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第七十九章 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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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虹桥。

    自入光显年间以来, 这里就成了是非之地的分界线。

    光与暗,华与破。

    申京人永远不齿的地方,却也是老一辈心中永远的痛。

    就如初次踏上这块土地的景象。

    整片天空粉色与紫色交融, 将某个女孩的一侧面庞与天空一同被割裂成光暗两半,美得像一幅印象派油画。

    十里洋场高大密集的新欧式建筑, 巴洛克与中式古典风完美融合,立在燕浦江南岸。

    微腥的江风吹拂而过, 北岸的土砖高塔,连廊将两座塔连成一体, 成了那个世界唯一的高层建筑。

    不同的是, 这次, 他们遇见的不再是落日夕阳,而是冉冉升起的七彩朝霞。

    夏菱和池砚再次站在了这座连接着两个截然不同世界的桥上。

    红色漆皮与松木皮革, 再一次站在了那条红白横斜交错的警戒线前。

    上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警戒线静静分隔开两岸,是禁足的标志。

    桥上空无一人, 百姓们将这座桥视作毒瘤一样的存在,仿佛一沾上就会和双子塔后的人那样, 染上无药可救的怪病,终其一生躲在地沟中。

    这一次,桥中央已经站了许多穿着深蓝工作服的人员。

    这些人无一例外, 左胸口都绣着一个鲜明的标志:

    铜钟。

    韫堂的专属标识。

    曾经的警戒线正在被一点一点用药水洗去。

    工作人员拿着刷子,在水泥地面上擦的刷刷作响,洗颜料的药水从那一头开始倾倒, 夏菱他们来的时候,已经洗去了大半。

    见到夏菱,所有人都放下手中工作, 向她鞠躬:

    “堂主。”

    夏菱悠哉摇着扇子,梨涡浅浅:“清理工作不错,组长回去和七叔报备一下,参与的所有成员加薪。”

    “堂主万岁!”

    大家顿时爆发出欢呼,掌声四起。

    池砚怔愣地看着这一切,警戒线正在消失,而这一切,都是韫堂做的,能对韫堂发号施令的——

    他看向一旁懒懒晃着扇子,一如既往挂着饶有兴致的笑意的女孩,朝阳洒落她秀气的脸庞,在墨色的眼底透出一抹温暖的橙红色。

    燕浦江钻石般的光芒星星点点,他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星辰大海。

    再看这些欢呼着的工作人员,他们都是韫堂最忠诚的下属,他们眼神中满满都是对自家堂主的信任和感激,脸上洋溢的欢悦骗不了人。

    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时代中,竟真的有人能做到上司和下属这样和谐的关系。

    池砚痴痴地捂住自己的胸口,感受那里加速跳动的频率。

    这该是联结了怎样深厚的纽带,才能做到这般,这几天他在韫堂,耳濡目染,接收指令完成任务全都如此迅速,得要多大的付出才能换来这样一支训练有素的庞大团队?

    这就是韫堂堂主的力量吗?

    池砚看向夏菱,她笑着,看着她的人们笑闹,慵懒且闲适,时间经过她,好像连速度都变缓了,初升的太阳好像为她罩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纱,站在她身边,感觉连空气都变得温柔起来。

    回想夏菱以往所作所为,虽然是人们口中闻风丧胆的大魔头,看似横行霸道,可实际上却不知不觉将坏死的局面都推向了正面的方向。

    一阵娇笑惊醒走神的池砚,绝美的脸蛋一瞬间在眼底放大。

    池砚下意识后退,可偏偏夏菱继续凑上来,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事物。

    “躲什么,我知道你在偷看我。”

    夏菱漂亮的眸子弯成一轮弦月,“我好看吗?”

    池砚注意到她纤细的腰线,隐在袖下的手指张合,像是在默默丈量着什么,听到这句懵懵点头。

    好看的。

    她故意再凑近一点,“喏,甭客气,大方点,给你近距离欣赏一下。”

    栀子馨香一下撞入鼻腔,池砚僵直身体,不知所措。

    在他愣神之际,韫堂的工作人员都已经迅速归位,眨眼间,警戒线已经清除得只剩下一丝的印痕了。

    “走吧,去看看你心心念念的贫民窟。”

