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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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朗气清,九月微凉,铜铃悬挂马车右上角随风摇晃一路。

    池蘅坐在马背不时朝前头那辆马车张望,心事乱如麻。

    “阿蘅,还看呢?”

    幼弟拐带沈家姑娘出门,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回去还不知怎么解决,人就先惦记上了。

    瞧瞧这一路魂不守舍的劲儿,池艾趣道:“真喜欢,不若娶回家,左右你们年岁相差不多,定下婚事,年纪到了再成婚也无妨。”

    世家联姻多是如此,有段日子还热衷订娃娃亲,他这提议并不过分,甚而是从实际出发。

    池蘅心道:我和清和姐姐相差的岂止是年岁?

    约定既成,她绝非出尔反尔之辈,她娶了婉婉也好,交给旁人她不放心。

    至少嫁给她,她能护她一生安乐,给她想要的自由,不会像其他好面子的世家子,拘着自家夫人在后院当虚有其表的金丝雀。

    只是婉婉心意究竟如何?

    她之于她,是心之所向,还是退而求之?

    她若娶她,身份之事,该怎么为好?

    真真是一筹莫展。

    池艾还以为她发愁回京之事。

    回京池沈两家结亲还是结怨,单看那位沈姑娘心里有没有他的好三弟。

    他真心实意劝道:“莫要多想,一切自有爹娘安排。”

    池蘅低叹一声,她不想女扮男装骗人,尤其不想骗婉婉,但女儿身一事关乎将军府兴衰,容不得她任性。

    凉风拂过她耳边碎发,将军转瞬恢复神采:“二哥,京里局势如何,和我?”

    ……

    柳琴将沏好的香茶送到自家姐手上,一脸好奇:“姐此行出来,可如愿?”

    指腹轻抚瓷白的杯柄,清和心思显然不在这上头。

    她下巴微微朝下一点,柳琴柳瑟眼里欢喜之情愈甚:“恭喜姐得偿所愿!”

    算是得偿所愿罢。

    她问:“我久不在盛京,京里可发生有意思的大事?”

    有意思的事不少,有意思的大事不多。

    料到她有此一问,柳琴道:“兰公子得了陛下赏识,身份地位水涨船高。”

    “水涨船高?”清和好奇:“怎么个高法?”

    “圣人宠臣,太子与之称兄道弟。”

    清和垂眸吹开飘在水面的茶雾:“从何时得了陛下赏识?”

    “礼部尚书之子人头在菜市口落地,兰公子后脚入宫门,再出来,身份不可同日而语。”

    “陛下斩了左云青,给了池家交代,我记得那时各家与将军有过节的人都不敢冒头,还有人背地柱国大将军府嚣张跋扈……”柳瑟接过柳琴的话补充道。

    茶气弥漫,车厢一阵寂静,唯有铜铃声入耳,为枯燥的回城之路增添几分清脆。

    琴瑟二人回完话不敢扰姐沉思,眼见紫金炉内香燃尽,柳瑟轻手轻脚往里面添加提神醒脑的薄叶。

    香气袅袅,清和缓慢拨动茶盖,温茶入喉,她问:“你们,在香山袭杀我与阿池之人,受何人指派?”

    “这……池大将军拎左云青面圣,不过几日,左云青认下买凶一事,这才有了之后的菜市口问斩。但要他是幕后之人,我和阿瑟是不信的。”

    白了无非是礼部尚书家的公子蠢,姐将军俱是人中龙凤,教这样的蠢货逼入险境,怎么可能?

    清和唇畔染笑:“你看,你们都不信。”

    你们都不信,爹爹和池大将军怎么肯信?

    他们不信,我也不信。

    “茶凉了,泼了。”

    “是。”

    沈清宴头回从爹爹那里认领如此重要的大事,一路少不得谨慎心。

    他没胆子怪阿姐待他不亲厚,只敢把火气撒在池将军头上。

    “他还跟着吗?还往咱这里望吗?”

    “跟着呢,也还望着呢。”护卫挠头不解:“不过公子,咱们行在他们前头,池将军望咱们这边也得过去啊。”难不成骑马不看前面还瞅后面?

    “你懂什么,他这是不安好心。”沈清宴咬牙:“加快行程,最好甩开他们!”

    马队速度忽然加快,清和抚摸系在腰间的金铃:“告诉他们,赶路稳当些,我要睡一觉。”

    她完侧躺在车厢内的榻,提前为之后的事养精蓄锐。

    柳琴为她盖好锦被,低声吩咐下去。

    沈清宴驾马守在马车一侧,行程无聊,想起来就扭头瞪某人一眼。

    池蘅被他瞪得莫名其妙:“二哥,你他眼都不疼的吗?再瞪眼珠子都滚出来了。”

    池艾是如玉君子,被她笑得满眼宠溺,“那是防着你呢。”

    将军也笑:“他防得住吗?我为婉婉出生入死的时候,他还不知在哪个地方玩泥巴。”

    这话没毛病,池艾心头却动摇了一下:认识沈姑娘,阿蘅没少为她死去活来,六岁那年满身是血的被人带回,现在想起来都令人后怕。

    他心思细腻,较之大公子池英更多一分敏感:“阿蘅,你告诉二哥,你身子是怎么回事?”

