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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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红的两个大字铺满在惨白的纸张上,边缘的部分都延续到了纸张外去,将破破烂烂的边缘染得通红。司南看着那两个字许久,默默捏紧了纸张的边角。

    “师父,怎么办啊?”齐安晃着司南的袖子,“现在要去救他吗?”

    “得救,但是现在走不了。”司南本还算等云城安定下来,趁着魏引外出攻其不备,可现下整个云城的百余“家仆”都是训练有素的私军,他这里的一百人手都有些吃紧。

    “啊——终于找到了,才一眨眼你们就不见了!”池池的声音从巷尽头传来,她见着人眼睛一亮,急急忙忙跑来,从掏出怀中的一个香囊,“我来找你们是为了这个的,最近闲来无事又做了一个,能不能麻烦你们一起捎给我哥哥啊?”

    司南无奈地接过,揉了揉她的脑袋,“所以你哥哥到底叫什么?”

    池池眨了眨眼,“诶呀,我又忘了问。”

    “真是……”司南哭笑不得地目送着池池风一般地跑得没影了,转手就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了徒弟。

    “又一个……”齐安不情不愿地拿着第二个香囊,“上次那个香囊底儿都是漏的,我揣怀里,香料粘的整件衣裳都是。”

    “那你这次揣袖子里,就算漏,也只会漏到外面。”司南给他不由分地塞进袖管里。他一大男人拿个姑娘的东西确实不像话,所以就算齐安脸上写满了不开心,这香囊也还得他揣着。

    更何况,他现在还有了……咳咳……有了家室不是?

    “那现在去哪儿?”齐安问。

    “先回去一趟,”司南把袁望喜招呼来,“给沈公子去信,先把谢平凉救出来。”

    锦城离云城要翻好些山丘,人走吃力,但鸟却飞得快,至多一天就能飞来了。谢平凉此刻很大概率还活着,于情,他豁出性命递消息,于理,他也绝对能作为指摘魏引的重要人证,必须得救。

    至于物证……

    “云城的这些私军暂时先不要草惊蛇,”司南递给他信函,摁住了他即将蹦出口的惊呼,压低声音,“但是看住云城的出入口,一个都不要放跑,魏引手上的人肯定不止这么些,得把剩下的都给挖出来。”

    “怎么找?”袁望喜一愣。

    “以锦城为中心向外找,魏引不会在他控制不到的地方养兵,”司南摸着下巴道,“而且谢平凉多半也是看到了什么,否则不会被逼入绝境求救,咱们得抢在魏引之前,动作一定要快——”

    袁望喜还扳着手指头记,却突然听他停了话头,抬头一瞧,司南正望着不远处,慢慢冷下了脸色。

    他这才发现他们不知何时走到了主街上,循着他的视线向前看去,正是云城的大门,而那扇朴实无华的大门上,一根粗麻绳绕过脖颈,将一具形状可怖的尸体挂在了门梁上。

    可怖不是在于面容多么狰狞,而是在于他的衣着……或者,他压根没有什么衣着,只是裹着几块遮羞的破布而已。浑身大面积□□的皮肤已经被冻得青紫,密密麻麻的伤痕布满了浑身,或鞭笞,或啃咬,或抓痕,在胸前的伤尤为严重,几乎看不到一块好肉。

    似乎是……生前先遭人□□,后又被活活冻死在寒夜中。

    尸体在空中无力地摇摆着,忽的一阵寒风猛烈袭来,吹开了遮挡着尸体面部的长发,露出了一双永远定格在绝望的眼睛。

    ——是谢平凉。

    ——竟是谢平凉。

    阴风扫过背后,阴云遮住日头,天地之间跌入了阴冷的冰窖,司南发觉自己的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那曾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大部分时候是清冷和内敛的,但有时又会全部融化下来。司南至少记得,在那天喝桂花酒的时候,这双眼睛明亮又高傲。

    那时候,他趾高气昂地叫嚣着,要回来好好过下半辈子的。

    司南看着谢平凉毫无生气的脸,感觉心底有什么炽热的东西迸发出来,在四肢百骸躁动着,呐喊者,疯狂着。

    “师父!”

    “南哥!”

    司南看着破墙上自己的拳印,疼痛后知后觉地淹没了过来。

    不止身体,心里也是。

    -

    城里的百姓闻声很快聚集到了城门口,有两个眼尖地认出了谢平凉的尸体,惊叫一声,纷纷奔走相告。司南原以为百姓会将唐蒲离当成凶手,还想将消息压一压,可不知是谁认出那破烂不堪的衣裳上有魏府的家纹。一时间,魏引残忍杀害谢平凉的消息立刻飞遍了云城。

    且不这人的眼力见儿够好,就所谓的魏府家纹,连他都认不得,平头百姓到底是怎么认得出来?

    司南一边让人赶紧将尸体放下来,一边试图安抚百姓,让他们尽量不要与魏引派来的人发生冲突。

    他很清楚,在王元凯消失、魏引派兵的这些日子里,恐慌已经犹如一片挥之不散的阴云,始终笼罩在众人的心头。而谢平凉的惨死,显然为这层阴云更添了一份令人胸闷气短的重量。加之先前的风向,百姓对魏引的抵抗一时间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

    可更悲哀的是,进驻云城的并非什么家仆,他们个个都是经过训练的战士,云城百姓因恐慌而产生的暴动无异于飞蛾扑火,只会被鲜血和铁腕镇压。

    “南哥,好奇怪啊。”袁望喜看着吵闹的人群,跟司南轻声道,“我想不通为何魏引杀了人,还明目张胆地把他挂在这里?”他顿了顿,吞了口唾沫,“如果这些家仆真的是私兵……那他应该更心行事才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有意激怒百姓。”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谢平凉死了至少有两三天了,传信的信鸽并没有受伤,信筒也没有破损,”司南的视线扫向身旁的齐安,他正低着头摆弄着刚刚被下来的鸽子,“按照信鸽的速度,应该早在两天前就到了,可奇怪的是,我刚刚才收到这封信。”

    “有人藏起了鸽子,或者干脆换了鸽子来?”袁望喜一怔,“人为故意延缓求救,让你救不了谢平凉,从而激怒百姓?”

