

    皇帝很欣赏,也很可惜。

    可惜乔郁终究姓乔,不是他后宫中任何一个女人所生,不然这样的人,就算做不了太子,做一块给太子用的磨刀石也好,效果一定比三皇子好上太多。

    “臣妹……臣妹提了,但是乔相不为所动。”刘长宁思绪一转,道:“臣妹觉得,乔郁与元簪笔的关系并不为身份所拘束,他们二人或许十分亲近。”她只字不提乔郁要杀元簪笔的事情,“臣妹听乔郁话中的意思,好像很不愿意元簪笔死。”

    皇帝点头,道:“你的药没有问题?”

    刘长宁一时无言。

    要她在皇帝面前详细一遍药效吗?

    “应当没有。”

    皇帝将奏折递给夏公公。

    侍女接过刘长宁手中的茶杯。

    长宁开奏折。

    是奏折,更像是密奏一样的东西,行文相当简单,言简意赅。

    奏折记述了元簪笔何时回府,有无人到访。

    还写了乔郁什么时候到元府,什么时候自己回府。

    根据奏折所记,乔郁在元府足足呆了一个时辰。

    公主的神情一时有些古怪。

    皇帝道:“朕先前以为乔郁突然搬到元府隔壁,是想随时监视元簪笔动向。先前朕还觉得是乔郁题大做,”他回忆起奏折的内容,“现在看来,是朕想差了。”

    倘若乔郁在场一定会大呼冤枉,他和元簪笔要是真的行了什么不轨之事,皇帝的猜忌他大可一笑了之,可问题是他不仅没睡,还被借了三千两自己的脸。

    ……

    乔郁今日上朝时面色不佳,不少人过去对乔相嘘寒问暖,请乔相一定要保重身体,大有乔郁不在朝中就会大乱的架势。

    皇帝注意到乔郁眼下一圈乌青,在近乎于白瓷般的脸上尤其明显。

    元簪笔倒是神清气爽,和往日没什么区别。

    乔郁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头昏脑涨。

    元簪笔的不错,天色不早,应该早点回去休息。

    三皇子担忧地看着他。

    乔郁朝三皇子一笑,心中编好了敷衍三皇子的谎话——他就算死也不可能告诉三皇子他被气得一晚上没睡着觉。

    为这样的事生气,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乔郁聚精会神地走神,以至于听到乔郁二字才反应过来。

    他回神,发现满朝文武的视线几乎都露在他身上,之前看见他脸色不佳的人还是少数,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看见他眼底下浓浓一个圈。

    乔郁心中更为烦躁,恨不得将脸挡上。

    元簪笔似乎看他了,也似乎没看他。

    元簪笔有什么脸看他!

    乔郁接触到元簪笔若有若无的目光简直怒不可遏,两人一对视,元簪笔大大方方地让他看,同时也坦然地看他,不知道是不是乔郁的错觉,他总觉得元簪笔在看他的眼睛。

    可怜那位大臣了半天,乔郁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皇帝摆摆手,道:“乔相,可有什么想的?”

    乔郁什么都没听见能有何想?

    “臣以为,可以再议。”他一本正经道。

    那位大臣对乔郁这样不轻不重的反应显然十分愤怒,乔郁瞥过去一眼,对方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脸都气红了,好像是个什么世家的远方亲戚,谁家来着?

    “乔相一手调查方氏案,看似滴水不漏,实则处处都是疑点。”

    哦,方家的。

    乔郁抬眼,眼中还有倦意未消。

    “什么疑点?”他开口,听起来不如往日那般傲气,又低又倦。

    就算皇帝心有不满都忍不住想问乔郁两句题外话,他昨天晚上究竟是怎么过的?

    “其中最大的疑点就是顾轻舟,”那位官员道:“陛下。顾轻舟死后埋在乱葬岗,据臣所知,顾家人只在下葬的那天去祭拜过一次,之后再也没露面,臣派人去看,顾家早已人去楼空,邻居皆不知顾家夫妇去了哪里。”

    皇帝好像有些不耐烦,道:“这和乔相有什么关系?”

