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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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月,天寒。

    天刚明,柳琴柳瑟端着清水等在门外,且等门里传来绵柔轻嗓,这才规规矩矩推门而进。

    内室地龙烧得旺,常人进来捱不住热,清和一身里衣斜倚床榻,锦被裹着肩膀,堪堪露出俏白的脸。

    她睡意显然还没完全散尽,琴瑟入内不敢搅扰她醒神,默不作声退守一旁,牢牢管住自己的眼睛,不该看的别看。

    等了将近半刻钟,清和倦然地抬手了呵欠,眼尾渗出点点残泪,眸子水润,似乎舍不得锦被裹着的暖,唇边溢出一道浅叹:“近前来罢。”

    柳琴柳瑟服侍姐下床,大清早开始为今日姐与池将军的约会忙碌。

    昨夜清和睡得早,歇得好,梳洗之后略施粉黛,病色都被美色遮掩。

    姜神医用药如神,服下几副药,姐身子大好。

    可惜姜神医离府太快,来去如风,大将军几番劝都留不住人。

    “不要这根簪子,再换一支。”

    柳琴一愣:“这支呢?”

    “换昨日那支。”

    “昨日?”柳琴讶然:“昨日那支姐已经戴过了啊。”

    清和不语。

    柳瑟极有眼力道:“戴过了又不是脏了旧了,我看那支金簪甚好。”

    柳琴服侍人的差事做了多年,守着大将军嫡女,没少见识珍奇好物,以她的眼光来看,那支簪子好是好,哪有阿瑟得甚好?

    她心察看姐神色,姐用过的东西从不连续用,极喜欢的才愿隔三差五拿出来,眼下对一支簪子偏爱至极……

    她福至心灵:除非簪子是将军送的!

    一下子想明白,她赞道:“对对对,昨儿个那支金簪,姐戴着艳压群芳!”

    “哪来的群芳?”清和失笑。

    要真色冠盛京城,阿池那相貌倒是妥帖,更明艳,更有活力,大半年过去,清稚的眉眼长开,长相比私奔前还要出挑。

    她已经能预想今日出门长街两旁热热闹闹的景象了。

    这金簪是她们在村落时阿池进城为她买回来的礼物,她很爱惜。

    时下男女送礼物轻易送不得簪子,送女子发簪,代表愿与之结发。

    阿池送出此物时,定然没想到这点。

    昨日她戴着此簪没得来她一声夸赞,倔强不服输的沈姑娘偏要将军看到她戴着她送的簪子。

    她没留意到,那就在她眼皮子底下继续晃。

    想着想着她眉眼弯弯,心坎像倾倒一盏蜜,整颗心都是甜的:为自己的幼稚,也为有人能令她生出如此弯弯绕绕。

    一墙之隔,池蘅早起习武,大冬天,练得脑门发汗这才停手拐去浴室沐浴,洗去汗渍,换好一身新衣,开开心心用过早食,美滋滋前往沈家接人。

    未婚夫妻相约出门这在大运朝很普遍,奢华低调的马车停在镇国将军府门口,池蘅站在马车下等得望眼欲穿,可算见到了人,唇角上扬:“姐姐,安。”

    “安,阿池。”

    清和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圈。

    白袍红裘,腰身纤细,头戴白玉冠,脚踩绣着吊睛白额大虫的黑锦长靴。

    她默默收回视线,将微凉的手递过去,搭着她的胳膊坐上马车。

    有琴瑟二人在,池蘅没好意思跟进车厢,转身上马,脸在长风里愈显明媚朝气:“出发!”

    沈清宴一大早睡过头,等他着急忙慌跑出来,恰巧能看到马车的影。

    他一连三叹:看来是老天都不愿带他这个拖油瓶。

    “姐姐,仔细想咱们还没认认真真结伴看看盛京的美景,你再远的地儿咱们都去了,唯独家门口都没好生逛过,可真是遗憾。”

    池蘅坐在马背隔着车帘和里面的人话,北风呼呼,遮不住她清亮雀跃的声线。

    “姐姐,冷不冷?手炉够用吗?”

    才出家门多久她话匣子就没关上,总能找到话,也不怕张嘴灌进凉风。

    清和在温暖宽敞的车厢极其惬意,单看这车厢‘五脏俱全’,就能看出池家对这门婚事的态度,以及池夫人待她的体贴。

    她手捧暖炉,鼻尖萦绕好闻的薄叶香,舒服地昏昏欲睡。

    “不冷,够用。你仔细些,莫要光顾着话,喉咙里呛了风。”