    他总算问了。

    他不问,池蘅心悬,他问了,池蘅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来。

    瞧着前头一路平稳前进的马车,语气平淡:“没什么,不准以后我还会因这得福。”

    “阿蘅。”

    她无奈道:“二哥,你是不知道,婉婉身中寒毒,我看不得她受苦,更看不得她短命,我身负纯阳真气,我都不救她,还等着外人大发慈悲?我将她体内一半的寒毒转嫁到自己身上了。”

    前半段听得池艾感叹三弟心善,后半句听得他眼皮直跳:“胡闹!”

    池二公子少有高声斥责人时,对旁人温和,对自家弟弟更是和风细雨,此番动怒,风声吹动人声传到清和这儿,她睡得不安生,睡梦里唇边飘出一声轻叹。

    “二哥!”池蘅压低喉咙:“你声些,是我求着她答应的。”

    池艾被气得不出话,他现下未婚,更没一儿半女,眼下终于在幼弟这里尝到养大的白菜一门心思往别人饭桌跑的心酸。

    被姑娘家吃的死死的,连同他这做二哥的也跟着提心吊胆。

    “二哥宽心,等我以纯阳真气一寸寸磨平寒毒的煞气,内力自然会升上来。况且你看,我好得很,寒毒一次都没发作过。”

    池艾咽下一口闷气:“罢了。”

    池蘅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我知道二哥最疼我了。”

    池二公子握着缰绳被气笑:“怪不得爹爹在家总念叨要揍你,你呀,好好的不行吗?”

    “我也想好好的,可要我好好的看婉婉受苦,又怎能行?”

    “……”

    盛京乃天子都城,池沈两家队伍穿过城门,沿道的百姓见到马背上俏生生的池将军,皆忍不住招呼,庆幸少年郎平安无事。

    更有姑娘们爱之心切朝她丢手绢丢绢花。

    池蘅笑着与众人招呼,半点大将军之子的架子都没有。

    她这般受欢迎,一度弄得长街道路堵塞,好不容易疏散开,池艾笑道:“阿蘅果然讨人喜欢。”

    将军挺胸抬头,得意得很。

    沈清宴气得脑仁疼,这下好了,阿姐回城了,两家不准还得结亲,否则阿姐清誉不保。

    想到这,他神情多出两分沮丧。

    “阿姐,咱们到家了。”

    镇国大将军府。

    得知女儿回来,沈延恩换好一身绸衣早早坐在正堂。

    他捧茶静坐,谢折枝哪能不知他迫不及待想见女儿,心里压着火气。

    沈家老夫人这日同样坐于堂上,余光瞥见老夫人怀怒的神情,谢折枝心气顺了稍许:谢折眉厉害,生的女儿还不是不讨老夫人喜?

    想到她的清宴,她面容和蔼,眸光转为柔和。

    “爹,娘,祖母,我们回来了!”

    沈清宴人,十三岁千里迢迢领人接回长姐,这在老夫人眼里是极其了不起的事,长大了肯定能和他爹一样做个保家卫国的大将军。

    “乖孙儿,快让祖母看看!”

    老夫人疼爱孙子,沈清宴一脸孺慕地跪倒在至亲面前,来不及多言,便被祖母搂着一口一个心肝。

    嫡亲祖母,眼里只有孙儿,没有孙女。沈清和沉默地立在沈延恩几步之外。

    父女相见,中间隔了多年陌生。

    看清她鲜活熟悉的眉眼,沈延恩心中动容,步子迈开,罕见的情绪外露,换来女儿安静地倒退半步。

    这退开的半步,恰如多年隔开骨肉亲情的天堑。

    谢折枝在旁看得清清楚楚:沈清和不动声色的矜持冷漠,沈延恩情难自抑的拳拳父爱,两相对比,甚是讽刺。

    她心底笑弯了腰,末了妒忌又起。谢折眉死了,还留一女儿膈应她,瞧瞧,这对父女多有意思?

    “见过爹爹、祖母、姨母。”

    “什么姨母?那女人死多少年了,没个规矩,你该称呼嫡母!”

    沈老夫人疼过孙儿,骤然发难:“待嫁之龄跟人私奔,你还有脸回来?”

    “娘!”

    看清他眼底寒色,沈老夫人终于记起儿子骨子里的冷性,她的儿子,为了谢折眉都敢和她翻脸,现如今又护着这不知廉耻的女儿。

    老夫人气得两眼一翻,被沈清宴及时扶稳:“祖母,孙儿新学了套拳法,耍给祖母看?”

    老夫人最喜欢这个宝贝孙子,最最喜欢他舞刀弄枪,将门子合该有将门风范,整日读死书有甚出息?