    “乔相若是不偏不倚,为何此事再卷宗中只字不提?陛下难道不觉十分蹊跷吗?”

    乔郁垂眸。

    别人看他觉得他似在思索,思索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这位官员如何死。

    皇帝对乔郁偏心到了极致,指责乔郁的折子一月没有百份也有几十份,大到乔郁祸国殃民玩弄权术,到脾气古怪仪表不端,像这样的场面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次,众臣十分习惯,只等看皇帝这次怎么给乔郁开脱。

    只有元簪笔看出他是真的困了。

    元簪笔见他睫毛微颤,心中竟有些愧疚。

    他在彻底清醒之后就后悔了,但又感到点不齿的快乐。

    “哦?有何蹊跷?”

    皇帝居然问了下去。

    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按照皇帝平日的脾气,他应该斥责这名官员诬陷乔相,以后不必再议才对。

    这事情不蹊跷,皇帝才蹊跷。

    乔郁仍垂着眼睛,一副魂不在身的样子。

    “蹊跷顾家夫妇为何不见?是活还是死。”

    皇帝无趣道:“爱卿,这样无凭无据的话以后不必在朝上,有疑问之处直接问协理官员就行了。”

    那名官员道:“陛下,臣有证据。”

    皇帝还什么没兴致的样子,“什么证据?”

    他从袖中拿出一个袋子,高高举起,道:“这就是证据。”

    夏公公会意,将袋子交给太医里外检查一遍,才交给皇帝。

    皇帝开袋子,一道黄灿灿的光晃到了他的眼睛。

    “黄金?”他嗤笑,“爱卿这是要贿赂朕吗?”

    乔郁看着那个袋子看了半天,才想起那是他让人挖顾轻舟坟时给看坟人的黄金。

    那官员道:“确实是贿赂,只是不是臣贿赂陛下的。”他看乔郁,“是乔相送给别人的。”

    乔郁懒洋洋地:“本相送出去的黄金太多了,大人不如直是本相给谁的,本相实在想不起来。”

    朝堂之上还能如此有恃无恐,只有乔郁一人了。

    那官员脸色红了又白,道:“是乔相给中州城外一乱葬岗看坟人的。乔相半月前,也就是方氏案刚尘埃落地不久,曾亲自去了城外乱葬岗,还给了看坟人一袋黄金,不知乔相欲何为?”

    乔郁扬眉,道:“奇怪,大人为何知道?大人去祭拜了吗?”

    他这话把人脸彻底气白了。

    谢居谨看不下去,道:“请乔相谨言慎行。”

    乔郁点点头,“既然谢相开口,本相听着就是了。”

    那官员恨恨道:“那请问大人去那做什么?为何留下黄金?”

    乔郁淡淡道:“本相觉得顾轻舟死因存疑,让人开棺检查,有何不对?至于黄金,因为本相愿意,难道魏律上有一个不允许本朝官员送人黄金?”

    官员道:“陛下,臣也以为顾轻舟死因存疑,命人开棺,结果棺中并无尸体!”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

    谢居谨道:“你可知,你今日有一句谎话,就是构陷百官之首的大罪。”

    那官员跪下,长拜道:“臣自知人微言轻,但实在看不过有人如此哄骗陛下,残害国之忠良。”

    乔郁面无表情。

    他没哄骗皇帝,方氏也算不得国之忠良。

    元簪笔道:“陛下,顾轻舟死时诸位都有目共睹,之后又经过层层检查,绝对不可能出错。”

    皇帝毫不意外能听见元簪笔为乔郁话。

    况且他这话得上一句不偏不倚,他负责考试一事,乔郁呈上去的结果要是被推翻,恐怕又有他忙的了。

    官员道:“这袋子是陛下所赐海宁缎,前朝只赐了太师、太傅、谢相、淮王还有乔相,朝中亦是有目共睹,太师、太傅、谢相、淮王殿下皆与此事毫无关系,城门处还有记录乔相的车骑当日出城,钱袋与黄金确实是乔相所赐,那看坟人还乔相令他守口如瓶。”

    乔郁忍着哈欠的欲望。

    元簪笔突然道:“大人所的看坟人何在?”