    “这怎会——”池蘅脸色微变,以拳抵唇迅疾咳嗽两声,白皙的脸皮渐渐发红,闭嘴不言。

    清和坐在榻弯唇笑。

    她病骨缠绵,多年来出门次数少之又少,及笄之后再没有和阿池大大方方地游逛盛京。

    此次身份不同,她们是众所皆知的未婚关系,幻想成真,她心情大好,脸颊浮现漂亮的淡绯。

    天子脚下,盛京是大运朝最大气磅礴的都城。

    帝都引人神往的四时景,春日【栖春寨】,夏季【明和湖】,凉秋【斩叶林】,寒冬【醉雪斋】。

    一寨一湖一林一斋,赚足世家权贵的银子,是男男女女公认的约会圣地。

    冬时不去【醉雪斋】,堪比酒鬼未曾尝过琼浆。

    昨日那场雪下到深夜,为【醉雪斋】蒙上皎洁的外衣,交纳十两银子,池蘅搀扶清和从马车下来。

    闻见她身上不同昨儿个的清淡松竹香,清和心下暗笑,阿池爱美,想必今日出门前又没少折腾池夫人。

    加绒的鹿皮靴被换下来,换作将军最喜欢的吊睛白额大虫,靴子黑锦缎面,绣工栩栩如生。

    清和低头瞥向自己靴侧‘卧’着的白虎崽,耳根一热,不由握紧池蘅指节。

    “姐姐,怎么了?”

    “无事。”

    清和气恼她该问的不问,她一眼便将她出门前的精心扮看得清清楚楚,这人倒好,无论是她戴在发间的金簪,还是特意穿出来的同款靴子,竟都像是没入她的眼。

    柳瑟在旁看得直扶额,心道:将军流连花丛的这两年到底学了些什么?平日油嘴滑舌惯会哄人,真到了关键时候,心眼一闭装起瞎来。可真气人!

    琴瑟二人气不过,挤走献慇勤的将军,一左一右扶稳自家姐。

    冷不防位置被人抢了,池蘅睁圆眼:这是闹哪出?

    想着出门前阿娘磨破了嘴皮子的“要主动”,她心觑了沈姑娘一眼,看她对自己差事被抢无动于衷,不禁生出两分委屈。

    不等清和心软轻斥琴瑟,将军从袖袋摸出一块血玉:“姐姐,暖炉不方便,你握着这个。”

    趁着沈姑娘抬手去接的空当,她手上微微用力将人拉扯进自己怀里。

    猛然撞进她怀,清和心脏扑通,眼皮轻掀,柔柔软软地去看这人的眼。

    “不劳琴瑟两位姐姐了,我的未婚妻,我自己挽着就好。”到“未婚妻”,池蘅下巴微抬,清澈的眼睛淌着一股子矜傲。

    被她这般看着,柳琴柳瑟脸皮薄地低下头,心里道了声怪不得姐会喜欢。

    年岁不大的将军,又混又天真的劲头确实迷人,更别那副皮相得天独厚。

    ‘抢’回未婚妻,见她们没敢再和自己抢,池将军志得意满,挽着清和的手迈入【醉雪斋】,边走边声问:“姐姐,她们干嘛挤我?我哪里做得不好了?”

    清和掌心握着那枚恒温的暖玉,大半只手被她起了一层薄茧的手包裹,身体里的热意驱走寒凉,她歪头无声看着池蘅,看得对方莫名其妙。

    她叹口气:“无事,走罢。”

    “……”

    这摆明了是有事嘛。

    池将军冥思苦想,忽的有如神助,她唇微咧:“姐姐,我一直没敢,你靴侧那只白虎崽真可爱。嗯……我送的金簪被你戴着,身价都抬高好多。昨儿个我就瞧见了,没敢开口夸。”

    心事一下子被她戳破,清和想笑又得忍着,问:“为何不敢?”

    “因为想见到你更多的美。”

    她一脸得意,眼睛流转璀璨柔光,沈清和怔怔看了两眼,后知后觉醒悟:她竟然栽进阿池的圈套?

    “可现下看来,婉婉对我送的金簪很是情有独钟。”

    “……”

    沈清和一下子想挣脱她的手自己去逛【醉雪斋】,被将军漫不经心的力道克制地死死的。

    她耳朵发红,不是被冷风吹的,全然是羞红:“你放开!”

    “不放。”池蘅时刻谨记‘出门要主动’的命令,软声道:“婉婉,这里人多,我松开你,万一咱们走散了,我去哪找你?这不是教我平白着急么。”

    沈姑娘努力佯装淡然,跟在她们身后的琴瑟偷偷捂嘴笑:姐这副样子,还真是少见。

    两人别别扭扭亲亲密密地走了段路,清和从羞窘里缓过来,恢复落落大方挑不出错的温婉端庄。

    她很快原谅将军坏心眼调侃她的事,沉浸在首次约会的兴奋中。

    【醉雪斋】很大,比两个将军府加起来还要大。

    里面有【兽园】、【竞技场】、【文辞楼】、【笔墨亭】、【观雪阁】、【消雪院】等等好玩的地方。

    清和对【兽园】很感兴趣,【醉雪斋】前两日运进来一大一两只虎,是整个盛京除了皇宫,唯一能安全观虎的宝地。

    再行交纳十两银子,两人并肩踏入。

    一入此园,虎啸狼嚎,清和走在其中兴致勃勃,她喜欢带有危险性的人或事物。

    领路的侍者见二人相貌不凡,态度恭敬。

    “姐姐,咱们要去看那两只虎吗?”

