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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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和忍笑,绸带遮了她的眼使她看不见池蘅委屈的表情。

    眼睛看不见,心里禁不住幻想,虽则幻想的画面没阿池此刻半分鲜活,她还是莞尔:“换身我没见过的常服,再把腰间佩饰取下来。”

    青梅竹马长大的两人默契十足,听到这话池蘅眉毛上挑,问也没问,回房换好青竹锦衫,隔着门喊:“姐姐,我下楼了。你快些来找我。”

    熟悉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她取下蒙在眼前的绸带,等了等,整衣出门。

    云生客栈是沐阳城最大最好的行人歇脚地,每天人来人往,店二忙得热火朝天。

    站在楼梯口匆匆一望,熙熙攘攘,烟火人间,寻不见记忆里生动明媚的笑脸,清和心里蓦地一空。

    失落、惧怕、茫然。

    一念涌上来的脆弱情绪实实在在证明了沈大姑娘并非无坚不摧。

    在很多人眼里,甚而在谢折枝心里,沈清和此人笑里藏刀离“怕”字相差甚远。

    但清和自己知道,她孤寂了多少年,受排挤了多少年,她害怕一个人没着落地呆在人群。

    如同八岁那年被兰家姑娘一封书信骗出门,原以为能得到珍贵的友谊,不成想得到的是冷嘲热讽,是满怀期待去,最后心血都要冷了的孤单。

    彼时喊住她的人是阿池。

    众星捧月的阿池在她最落魄无助想哭的时候喊住她,结果还没带她融入那圈子,太阳般灿烂生辉的人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

    鲜血浸透衣裳。

    满眼的红。

    热烈赤诚的好,震颤了清和的心。

    阿娘生下她的当天抱憾离开,阿爹因阿娘的死迁怒在她身上,姨母忽然成了继母,生下她三岁的弟弟,祖母嫌她晦气,素日没个好脸色。

    文臣家的娇姐嫌弃她病歪歪,武将家男男女女看不上她弱不经风,没人愿意真心实意和她做朋友。

    利箭袭来,她不敢相信会有人性命都不要去救一个仅仅三面之缘的人。

    现实给了她锐利一击,切切实实告诉她:你看,有。

    池蘅胆子太大了。

    六岁的池蘅用性命换来她的平安,莽莽撞撞闯进她冷彻孤寂的心房,颠覆她的认知,震荡她的神魂。

    她习惯那些年望着一堵墙发呆,因为阿池不准何时会爬上墙.头顽皮地冲她灿笑。

    表面冷静理智的沈大姑娘实则早早就疯了,她偏执,如蒲苇柔韧,如磐石坚定,她用满腹才学来丰盈年少枯萎的内心,渐渐忘记了怕,装出好一副温柔恬淡与世无争,吸引将军投来的目光。