    那官员道:“在狱中自尽了。”

    乔郁拍手,“好一个死无对证。既然证人已经死了,自然想怎么就怎么。”

    他好像清醒了过来,指尖在精细的绣面上一捻。

    是了,他们不会让人活着的,就算严刑拷,送到殿上,他们也怕有翻案的可能,所以将人杀了是最省力,也是最聪明的方法。

    死人什么都可以。

    那官员知道理会乔郁挑衅的后果就是把自己气死,道:“臣这还有供词一份。”

    皇帝微微点头。

    有人将供词呈上。

    他扫了一眼,发现与那官员所没什么差别,于是给夏公公,让他读出来。

    夏公公道:“草民一直在乱葬岗看坟,在本月三日遇到一队人马,其中为首者十分貌美,乍见如同女扮男装。”这是文书润色完的供词,刚念完这段,朝中就有窃窃私语,不住有人往乔郁脸上看。

    乔郁出门时还在纠结要不要在脸上傅粉,现在无比后悔自己没有傅粉。

    “那位贵人不曾开棺,只是看了一圈,而后给了草民一袋黄金,告诫草民不要出去。”

    白鹤筠声道:“这也太蠢了。”

    谢静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他出了很多朝臣的心声。

    这份供词实在是漏洞百出,证人又死了,怎么能作为证据?

    但事情太巧合,乔郁请皇帝去看考试,顾轻舟就当场自杀,调查结果出来后,方氏元气大伤,还连累了安排考试的太子和五皇子。怎么看都是乔郁的手笔。而现在顾家人早就走了,有街坊邻里为证,更像是乔郁为了隐瞒事实杀人灭口或者将人送走了。

    这点他解释不清,也没法解释。

    证词虽蠢,但却帮乔郁坐实罪名。

    最重要的一点是,皇帝显然不想偏袒乔郁。

    皇帝道:“这件事,乔相有什么可?”

    乔郁恭恭敬敬道:“铁证如山,臣无话可。”

    他怎么可能看不出皇帝的态度?多也是无异。

    皇帝又不是真不算用他,不过是敲敲他而已。

    乔郁皱眉思索,很想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如此。

    因为……刘长宁?

    皇帝道:“虽证据不足,但乔郁你身为主事,竟有如此疏漏,”一句证据不足彻底断了好些人的念想,皇帝要是勃然大怒,让查下去,或许还能做更多手段,让乔郁失势也不定,可皇帝似乎并不算有过惩处。皇帝看了眼乔郁,皱眉道:“朕看你神情疲倦,还是让你好好在家歇上两三个月,再想想如何办事吧。”好像对乔郁今日的表现相当不满意。

    那官员不甘心,道:“陛下,那方氏案?”他暗中调查乔郁动向,居然真的查出了些东西,却谁都没告诉,连方氏本家都没收到消息。他的本意当朝提出疑点,就算皇帝不应允,其他世家也自会去查,毕竟乔郁得势,对他们都不算好事。

    只是皇帝既不赞同也不反对,倒让他骑虎难下。

    不少人在心中笑他蠢。

    皇帝的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方氏怎么就找了这么个蠢货?要不是皇帝顺水推舟,他能不能活着出大殿都是问题。

    “方氏案已盖棺定论,”皇帝有点厌烦地:“不要再提。”

    白鹤筠在心底给皇帝鼓掌。

    方氏既没翻案,还免了乔郁的职,可谓一箭双雕。

    就算不知道乔郁怎么得罪皇帝了。

    乔郁将笏板交给夏公公。

    他心中被算计的感觉越来越浓。

    不知道今日之事在不在此人计划之中,还是是意外惊喜?

