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斩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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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半夜,池将军怀着一肚子气入睡,梦里都在和人架。

    那人笼罩在一片云雾之中,看不清身影,嘴皮子倒是利索,斗完嘴皮子和她斗拳脚。

    拳脚斗得不分上下,池蘅气得要拔刀,心想:你这厮身在福中不知福,得了婉婉真心还敢嫌弃她不能生育,还敢要她为你喜为你忧?

    能得你!吃我一刀!

    伸手摸刀,只听‘扑通’一声闷响,紧接着又是一句“哎呦”,骂骂咧咧的将军揉着臀部从地上爬起。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屋子,天光大亮。

    睡意散去,她一拍脑门,嘴里嘀嘀咕咕:“这架白了……”

    都了,还没分出胜负,称得上十四年来最没头没尾的一战。

    可气的是梦里那人竟能和她得有来有回不相上下,简直离谱!

    她前半夜在木床翻来覆去,后半夜做梦喊喊杀,隔着一堵墙声音传过来,清和听得真真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知道阿池这般在意她,哪怕夜里同样没睡好,她精神气却是不错。

    破天荒的,比梦里斗嘴厮杀醒来无精采的将军多了两分焕发。

    将军穿好薄衫从屋里拐出来,衣襟处绣着的吊睛白额大虫在她反常的带动下跟着萎靡不振。

    都虎踞龙盘,眼前这只虎如猫儿趴伏,毛茸茸的虎爪委屈蜷缩,虎须在光照射下泛着银白晃眼的光,须发皆为银线所制,映在淡绯色衣衫,一银白,一绯红。

    阿池穿红最好看,可真见她穿着自己最喜欢的绯红都失去大半活力,清和心尖如同被猫爪子心翼翼挠了一道。

    有点心疼,又止不住想笑。

    她明知故问:“没睡好?”

    池蘅因她昨日一句话气得翻腾一夜,这会见了她心口还在抽疼,又气又疼,怀疑身体是否出了毛病。

    她懒洋洋地哈欠,举手投足那股风流意气散出来,少年人的明朗和纯粹的天真盛开在她眉梢,清和一颗心不安分地乱跳。

    “没有,我睡得好着呢。”

    “……”

    沈姑娘还是没忍住,低头笑出声。

    她一笑,将军白皙的脸蛋儿霎时染上可疑的红晕,眯着眼,舌尖舔过口腔内侧的白牙,想不通婉婉何时变得这么气人了。

    她轻哼一声,掸掸袖子不存在的灰尘,骄矜气十足,心里窝着火,不好当着人的面发作,更不能指责婉婉的不是,尤其不能被她知道自己在生气。

    太丢面儿。

    关于昨日那番谈话她想了很多。

    比如婉婉那句“只要心里有他,自是愿意为他喜,为他忧”,听听,这都什么话?

    若非亲耳听见,她都不敢相信这话出自理智通透的沈清和沈姑娘之口。

    糊涂到家了。

    心里有他就能被他嫌弃?

    被嫌弃一天她都舍不得,若日日如此,岁岁如此呢?

    再深的爱意都会被无情消磨,她不希望清和姐姐失去她本身具有的魅力。

    她同样不理解,为何喜欢一个人,愿意嫁给一个人,就能为对方忍受诸多不能忍的。

    她自幼被爹娘教导,被兄长宠着,年轻尚轻,兴趣不同,情情爱爱至今不是她能理解的范畴。

    爹娘教她爱惜米粮,教她看重民生疾苦,教她习文习武、为人之道,唯独没有教她该怎么劝隔壁家的青梅莫要死心眼地吊在一棵树上。

    舍去这棵树,等待她的会是郁郁葱葱的大森林。

    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满地跑,想找一知心人,心眼可都得擦亮!

    千种心思,万般言语,话到嘴边一句都吐不出来。

    这让她第一次萌生找本市面流传广泛的话本子来看的念头。

    将军憋着气装模作样假装自己很好,心里酝酿要的话。

    有一会没吱声,沈姑娘睁着水润眸子笑看她:“生气了?”

    “……”

    一眼被人看穿的池某人脸上顿时挂不住:“有那么明显吗?”

    清和笑得眼尾淌出细浅泪花,指尖轻戳她气鼓鼓的脸:“阿池,我又不瞎。”

    好嘛,合着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她其实气得要死?

    演戏失败的池将军肩膀一垮:“婉婉,我好烦啊。”

    “你烦什么?我都不烦。”

    池蘅暗道:是啊,你不烦,你怎么可能会烦,你以后为了喜欢的男人都甘心‘为他喜为他忧’,你有什么好烦的?

    气头上来,她抬腿踏出门:“我去杀鱼。”

    她轻甩衣摆,衣摆撩过清和裙摆,擦肩而过时闻见将军身上好闻的清香,感受到她并不平静的心绪,清和愣在那,抬眸看向门外。

    阿池果然是有脾气的。

    她转念一想,也是,盛京霸王,那是真正能吃人的幼虎,哪里是没脾气的猫?