    她抬了抬自己的靴子:“脚下一只虎,再去观虎,甚有意思。”

    池三公子赢擂台招亲后首次与未婚妻出现人前,此地是权贵名流聚集的【醉雪斋】,一路有不少世家子弟争相围看,矜持些的贵女被池三公子迷得无法言语,胆大彪悍的世家女上前和两人招呼。

    招呼的人多了,池蘅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清和忍着醋意,笑着替她抚平:“好了,去看虎崽子。”

    观虎台。

    放眼望去都是人。

    池蘅烦闷地叹口气:“姐姐,你先去那儿坐着,我很快就回来。”

    清和没问她要做甚,轻点下巴和柳琴柳瑟前往侍者安排好的位子,走到一半,她笑着折身:“回去,咱们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另一头,池蘅拳头攥紧,三两步冲到饮酒作乐的世家子之中,一脚踩在酒桌,不顾众人脸色震惊难看,眉峰上挑,盛京霸王的劲头再也压不住:

    “爷的未婚妻也是你们能看的?伸长了脖子,扭头又一脸淫.笑,怎的,当我眼睛是瞎的?”

    她脚下用力,一脚踩塌梨木桌:“管好你们的眼睛!再让我看到你们绷不住色.欲,咱们比武场上见!”

    杯碟碎地,酒香四溢,池蘅见他们一脸怪异,似发抖又似发痴,背脊猛地一凉,回头,看清几步外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眼皮一跳:哎呀,被姐姐看到了?!

    清和上前揪了她衣袖,眸色冷淡地扫了眼痴痴傻傻的一群草包,旋即将视线放回将军脸上,似嗔似笑:“一会功夫不见就犯浑。”

    “咳,这个,这个哪由我控制……”池蘅乖乖被未婚妻揪回观虎台。

    盛京霸王,备受大将军宠爱的池三公子,只有在沈清和面前才更显温顺纯良,张狂的老虎成了猫儿,这一幕看得众人大跌眼睛。

    不过以沈家嫡女的美貌性情,也无怪霸王都得捧在掌心。

    女扮男装不易,清和甚为体恤她的辛苦,甚至池蘅犯浑她也不觉有何不妥。

    只是第一次约会,为无关紧要的外人分心生怒,犯不上,也不值得。

    观虎台,坐在席位观虎挺没滋味,池蘅扭头,看懂她眼里闪过的无趣,笑着提议:“姐姐,来观虎哪能不摸虎?咱们去摸摸那两只虎如何?”

    清和一扫枯燥乏味:“好。”

    两人一拍即合,跟在她们身边的侍者擦了擦额角的汗:“三公子,沈姑娘,这虎未被驯化,凶猛异常……”

    “放心。”池蘅抛出一锭银子堵了他的嘴,省得他在耳边聒噪。

    侍者劝不动她,急忙朝守在虎笼身边的人递眼色。

    没一会,【兽园】园主带着园子最好的两名驯兽师过来,紧张地大气不敢喘。

    两位祖宗何等身份?身份高,胆子大,将军艺高人胆大也就罢了,镇国将军府的嫡女凑什么热闹?

    清和蹲在兽笼前跃跃欲试,池蘅鼓励道:“姐姐,没事的,我在旁边护着你。”

    “我也没有怕。”她笑:“我担心这只虎崽不喜欢我。”

    “姐姐这么温柔,它哪会不喜欢?”池蘅握着她的手探过精钢铸成的兽笼:“摸摸而已,又不是要它的命。”

    两只交叠的手如愿落在虎崽头上,清和眼睛亮晶晶的,心翼翼不敢惊着虎崽,适应了一会,她道:“阿池,你松开,我自己试试。”

    【兽园】的园主被吓得心到了嗓子眼,一次成功已经是侥幸,这再来一次……

    池蘅眼睛不敢离开她,手松开,兽笼里的虎崽感受不到杀意覆在头顶,强光照射下,金黄色的双目泛着危险的光。

    待看清眼前之人实在太弱,它懒得理会,慢慢地闭上眼,趴伏在地享受美人抚摸。

    瞧着沈姑娘撸虎如撸猫,在场之人皆是震惊。

    便是此时,世家的孩子玩心上来拿银子砸兽笼里的老虎,虎崽被砸中,凶性暴起!

    惊呼连连,兽园顿时陷入混乱。众人闭上眼,不忍看沈家嫡女天仙般的人,玉手被老虎撕咬的血腥画面。

    危机来临,清和应变之快,然而还未等她自救,池蘅出手如电,一拳砸在虎头:“孽畜尔敢!”

    一拳,一喝,仿若有雷霆怒火从九霄降下,虎崽乖顺匍匐,发出一声示弱的哀吟。

    【兽园】一片死寂。

    清和讶然抬眸,恍若第一天认识她。

    作者有话要:  帝星,帝运初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