    乔郁困倦地想。

    之后皇帝朝臣又了什么他竟全然没听,第一次体会到了元簪笔上朝时走神的快乐。

    他虽悠闲,但面上一直倦倦,仿佛十分为被免官忧心。

    淮王本想宽慰他几句再话,却见乔郁出了大殿宛如回光返照般神采奕奕,哪里还有在大殿上的疲惫?

    元簪笔就在前面,他正要开口,淮王抢先道:“乔相。”

    乔郁回头,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道:“淮王殿下。”他语气低柔,神色萎靡,似乎担忧极了。

    淮王:“……”

    一时之间,淮王酝酿了满腹的话不知道怎么才好。

    乔郁又叫了声:“殿下?”

    淮王顿了顿,道:“请乔相不要太难过了,那些证据虽不是铁证如山,但乔相也无法解释任何一样,陛下这样已是天大偏心。”

    乔郁和淮王心里都知道这是假得不能再假的话,但乔郁还是低眉顺眼地配合道:“是,臣知道陛下有陛下的不得已,绝不会因此心怀怨怼。”

    不会心怀怨怼?

    他现在只希望明日不会收到那位大人的讣告,就算是乔郁心慈手软了。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到了皇宫僻静处,人早就都走光了。

    乔郁眼睁睁地看着元簪笔走了,恨不得拽住他留他一道听。

    太监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

    淮王道:“先前陛下对乔相极其宽容,引得朝野艳羡,今日却因为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免官大人,大人可知道是为什么?”

    乔郁眼前一亮,之后又暗了下去,道:“难道怀王殿下知道为什么?”

    两人对着演得十分乏味,明明都言不由衷,还要装得一本正经。

    总不会是刘长宁到皇帝面前告了他一状,况且这事怎么和皇帝言明?大家都是要些脸面的。

    淮王摇头笑道:“本王不知道什么。”他一顿,“这恐怕要问乔相做过什么了?”

    乔郁不解道:“做过什么?”

    他做的伤天害理的事太多了,一时之间脑中过了几百个,又觉得哪一个都不值得皇帝当朝罢免了他的官职。

    淮王叹息道:“乔相果真不知道?还是在和本王装傻?”

    乔郁虚心求教,“臣确实不知。”

    淮王道:“昨天夜里,敢问乔相在哪?”

    他不提还好,提了乔郁连额头上的青筋都砰砰直跳。

    他昨天晚上在哪?他昨天晚上在床上气得辗转反侧睡不着觉,胡乱写了几个字,画了几幅画又烧了,折腾到天光微亮去上朝。

    难道不许当朝官员睡不着觉发疯吗?

    乔郁思绪一顿。

    他微妙地理解了淮王的意思。

    “臣昨天晚上在……臣昨天晚上因为元大人身体不适,特意过去看看,有一个时辰在元府。”

    淮王轻轻一叹,道:“乔相难道不知道元大人身份?”

    他这话简直算作明示。

    他乔郁不过是皇帝的一把刀,得难听一些,一条狗也是可以的。

    他是拿来对付世家的,怎么能和元簪笔交往过近?

    淮王道:“这只是本王的猜测,”他看向乔郁的眼睛,“像乔相这样的身份似乎不该和元大人太近。”

    乔郁顿了顿,道:“臣知道了,多谢淮王殿下提点。”

    两人又叙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这才分开。

    “因为这样的事情就免我的官,皇帝未免太心眼了。”乔郁抱怨道:“本相要是真和元簪笔有什么也不算亏,可惜什么都没有。”他想了想,好像觉得可惜这个词不太对,“但什么都没有,可谓是无妄之灾。本相很是不解,为何只敲本相,不敲元簪笔?”