    只不过阿池习惯在她面前温和了。

    真把人气狠了,她眸色微深。

    池蘅出门瞅准了单手往水缸里抓,草鱼提前察觉到杀机来临,刚要挣扎,被将军一巴掌拍晕。

    刮鳞、放血、掏肚,一系列活计做起来比病歪歪的沈姑娘利索多了。

    瞅着她越杀越气的背影,清和移步走到她跟前,好奇道:“气性这么大?”

    池蘅不看她,“离我远点,腥。”

    “腥?”

    她愣怔地瞅着盆里泛开的血水,皱眉,声线软下来:“婉婉,我是鱼腥。”

    这一刻软下来的不仅是将军冷硬的声线,还有她冷峻的侧脸。

    近距离欣赏她生闷气的情态,清和眉眼温和:“当然是鱼腥。”

    她敛裙蹲下.身,胆大地去摸将军嫩白的脸颊,语气宠溺:“阿池,你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吗?”

    在气什么?池蘅气鼓鼓地想:我气的可多了!

    她还,不能揠苗助长,沈清和迁就地握住她手腕,指腹在她腕间细细摩挲,柔声坦白:“别气了,气大伤身。我也只是逗逗你,看你究竟有多在乎我。”

    “当真?”

    她脑袋快速转过来,清和柔柔软软冲她笑:“不骗你。”

    换了一般人听到这话没准更气,保不齐会生出被戏弄的感觉。

    但池蘅不同。

    比起那些,她更在意她的清和姐姐还是她心里的清和姐姐。

    没有为劳什子的情爱低头,没有平白折了傲骨。

    若能行,她愿她一世淡薄清高,不为世俗所污,不为不值得的人委曲求全。

    她心里欢喜,不知如何表达,迷人的明灿光彩重新回到她身上,使她哪怕蹲着都比站着的人更值得仰望。

    天真赤子,光明坦荡,她手上捧着鱼,笑容灿烂,想也没想倾身亲在清和比常人略显苍白的脸蛋儿。

    软而湿润的吻。

    带着少年人无法无天的响亮。

    “婉婉,谢谢你。”

    谢谢你没令我失望,谢谢你还是你。

    她抱鱼起身,嘴里哼着盛京城几乎人人都会的调,长腿迈开,脚步轻快地往厨房走。

    她走后许久,清和因为她猝然的一个吻,混乱的心跳慢慢恢复平稳。

    一句话,换阿池一个吻,换她为她牵肠挂肚、夜不能寐,哪怕现今将军还没往那方向想,但以后能不能如愿,她已经试出来了。

    她会如愿。

    清和站在阳光下掀唇浅笑,白裙胜雪,乌发飞扬。

    为庆祝心里的大石放下,早食池蘅多吃一碗饭,吃完懒散地跑到院晒太阳。

    两刻钟后,提刀练武。

    太阳升高,门墙外孩子嬉闹的声音随风飘荡。

    穿着粗布衣的童探头探脑溜进来:“池哥哥,我们的纸鸢挂树上了,你能帮我们取下来吗?”

    “纸鸢?”池蘅收刀入鞘,一身是汗,不免佩服孩子放纸鸢的热情,俏脸扬起:“没问题。”

    她回头与清和了声,怕吓到孩子,遂将【挽星】放回屋,两手空空地走出门。

    她人出来,守在院外面的孩子欢欣鼓舞。

    “看吧,我就池哥哥是好人,他长得漂亮,心肠肯定也好。”

    “池哥哥会耍刀,人漂亮,刀也漂亮!”

    孩子你一言我一语,热热闹闹。

    池蘅听得心里美,又怕孩子心灵干净以后遇见长得好看的人缺乏基本的防备,耐着性子提点几句,被簇拥着往大柳树走。

    远一看,‘少年郎’领着一群孩子走在前头,俨然受欢迎的孩子王。

    很快找到那棵据生长两百年的大柳树,池蘅往树下站定,瞧着柳枝在风中摇摆,感叹此树生命力强。

    “池哥哥,在那,我们的纸鸢卡在那下不来了。”

    目光顺着孩子指的方向看去,池蘅轻笑:“好,知道了。”

    她纵身提气,踏着轻功眨眼将老鹰形状的纸鸢取下。

    “哇!池哥哥好厉害!”

    ‘少年郎’长得俊俏,身手也俊俏,孩子们拿回纸鸢道谢后本想邀请‘池哥哥’一起玩,却见木大郎拎着两只鸡从不远处走来——显然来找池蘅的。

    池蘅笑了笑,朝孩子们挥手:“去玩罢。”

    童们一溜烟跑没影,在有风的夏天,挥洒汗水,精力比大人还要充沛。

    木大郎是木村长和木大娘的儿子,年二十,长相是村落数一数二的标志,身板结实,会铁、猎、盖房子,四书五经都读过几本,村里少见的读书人。

    寻常人家写信都是找到他头上,求他代笔。

    木大郎为人谦和,给人代写、代寄书信从来都是免费,条件好,眼界高,年到二十还没娶亲,这样的情况在村落属实不多。

    他拎着两只鸡走到池蘅面前,以前总听乡里乡亲夸赞他长相好,这回见了长相真正好的池家弟弟,紧张地不出话。

    池蘅对村长、木大娘观感不错,是以见了木大郎,她眉微挑,主动找话:“木大哥这是?”