    夏菱跨过那道印痕,悠哉的姿态仿佛只是在逛一个风景区。

    池砚摇摇头,甩去脑海那些作为一个警察,不该有的情绪,提步跟了上去。

    --(晋江原创独发)--

    原本摇摇欲坠、倒钩横生的铁门已经被完全拆除,黄土上的血迹也被清理干净,一路走去,都是来来往往,穿梭各处的深蓝色工作服的韫堂人。

    再次踏进新月庭,已经没有了初见时的惊骇人团,整个院子干干净净,沿着庭院的形状,支起了数十个白色帐篷,上面都印着一个大大的红十字。

    进进出出的医护人员都身穿纯白大褂,戴着口罩手套,左胸口一个铜钟标识。

    路过几个帐篷,能看见里面满满的病床上都躺满了病人,正是那天所见到的,满脸肿瘤不成人形的可怜人们。

    他们在医护人员的照料下,已经不再痛苦地呻吟,点滴吊着,数十台仪器在旁边跳动着数值。

    “这些是……”

    池砚惊奇地看着这一切,再看向夏菱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一个“哆啦A梦”。

    “你怎么做到的?这些,”他指指那些设备,“哪儿来的?好先进!”

    夏菱顿时挺直腰板,下巴微扬,故作悠哉道:

    “不过是区区几个物件,韫堂这点银两还是付得起的。”

    “那他们,”他指着那些病人,“怎么都没声音了?”

    夏菱饶有兴致地看着池砚逐渐惊悚的眼神,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该不会以为我把他们弄死了吧。”

    池砚皱眉,“你……”

    很难啊,毕竟她是大魔头,谁敢挡她的道,夏菱可不就是见谁不爽就开刀么。

    见池砚欲言又止的模样,夏菱直接举起扇柄朝他脑门上一个爆栗子,“竟瞎想,有这点时间怎么就不去对付高家那种仗势欺人的奸商。”

    夏菱倚在一旁的柱子上,一手背于臀后,一手执扇轻摇。

    “放心,只是注射了镇定剂和止痛剂,帮助减轻病人痛苦的,方便更好治疗。”

    “啧,”她砸吧嘴,瞥向池砚,“实话,对于被囚禁在这里几十年的他们来,其实安乐死会更好,解脱了,少受一份治疗的痛苦。”

    池砚蹙眉,“什么意思?”

    夏菱叹气:“这种病是高家为了利益联合E国研发出来的病毒试验,而这些没有任何背景保护的穷苦百姓,就成了他们的实验品,原本只有千万分之一概率的遗传病,一夜之间成了群体感染,很不幸,这一批实验失败了,这些人自然就成了遗弃对象。”

    她指指那边落下帘子的三间帐篷:“这种病目前只有手术割除的方法,没有彻底治愈的治疗方案,要研发的话,耗时耗力,他们等不了那么久,而且,病的太重,大多数病人肿瘤已经成长到和血管主动脉黏连,上手术台就等于生死劫,风险很大,大概率会死在手术台上,帮他们动手术,也只是最后一点力量了他们一个心愿,拉点希望罢了。”

    她带他来到一块大黑板前,正反两面都有字。

    “这是自愿手术的名单,”夏菱指着黑板上一条一条的术前风险告知,“所有可能出现的风险和后遗症都列在上面了,我们的医护人员会逐条告知病人,只要是接受这些风险后果的,都在这儿签字了。”

    黑板下方全是密密麻麻的名字。

    “他们其实知道希望不大,但好不容易有人拉一把,也想拼尽全力,哪怕只能触到米粒大点的光明。”

    池砚呆呆地看着,许久,他敛下眼皮,一字一顿道:“谁都想好好地活着。”

    夏菱将黑板翻面,这一面稀稀拉拉几个名字,“这些是放弃手术,只接受保守治疗的。”

    她将手放在池砚的心脏位置,眼里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我们不是幸运的一代,生在最黑暗的时代,但我们前面,还有出生便在深渊里挣扎的人。”

    “池砚,”她抚上池砚的眼角,鹿般的眸子里已经全是湿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权,但大家都是血肉做的,在已经注定的结局面前,有的人会选择克制,安静地接受现实,用药物延长本就余额不多的留恋。”

    夏菱抹去睫毛上的水珠,温声道:“但大部分人,‘不甘心’,是刻在人类骨子里最原始的欲|望,长久挣扎在黑暗中的人,一旦见过光是什么样子,就会不惜一切,拼尽全力,只为搏一个能让自己甘愿的结局。”

    “到底,”温凉的指腹贴上他的唇瓣,“这就是一个‘赌’。”

    夏菱的指腹勾勒出他的唇线,“人生短暂走一遭,何人不赌?”