    他回忆起上朝时皇帝看他的神情,就好像无可奈何的老父亲看不自重的儿女一样,弄得乔郁都后悔他没有乘人之危,干脆直接做点什么。

    淮王那个暧昧的眼神也看得他直起鸡皮疙瘩。

    元簪笔是被下药了,他是在元府呆了一个时辰,难道不能使他洁身自好不畏诱惑,什么都没做吗?

    呸,下作!

    再有下次,他干脆坐实,然后坦然地告诉皇帝,没错臣和元簪笔就是有私情,元簪笔对臣有救命之恩,他对臣满怀爱慕,臣不好拒绝,只能由他,还请陛下不要责罚元大人,毕竟食色性也人之常情。

    寒潭正襟危坐,好像根本没听见乔郁话。

    乔郁道:“总不可能因为本相比他长得好看,就更惹人妒忌吧。”

    寒潭还是不话。

    乔郁不满道:“三人行必有我师。你是觉得元簪笔风姿卓然,想要效仿元簪笔吗?”

    寒潭道:“大人,可要回府?”

    不是他要效仿元簪笔,而是根本不知道点什么。

    “回府。”乔郁无趣道。

    他不是畏惧在风口浪尖上时再去元府,引得皇帝对他更为不满,只因为好像皇帝、淮王都知道他昨夜在元府呆了一个时辰,今日再去,就显得太不矜持,太迫不及待了。

    就算他要见元簪笔,也得元簪笔来见他才行。

    皇帝至多让他歇一个月,之后又得找个什么由头令他官复原职。

    乔郁微微皱眉,但一想到至少一个月不用早起上朝眉头又舒展了。

    他一边把玩着玉梨一边感叹道:“若不是身不由己,谁愿意在朝中尔虞我诈?”他调子拖得长长,不出是阴阳怪气还是别的什么,“做一寻常富家翁足以。”

    寒潭:“……”

    乔郁刚被推进屋,突然道:“我和淮王聊了多久?”

    寒潭道:“大约半个时辰。”

    乔郁叫来管家,道:“这段时间,有没有人下了拜帖,想见本相?”

    管家点头道:“有。”

    乔郁美滋滋地笑了,摆出一个果不其然,一切尽在本相掌握之中的表情,道:“元簪笔怎么的?”

    管家一愣,“元大人?”

    乔郁本来靠在轮椅上靠得好好的,闻言微微起身,道:“不是元簪笔?”

    管家一板一眼道:“给您下了拜帖的有五家,分别是……”

    乔郁按了按太阳穴。

    管家立刻拣重要的:“三皇子殿下想和您见一面。”

    “本相都这样了他还敢见本相?”乔郁道。

    管家道:“三皇子殿下想请您去城外宅邸一叙。”

    乔郁皱眉,“本相忧思过度,病倒了。”

    管家道:“是。还有几位大人送来了字画,您看是收下还是退回去?”

    乔郁厌厌道:“退了吧。本相赋闲在家这些时日,无论是谁的拜帖,一律回绝。”

    管家点头表示记下了,又道:“那若是元大人的呢?”

    乔郁沉默片刻,道:“要是元簪笔的拜帖,你看来送拜帖的人是谁,要是他家管家就客客气气送出去,不收,要是个少年人,也告诉他不收,但得请他进来喝杯茶,要是元大人自己来了,”他一顿,露出个漂亮的笑来,“把府上所有家丁都找来,他一顿再扔出去,拜帖记得撕碎了扔他脸上。”

    管家愣了愣,“果真吗?”