    看不见,就会想念。失去阿池,她会变得不再完整。

    客栈生意火爆,站在楼梯口的姑娘肤白貌美,眼睛微微失神,长发如瀑绵延至腰际,唇色是娇艳的花瓣色。

    清和出门前特意涂上口脂掩盖病色,她捂着锦帕低低咳嗽两声,平静地迎上周围人的好奇量。

    阿池就藏在这些陌生面孔里等她来寻。

    她微抿唇,运起理智一脚踩下方才如云翻涌的不安,目光一寸寸挪开。

    明目张胆的态度逼退不少人,行走江湖,老人、孩、年轻漂亮的姑娘,此三招惹不得。

    识趣的人斩断了对漂亮姑娘的兴趣,清和丝毫不受影响,安之若素,一身柔弱,茕茕孑立,和这热热闹闹迎来送往的俗世格格不入。

    高谈阔论的锦衣少年不是。

    举杯独酌之人不是。

    面容冷艳眼睛一直盯着楼上的不是。

    都不是。

    那些陌生的眼神没有一个能让她产生亲近温暖的感觉。

    阿池不在这。

    怕看漏了,沈清和详细逡巡一遍,确定无遗漏,脚步坚定地往客栈外走。

    她爱慕阿池,心会为‘他’怦然跳动。

    人就是这样奇怪,你在心里痴缠不悔地念‘他’千百回,眼睛看不到的,心会诚实地感知到。

    ……

    三月份的春天,沐阳城街道行人如织,太阳不算热烈,池蘅停在梨花树下好整以暇地等她来寻。

    光明正大的‘捉迷藏’,多少年没玩过了。

    她刚学会易容的那两年最喜欢和家里人玩,算算还是第一次和清和姐姐玩这把戏。

    她盼望清和能一眼认出她来。

    心里窜出那么几许少见的矫情。

    天地清明,春风拂柳。

    若有一人能在茫茫人海不被皮囊所惑,一眼看透你赤诚等候的心,那人待你必定是好的,是三四月的春天都比不过的和煦低柔。

    遇见这等人,你不可辜负,要捧在掌心,放在心尖,因对方也是那样心翼翼、满怀真诚地待你。

    这是教她易容的师父常切切嘱咐过的话,唯恐她身陷百花做了那杀千刀的负心人。

    师父这话的时候捧着酒葫芦醉得不轻,醉卧花丛,嘴里喃喃念着听不清的名,眼神哀伤,是她那个年纪读不懂的痛惜悔恨。

    她蹲下.身来,不敢四下张望泄露痕迹,手里玩着不知给哪找来的鲜嫩花枝,在原地花了一只只叠高高的猫。

    不远处,毛茸茸大狗叼着骨头朝她奔来,趴伏在她脚边,亲亲热热旁若无人地啃骨头。

    池蘅嘴角一抽,开始怀疑师父醉话的可信度。

    她眼皮不抬,百无聊赖地蹲在道旁梨树下,洁白的梨花随风飘落肩头,风一吹,肩头落了点点花香。

    清和姐姐迟迟不来,她心里那点不知名的期待渐渐冷却,起身,卖桃花酿的贩吆喝了一嗓子推着推车终于肯挪地。

    池蘅一阵无语:所以先前她是被人挡着了吗?清和姐姐到底有没有看到她?

    大黑狗啃完骨头往她腿边轻蹭,池蘅潦草地摸了把狗头,春风拂过发梢,心有所感,猛地回头!

    几步之外,沈清和眼波流转,婀娜娉婷,绣了金丝云纹的裙摆被风吹起,不知躲在暗地驻足多久又看了多久。

    她眉眼弯弯,笑意横生,仅以口型道:“阿池。”

    天地空旷,倏地照下一道光,池蘅烦闷的心被她照亮,回忆自己先前拙劣的表现,料想种种细枝末节都被人看在眼里,她勾起唇角,佯装被少女容颜惊艳,佯装活生生的路人,这是要耍赖不认账了。

    清和断定没看错,大大方方上前。

    她身子弱走不快,腰身柔软,步步生莲。

    天光明耀,她一步步逼近池蘅心坎,池蘅眼底酿开的雀跃愈甚。

    出了盛京,清和姐姐美得更有韵味了。

    鸟出樊笼,凤凰栖梧桐。

    四四方方的天空局限不了她眼目,身骨孱弱那便从孱弱处迸发婉转柔情。

    外柔内刚,十几年如一日的病弱缠身没磋磨她的骨气,反馈赠她高于常人的隐忍耐性、从容优雅。

    从到大认识的这些人里,要做学问,清和姐姐当仁不让。要主意正,清和姐姐还能排在头名。

    庸庸多少年,其他人活得云里雾里糊里糊涂,她倒好,恨不能把脚前要走的三寸地都擦得明鉴珵亮!

    正想着,少女衣带翩然地走到她面前:“阿池,我找到你了。”

    池蘅这会不装了,笑容满面,“怎么找到的?”

    “你一出现,我就知道那人是你了。”

    她得自然而然,池蘅听得心弦一颤,缓过那点感动,嘴里都觉发甜,“怎么就知道是我了?为加大难度我连肩宽、身高都做了改变,阿娘找我都没你快。”

    “想知道?”

    “别卖关子了,婉婉,再耽延下去大哥就要来了。”

    她故意把事态得严重,沈清和唇瓣轻掀,气定神闲:“池大哥这会尚在路上。”

    “婉婉,你告诉我……”

    “自己去想。”

    池蘅追上前:“想不出来才问你,我易容学了整七年,怎么会一眼被你看破,婉婉,你告诉我,你是不是……“

    “是什么?”清和步子一顿,回过身来。

    她语气平稳,池蘅陡然被她安静回望的模样镇住,本来流利的话得磕磕绊绊:“是不是…啊,是不是极在乎我?”

    这话之前搁肚子里憋着不觉有什么,出来氛围却透着怪。

    清和眸子一眨不眨看她,看出她不自在,心肠发软,“你是,那就是罢。”

    随着她转身继续走路,那股莫名的气氛散开,池蘅心头一松,眼看要走回云生客栈,她低声道:“婉婉,我也在乎你。”

    清和唇角微翘,“有多在乎?”

    “都为你私奔了,还能怎么在乎?”池蘅话不过脑子,对亲近的清和姐姐没半点防备。

    到了客栈门口,沈清和慢悠悠回眸,“阿池,你知道的,我们的‘私奔’和别人的私奔不同。”

    池将军暗自点头。

    当然了,别人私奔好歹是一男一女,她们呢,都是女子,哪怕她穿着男装,在外是池三公子的身份,也不能为堵悠悠众口不负责任地娶了清和姐姐。

    想起终有回去的一日,她犯起难来,“若我是——”

    “嗯?”

    一声叹息,“没什么。”

    直觉有什么要紧的话被咽了回去,但阿池不,她不能逼问。

    “婉婉。”将军情绪有些低落,轻声问道:“若回家旁人三道四道我毁了你的清誉,我们该如何?”

    “能如何?该吃吃,该喝喝,天塌下来,我帮阿池顶着。”

    池蘅感动地眼睛直冒水光,倏尔又如丧考妣,“我都能想像阿爹先断我左腿,沈大将军再断我右腿的画面了。”可怜兮兮瞥了眼自己还可以再长的大长腿,“好在我抗,挨已如家常便饭。”

    须臾,她抬起下巴,满眼不服气:“怎么可以要你帮我顶着呢?我多吃点,努力长高了再回去,到时候,我比你高,我来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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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

    将军表面犯浑,内里怀有一颗赤子之心,和她相比,清和就是纯种白切黑了ㄟ(?,?)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