    一高兴,忘了当下糟心事,被沈清宴搀扶出门去看耍拳。

    谢折枝道儿子坏事,不过他偏帮沈清和也不是一回两回,因此沈延恩待这儿子还有几分疼爱。

    她此时不宜煽风点火,干脆作壁上观。

    清和低笑:“女儿此举,为沈家丢人了。”

    嘴里着“丢人”,面上哪有半分屈服?

    她身姿笔直,顿觉当下情景半点意思都没有,直截了当的从袖口摸出古卷。

    “爹爹请看。”

    沈延恩存疑接过,待看清关乎寒毒的来历,以身背对谢折枝。

    一目十行往下看,待看到后面【阴阳溯回之法】,脸色猛然变得铁青!

    他快速将古卷还回去:“是谁!”

    清和收好古卷,轻笑:“除了阿池,还有谁心甘情愿为我至此?”

    这话犹如一巴掌狠狠扇在沈延恩脸上。

    他心口酸涩,旋即被怒火环绕,既恨臭子占他家婉婉便宜,也不得不承认此子有担当有胆魄。

    一时心绪复杂。

    两人私奔在前,赤.身相对在后,看着女儿平静温和的眉眼,沈大将军吐出一口郁气:“为父自会为你做主。”

    “多谢爹爹。”她直起身,估摸着隔壁即将传来的动静,道:“不若现在罢。”

    话出口,沈延恩目不转睛盯着她。

    清和坦坦荡荡迎上他满是审视的眸光。

    ……

    迈进将军府大门,池艾紧张嘱咐:“见了爹爹,你莫急着话,跟在我后面就行。”

    池蘅不敢不应,忐忑地点点头。

    和清和回家率先迎接她的是老夫人冷嘲热讽不一样,池将军回到家,迎接她的是池大将军穿旧了的破鞋底。

    ‘暗器’袭来,池艾挡在幼弟身前,为她挡下大将军怒火。

    “池蘅!”

    池大将军一声吼,是开揍的前兆。

    “有本事一走半年,这会怂什么,躲在你二哥身后就是你出门在外学来的本事?滚过来!”

    “爹!”池艾和池英同时敛袍跪地,异口同声:“爹,阿蘅年幼……”

    “年幼?”池衍心头火盛:“再这么无法无天,能年幼到几时?谁像老子一样惯着她?管家,请家法!”

    池夫人也怪女儿一走半年不见人,夫妻俩在她回来前商量好要给她一个教训,是故管家去请家法,池夫人心头怜惜,也只能按兵不动。

    池蘅酝酿好满肚子思量,不敢硬抗,乖乖跪下来,等待一顿鞭刑。

    她认认罚,上半身笔直地跪在那,池衍接过管家递来的软鞭,一鞭子高高扬起。

    出走半年,每日害他牵肠挂肚,她一人安危,关乎整座将军府的命运,要他如何不气不不恼?

    日光照在女儿清减的脸,下巴尖尖,身量长高一些,眼神清澈而坚毅,一身锐气。

    想她行走在外,长刀也曾染血,池衍心中一痛,这才开头他已是万分不舍,往后阿池争天命,路岂是那么好走?

    池蘅咬着牙等爹爹怒极的一鞭,鞭子真落下来,她傻了眼,心想:莫非爹爹今早没吃饱?

    她眼神无辜,不哭不喊,池大将军气极反笑:“兔崽子挺扛?”

    “……”

    池蘅眨眨眼,很快懂了:她的腿保住了。

    保住腿的将军被大将军臭骂一顿,又挨了不痛不痒的几鞭,池衍劈头问道:“!谁教唆你的?”

    “没人教唆,是我自愿拐带清和姐姐出门。”

    “不对,是我拐带的阿池。”

    沈清和与其父被门子领进来。

    两家早晚要聚在一块儿商议‘儿女’之事,他们父女此时来得正好,池衍冷笑:“沈延恩,看你教的好女儿!”

    沈大将军先行瞥了跪在地上的池三公子一眼,语气幽幽:“你教的又是什么好儿子?”

    池蘅被他瞥得心里发寒,正心慌呢,无意对上清和含笑的眼神,当即咧唇一笑,竟是十足的潇洒快活。

    窥见这一幕的池夫人太阳穴直突突,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后背惊出身薄汗——好个心思深沉的沈家女!出去一趟,阿蘅竟被她套牢了?

    家里的崽子要被隔壁的病崽子拐跑了,阿衍还在和人家爹爹骂战,她便要开口,哪知池蘅赶在她前头朗声道:“爹,沈大将军,你们不要吵了,我要娶婉婉为妻。”

    两位大将军登时成了被扼住咽喉的麻雀,四围鸦雀无声。

    池衍倒吸一口凉气,双目圆睁,稳住声线:“你……你再一遍?”

    池蘅身板挺直,大声道:“我要沈清和做我的妻子,求爹娘、沈大将军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