    “果真。”乔郁道:“出事了有本相,你们放手去做。”

    完他就屏退下属,想回去歇一会。

    乔郁自宁佑一案后少有睡好的时候,在静室时折磨人犯的手段之一就是不让睡着,他又有伤,若非疼昏过去,不然少有睡好的时候,之后在朝中更是如此,不知是何时养成的习惯,让他觉又少又轻,少睡一会都等同在谋财害命。

    乔郁阖目,呼吸渐渐平稳。

    隐隐约约中,他仿佛见到了他娘。

    在乔家当年的下人来看,乔夫人是个很奇怪的女人,乔夫人貌美温柔,待下宽厚,只一样让人猜不透,她虽知书达理,但从不教自己儿子什么正经事,只要乔郁做的不伤天害理、惊世骇俗,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乔家下人看着几乎被惯坏了的乔公子,都觉得这孩子可能是乔大人和外室所生,乔夫人明为娇惯,实际上就是想将乔郁养成个废人。

    有这样的母亲,乔郁自然不负众望地长成了个成日玩乐不知上进,又任性骄纵的孩。

    若不是这般脾气,他也不会看见风筝掉到隔壁院子里的第一想法是让隔壁院子里的人给他捡回来。

    “少爷,少爷您快下来。”墙根下的侍女抹了把头上冷汗,对着正沿梯子往上爬的乔郁好言相劝,心中将为了讨乔郁喜欢,给乔郁搬梯子的人骂了个狗血喷头,“要是让老爷夫人知道了……”

    八九岁的孩子扭头,满不在乎地:“你不告诉我爹娘不就知道了?”

    孩身娇骨脆,侍女看他利落地上墙,一阵胆战心惊,差点没昏过去。

    乔郁趴在墙头上,风筝果然就在不远的地方,奈何对面没有梯子,他下不去。

    在他不远处有扇开着的窗户,露出一张被书本挡了大半的脸。

    乔郁叫道:“哎,那个,那个孩!”

    对面听到声音,头也不抬,任由乔郁喊叫,专注读完了那页,才抬起头。

    乔郁看见了一双沉静的眼睛。

    这双眼睛和他平时见到的都不同,又安静、又冷淡,根本不像一个孩子的眼睛。

    乔郁愣了一下,过了会儿才道:“哎,帮我捡一下风筝。”

    孩子起身。

    乔郁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孩子将窗户关上了。

    乔郁这次愣了不止一回,愣完了才觉得恼怒,少有人不把他的话当回事,这人却连理都不理。

    侍女声道:“少爷,快下来吧。”

    乔郁哼了一声,手脚并用,又麻利地从梯子上爬下来,临地面还有五截梯子的时候,他纵身一跃,跳到了地上。

    侍女差点吓昏过去。

    乔郁拍了拍身上的灰,道:“别告诉我娘。”

    侍女脸色发白的点头。

    不多时,就有一众狐朋狗友带着竹子制成的刀剑斧钺浩浩荡荡地来找乔郁,乔少爷兴高采烈,将这件扫兴的事情抛到了脑后。

    一下午,乔郁横扫千军,乘兴而往,兴尽而归,兴冲冲地提着战利品——一只装到竹笼中的蛐蛐回府,刚进正厅就看见他娘坐在正厅喝茶。

    乔郁嬉皮笑脸地跑过去,道:“娘。”

    乔夫人放下茶杯,点了点桌子上的风筝。

    乔郁才看见这只姹紫嫣红的纸鸢,拿起来笑道:“娘你怎么知道我风筝丢了,还挺好看,跟上一个,”他一顿,“一模一样?”

    乔夫人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乔郁挠了挠头,道:“儿子错了。”

    乔夫人柔声道:“错哪了?”

    “错在不该上墙,不该对旁人大呼叫,不该扰人清净,”乔郁扁了扁嘴,“那边都告诉您了,还要我什么?”