    她笑:“我也在赌,每时每刻。”

    温凉的柔软离去,女孩偏头看向已经完全升起的太阳,闭上眼睛深呼吸。

    池砚心想,她大概是在感受太阳的温度,她一向喜欢这些大自然的细节。

    “再这样一个各方混乱的时代,出生什么样的命谁也无法选择。”

    只听她轻轻柔柔的江南调缓缓流动:

    “我们韫堂所能做的,除了力所能及的绵薄之力,就是尊重。”

    女孩墨色的瞳染上阳光的金黄,那里映出他茫然的脸庞,“尊重每个人为自己选择的结局。”

    阳光坠入他的眸底,湿气渐渐消散,池砚的眸子重新变得明亮。

    他捂上胸口,与方才完全不同的跃动频率,他感受到了更多情绪,名为欣喜,夹杂着的,还有丝丝缕缕的安慰。

    他大概能明白为什么申京这么惧怕又这么依赖这个大魔头了。

    有这样的堂主,实属韫堂之幸。

    “哦对了,这个给你,拿好。”

    她忽然塞给他一团揉皱的纸团。

    池砚捋平后才发现,这是那天夏菱从男孩手上抢来的那张。

    “你没用?”

    池砚惊诧。

    夏菱翻了个白眼:“我像是缺钱的人吗?”

    她拍拍池砚的脸颊,笑道:“去吧,现在你可以给那个朋友送过去了。”

    池砚下意识往她指的方向走去,突然顿住,“你……当时为什么不让给?”

    夏菱开扇子,轻轻抚摸上面的纹路,“那个时候,贫民窟还在高家的掌控范围,以高家那种自封奴隶主的德性,发现自己的奴隶突然有了一笔不的钱,你猜会怎么样?”

    池砚愣住,眼皮微颤,他大概能想象到,但他不出口。

    夏菱不再话,只是带着他出了新月庭走了很久,直到新月庭只剩下一个点。

    “喏,这里。”

    池砚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足足有百亩大的深坑。

    里面一个一个凹坑连接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网。

    这个形状是……

    突然想到什么,池砚瞳孔骤缩。

    下一秒,夏菱就出了他心里想的那个答案:“万人坑。”

    “根据高家的祖规,但凡招惹主人不满的奴隶,全部活埋,所留钱财全部充为主人私有财产。”

    “用来填埋的材料,是水泥。”

    水泥从头顶倾泻下来,遮住所有光孔的一幕闪现池砚脑海,惊起一阵后怕。

    如果当时夏菱没有没收男孩的钱,或者把钱还给他,他依然会把钱再送到那个男孩手里,一旦被高家的人发现,那后果——

    池砚有些不敢直视这个“万人坑”,一想到那个男孩差点就因为他的无知葬身坑底,他就汗毛倒竖,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爬上头皮。

    可是,这一切其实可以好好谈的,他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为什么她却要以这种偏激的方式,明明知道可能会让人误会她原本的善意,甚至引战。

    “本堂主做事一向讲究速战速决,从不浪费时间。”

    仿佛读懂他的内心,夏菱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扇柄支着下巴,慢悠悠道:

    “当今世界节奏飞快且混乱,谁会真的有耐心听你讲大道理,活下去是第一要务。”

    “白了,全国那么大,光申京这点弹丸之地就破事儿一堆了,韫堂不是活神仙,哪哪儿闲事都管的过来,又不是九头蛇。”

    她挑起池砚的下巴,馨香的温暖一下又一下拍着他的嗅觉。

    “更何况某类人就喜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阴阳戏唱的比戏本还精彩,拳头才是硬道理,犟驴不长记性,一顿就好了。”

    手中被塞进一个什么东西,冰冰凉凉,有点像磁铁。

    他拿起来一看,是一片指甲大的圆片,很薄,但表面摸起来有一层砂砾质,边缘很锋利。

    “这是什么?”

    他问。

    夏菱注视着他纯澈的眸子,眼尾泛起笑意:

    “芯片,里面储存着高家最重要的命脉,希望池警官,”温凉的手心覆上他的,“有朝一日能好好利用。”

    她笑容收敛,眼角闪过一抹凌厉的光,仿佛在透过他审视谁。

    “记住,榨尽它最后一滴价值。”

    池砚乖巧点头,握紧芯片,似懂非懂的眸子里满是好奇与不解。

    这时候的他,还不知道,那个所谓的“有朝一日”,竟会来的如此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