    木大郎视线往她穿在身上的锦绣衣衫快速绕了一圈,早听爹娘救命恩人来历不俗,光薄衫上的金线、银线都够他们家一年的花销,非富即贵。

    他手心冒汗:“池弟,送、送你的。”

    池蘅笑而不语,并不伸手接。

    木大郎在她清明含笑的注视下,不知哪来的胆气:“池、池弟,冒昧问一句,你家……”

    他脸红红,声音弱下来:“你家阿姐,可曾婚配?”

    “……”

    池蘅前脚被孩子们喊走,守在院的清和很快被一只毛色橘黄的猫儿吸引注意。

    猫儿看见她,敏捷地从砖墙跳下,跑过来蹲在她腿边轻蹭撒娇。

    清和很自然地想起阿池送她的那只猫儿,离开前她特意嘱咐琴瑟将猫儿送回池夫人那里。

    她不在家,猫儿还是交给池夫人放心。

    也不知现下它长多大了,回去还记不记得她。

    外来的猫儿终究是别人家的猫儿,她懒得为它顺毛,冷着心坐在木凳,任由胖胖的橘猫使出浑身解数想得到她的宠爱。

    屡试不爽的招数在美人这遭到惨败,胖橘喵呜一声,很是委屈,直接躺在清和脚边装死。

    沈姑娘轻嗤一声,心硬如铁,像极家有贤妻,不为外面野花野草动容的端方君子。

    日头渐渐升高,村里年轻姑娘们赶在此时登门,手上提着没完工的绣品来找清和聊天。

    是聊天,问东问西问得皆是一人。

    木玖儿藏不住话,受不了姐妹们心试探,直接问道:“池姐姐,你家阿弟他……可有婚约?”

    “阿弟?”清和盯着她看了两眼,环顾左右,见大姑娘姑娘们都认认真真等着她的回应,她笑:“谁她是我阿弟了?”

    “他不是你阿弟??”

    “不是。”

    木玖儿更不懂了:“不是你阿弟,那是……”

    “未婚夫啊。”

    ……

    “未婚妻?!”

    木大郎一嗓子喊得没收敛,引来过路的村民张望。

    池蘅被他震得耳朵嗡嗡,想不到这人不可貌相,看起来斯文,嗓门如此大。

    她退开一步,容色淡然:“是啊,确实是我未婚妻,我们……嗯,过几年就办婚事。”

    池将军谎话脸不红心不跳,怪能唬人。

    木大郎被她一顿胡诌听得愣愣的,待看到手里提着的鸡,羞愧难当:“池、池弟,我……这……失礼,失礼了!”

    他俯身赔礼,急匆匆将鸡塞给池蘅,掩面走开。

    池家姐弟不是姐弟,而是一对有婚约的有情人,消息迅速传遍村落。

    池蘅走在路上顶着众人遗憾稀奇的目光,不时要应付一句何时成婚的调侃,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心道:木大郎这个大嘴巴,怎么传得人尽皆知了呢?回家她怎么和姐姐交代?

    扮作未婚夫妻是她们约定好的,她借此为婉婉挡去不必要的桃花,应该……应该无碍罢?

    沈清和一语杀光将军在村落的满树桃花,‘杀’到最后,莫桃花,桃树都蔫了。

    她颇为悠闲地坐在院,低头瞥了眼被她冷淡态度击到的橘猫,唇角上翘,切实感受到有名分的好。

    “姐姐!”

    将军拎着两只鸡走进来。

    “阿池,我有话和你……”

    “姐姐,我有话跟你……”

    两人异口同声,水润润的清眸对上圆溜溜微微惊讶的眼睛,清和莞尔:“你先。”

    池蘅清清喉咙,心觑她:“我,我不心漏嘴,现下村落所有人都晓得咱们是未婚夫妻……”

    “是吗?”清和眉眼弯弯,佯作苦恼:“怎么办,阿池,我也漏嘴了。”

    “啊?”一听她也‘漏嘴’,池蘅心弦稍松,天真问道:“怎么回事?”

    “村里来了群姑娘,接二连三向我听你,咱们迟早要离开这,不宜给人念想……”

    她得句句在理,将军听得不住点头,心悦诚服:“还是姐姐思虑周全。”

    “你呢?”

    “我?”她抬了抬胳膊,将两只鸡拿给清和看:“村长家大郎送的,他对姐姐有意,但我知姐姐对他无心。所以,这朵桃花被我斩没了。”

    将军头回斩人桃花,斩得还是隔壁青梅的破桃花,她眼睛弯作月牙,似邀功,又似在忐忑:“婉婉,我斩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