    乔夫人道:“元府的下人没告诉我什么,只:元大人,墙太高了,少公子一人上去未免有些凶险,还请心些。”她听乔郁声伪君子,着为我好的旗号告状,不由得失笑,“元大人还,他代弟弟向公子道歉,先是一言不发,后又直接将窗户关上,甚是无礼。”

    乔郁嘀咕道:“确实无礼。”脸却慢慢红了,“谁用他代弟弟道歉。”

    乔夫人伸手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元大人是陛下代相,为人雅正,深受天下读书人敬重,断不是什么伪君子。”

    乔郁抓住风筝,道:“儿子知道了,儿子定要努力读书,长大后成为元大人那样的人。”

    乔夫人失笑,“娘不求你富贵,只望你平安一世。”

    乔郁当年还太,到根本不明白,乔夫人这句平常至极的话到底有什么深意。

    等他明白,皆为时晚矣。

    “儿子回房念书去了。”话音未落,人已一溜烟地跑了。

    乔夫人道:“你自己要怎么玩就怎么玩,只有一样,别再搅元公子。”

    乔郁的声音远远地传来,“知道啦!”

    乔郁嘴里答应得很痛快,他把风筝扔到隔壁院子里时更痛快。

    他上墙,大摇大摆地把风筝扔到院子里。

    对面的元公子头都没抬,全然当他不存在。

    乔郁想了想,手一挥,对着下面急得恨不得撞墙的下人道:“拿弹弓来。”

    侍女急道:“少爷不可。”

    乔郁反问:“为何不可?”

    侍女不知道该他什么,只好把平时夫人的话搬出来,“因为,因为失礼。”

    乔郁哼笑一声,又从墙上下来了,跑回屋子里去了。

    侍女以为他放弃了这个想法,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片刻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放心的太早了。

    乔郁回来了,还是拿着弹弓和一个盒子回来的,一路上盒子里的东西哗啦作响,仿佛是弹珠一类的东西。

    侍女嘴里泛干,心里发苦,又不敢阻拦,眼睁睁地看着乔郁上去了。

    乔郁开盒子,从中挑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放到皮套里,阳光下,这颗珠子熠熠生辉,侍女眼前一黑,马上就认出了这是乔大人在南海做官时从蚌里开出的珠子,光华夺目,极为罕见,且有一大一两颗,大的在乔夫人那,的则被他送了儿子,可现在,乔郁居然要拿这样的东西去当弹珠。

    她还没开口,乔郁眯着眼睛,拉紧皮筋,手骤然一松,珠子啪地飞了出去。

    珠子稳稳地落在元公子桌上的砚台里,溅了一桌子墨汁。

    元公子受到了这样的突然袭击,再读不下去,他看了看桌子,抬头看乔郁时平淡的眼睛泛起了近乎于恼怒的波澜。

    乔郁朝他一笑,分外得意。

    得意他在睡梦之中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或许连老天都看不上他这样得意,未关的窗户吹进来一阵冷风。

    乔郁冷得颤了一下,烦躁地睁开眼睛。

    被子轻轻地盖在他身上。

    两人对视。

    乔郁了个哈欠,道:“早啊元大人。”他把元簪笔给他盖的被子往上扯了车,“本相好像告诉管家,不要放你进来。本相竟不知道,你还有做梁上君子的爱好。”

    元簪笔一时无言。

    乔郁捞起元簪笔垂在他床铺上的长发,二指拈起来把玩。

    元簪笔头发黑且长,但是疏于保养,没有那么柔滑。

    他恶意地一扯,元簪笔只是朝他的位置动了下,面上毫无波澜。

    于是乔郁变本加厉,将头发一圈一圈地缠在手心,元簪笔要是不想头皮被扯得生疼,就要跟他过去。

    元簪笔本坐在床边,因为乔郁的动作几乎要被拽到床上。

    乔郁玩着他的头发,抽空看了一眼外面,“已经这么晚了。”

    天色已黑。

    “深夜前来,与本相独处一室,还看了这么久。”乔郁扬眉,刻意曲解元簪笔的意图,“莫非元大人的药,”他一用力,元簪笔吃痛,下意识朝他的方向过去,“还没解干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