    “啊。”沉默许久的齐安忽然抬起了头,他忽然想起了那一天从容歌嘴里听到的、好无聊的事情。

    “王元凯临消失前,买了好几只信鸽走。”

    -

    王元凯放走了第三只鸽子,对着窗外的天空深深叹了口气,从清点好的资料中中抽出了那封寄来许久却未回的信,犹豫了一会儿才提起笔,正写到一半,身后的门忽然被人踹开了。

    “王大人,四殿下的信都寄来这么久了,你现在才回,莫不是有些晚了?”

    “哈哈哈哈,这不是忙得来不及回嘛,”王元凯拿镇纸挡住自己写了一半的东西,转身朝向来人,脸上堆出了谄媚的笑,“尹公子来得可真快,魏引那边都处理完了?”

    来人黑色的袍子上沾满了血迹,似乎是刚解决一桩大事。

    “不过是栽赃魏引私藏军队罢了,王大人不是早就做完了吗?这么忙怕不是为了别的事情,比如……”尹正清扫了他的桌案一眼,随手抽出了一页纸,哼了一声,“整理四殿下的罪证?”

    “现在世人都以为是魏引派来军马,镇压云城,哪里想得到这么多年一直是四殿下偷偷藏兵呢?”王元凯嘿嘿陪着笑,“尹公子多虑,多虑了!”

    “也许是我多虑了,可是啊,”尹正清望着他手里的信笺,眯了眯眼,“王大人何不把与四殿下商量买兵的信笺烧去呢?还想重蹈陈俞的覆辙吗?”

    “这就烧,这就烧!”王元凯拿着信笺,在尹正清的注视下慢慢走到屋子最靠门的灯盏边。

    却在纸张即将触及到火焰的前一刻,尹正清的剑已经刺穿了他的胸口,仿佛在宣告他想要逃跑的动作皆是无用功。

    “司南是看不出来,可你当唐蒲离傻?”尹正清一把掀了桌上堆叠整齐的纸张,纷纷扬扬的纸张如同大雪般落下,“以茶易马这么明显的账目,唐蒲离一旦查到这里,就会发现买兵的是你,而不是魏引。”

    “你提醒老山贼家仆不正常,私藏谢平凉的信,保存与四殿下的通信往来,挑拨云城百姓,还在这里写遗书,岂止仅仅为了嫁祸魏引啊?”他狠狠踩住了他被长剑钉住的肥胖身躯,看到鲜血浸染了自己的靴子,“你就差贴到唐蒲离面前,大摇大摆地:‘我不正常!快来查我啊!’”

    “啊呃——”王元凯的喉咙里发出了痛苦至极的呜咽。

    “等等,你在干什么?快给我吐出来!”尹正清注意到脚下人的动作之时,王元凯已经将齐景的信笺吞下了肚子。

    尹正清想掰开他的嘴,逼着他吐出证据,可是从锦城一直黏着他的狗皮膏药竟然这么快就追了过来,他能听见那个人密集的脚步和剑刃过风的声响。

    “可恶!”

    -

    送走急匆匆的司南,唐蒲离重新躺回到摇椅上,想再眯会儿偷个闲,风尘仆仆的初一便从墙头翻了下来。

    “大人!”向来稳重的他脸上露出了少见的慌张,甚至袖口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

    “怎么了?”唐蒲离蹙了蹙眉,坐起了身子。

    “属下不利!”初一半跪在地上,垂头道,“属下方才找到了王元凯,可就在属下找到他的时候,王元凯被灭口了!”

    -

    唐蒲离跟着初一找到了王元凯的藏身地。

    王元凯并没有离开云城,他一直躲在云城西南城郊一处山林里的茅草屋里,屋子里只有简单的被褥铺子,一张桌,和被扬了一地的纷乱纸张。

    “你之前来这里就是这样吗?”唐蒲离扫视一圈屋子,蹙着眉头问道。

    “是。”初一点头,点了点身旁的十五,“他一直在这里看着,没有旁人靠近。”

    屋内到处都是匆忙的痕迹,王元凯面朝下趴在门边死了,尸体还是温热的,甚至他腹部插着的剑还没□□。在他的尸体旁边散落着三个鸟笼,一只死了的信鸽躺在角落里,腹部一道利落的口子,似乎是被箭刺穿身体而死的。

    “他的信鸽?”唐蒲离一愣,看到信鸽腿上空着的信筒,很快否定了自己,“不对,应该是他杀了这只信鸽,截了信,然后再用自己的信鸽发出去——”

    三个笼子,三封信,谢平凉。

    唐蒲离眯起了眼。

    死去的信鸽显然被精心收拾过,伤口附近的血迹被仔细擦拭,又被摆成了一副安详的姿势,像要祭奠什么一般,它身前还卧了一把新鲜的野花和一块擦洗干净的石头。

    他抬起了那块仿佛是用作纪念碑的石头,下面压着一张白纸,漆黑的墨水密密麻麻地涂满了整张纸面,潦草的笔画或粗或细,拖出蜿蜒而粗粝的曲线,似乎是在情绪极其激动的时候写下的。

    唐蒲离对着纸上的字迹辨认了许久才发现,纸上只是在漫无目的地重复三个字。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