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无常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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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片晶莹的雪降落在地,天幕低垂,暗色翻涌。池家来接人的马车按原路返回,宫门不远处绣着“沈”字的旗帜猎猎飞扬。

    清和坐在车厢几次按压眉心:这么晚了阿池还没出来,她心事沉沉。指腹抚过牡丹缠枝的暖炉,来回抚弄指尖还是一如既往的凉。

    再过不久宫门就要落锁。

    她心尖掠过一抹阴霾。

    柳琴柳瑟早早跑出马车在外等着,风拂乱她们的鬓发,眼睁睁瞧着一道俏丽的身影由远及近地映入眼帘,柳琴扭头惊喜道:“姐,将军出来了!”

    沉甸甸的心因这句话缓缓得到解脱,清和眸光闪烁,心想:出来便好,再不出来,她可要进宫找人了。

    落锁前一刻池蘅神思不属地走在肆虐的风雪,没留意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

    “阿池。”

    “清、清和姐姐?”池蘅脸红了又白,低头不敢看未婚妻的眼。

    她神色有异分明心虚。暮色悄然而降,不好在冷风里和她耽延,清和按下心事:“进来。”

    池蘅点头如捣蒜,平时多伶俐的一个人,上马车时腿脚发软差点栽下去,清和担忧地喊了一声,眸色温和,轻轻缓缓地问道:“你慌什么?”

    将军揉揉发胀的太阳穴,她现下心乱如麻,若可以,只想藏起来谁也不见,尤其不能见婉婉。

    青梅多年她是真笑是假笑、开心与否,清和一眼就能看透,心口酸涩发堵,努力顺气没教火气发作出来。

    素日早早出宫的人今儿个迟到许久,被谁绊住了?怎么绊住了?

    做了何等对不起她的事才不敢见人?

    笨蛋,傻子!连装模作样骗骗她都做不到,真要被她气死!

    清和绞弄掌心锦帕,好端端的帕子被揉搓地不成样子,对面的人依旧头也不抬。

    她心细如发,此时竟恨自己敏锐洞察。

    行往将军府的一路池蘅话很少,马车停在大门前,她跳下去,仓促话别转瞬不见踪影。

    溜得比兔子还快。

    清和沉沉目送她逃窜的背影,眉染霜寒,波光潋滟的眸哪还有半点和软?凝作冰雪,美丽冻人。

    气氛不对劲。

    柳琴硬着头皮道:“姐?”

    “回别苑。”

    她慢吞吞收回探寻的目光,守在身畔的柳琴柳瑟冷不防一哆嗦。

    ……

    天黑了她才到家,池夫人抱怨两句,瞧见女儿难看的脸色,关心道:“怎的了?病了?”

    池蘅满脸丧气,活像被抽筋剥皮的龙崽子,蔫蔫的只差最后一口仙气苟活。

    今日之事对她冲击极大,她瘪着嘴,眼眶就差掉出一包泪。

    这模样吓坏池夫人:“可怜阿蘅,谁欺负娘的阿蘅了?”

    “阿娘……”她喉咙微哽,蔫头耷脑:“我无颜面对婉婉……”

    “你做了什么无颜面对?”

    池蘅羞于启齿,脑仁疼:“我还想问爹娘呢,爹娘意欲何为?”

    话到这份上,她勉强支棱起来:“阿爹呢?”

    儿女情长且放在一旁,她想知道蒙在鼓里的真相!

    池家密室。

    亮着几盏灯火。

    父女俩良久对峙,池夫人坐在一侧捧茶静待。

    池蘅不退不让眼睛直直盯着面前的男人,池衍身形伟岸,气势如渊:“你真想知道?”

    “想!”

    池衍审视看她,电光火石几次意志力的交锋。

    池大将军轻甩衣摆坐在虎皮大椅:“问!”

    “爹爹位极人臣,却要孩儿自幼女扮男装,此为欺君。宫里来的御医诊不出孩儿女儿身,大师伯为我殚精竭虑。大师伯何等高人,我池蘅何德何能要她为我出生入死,我又是谁?

    “我与婉婉‘私奔’在外途中遭遇几次袭杀,杀我之人是谁?

    “兰羡之与我擂台比武一战生死,陛下应允,陛下所图为何?为何先时欲取我命,后赐我‘行走’一职?

    “贵妃姐姐乃爹爹放在深宫、放在陛下身边的眼线,池家……”

    她问出埋藏许久的疑问:“咱们家,可是要谋朝篡位?”

    一个个问题抛出来,看似无章法,前后都问在点子上。

    池夫人与池大将军隐晦交换眼神,对女儿生出赞赏。

    池蘅上前一步:“爹爹,还请为孩儿解惑!欺君罔上、谋朝篡位俱是诛九族的重罪,为何要铤而走险?爹就不怕——”

    “不怕!”

    池衍虎目圆睁:“赵潜心胸狭窄无帝王容人之量,狡兔死走狗烹,岂不闻史书是用血写成?

    “皇室表面仁义慈悲,内里忌惮猜疑,哪给过咱家活路?

    “与其引颈受戮到头来毫无反抗之力,不如未雨绸缪,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你爹不想窝囊一辈子。

    “我所为乃顺应天意,天意动荡,势必要有人与赵潜父子相争。不如你就看罢,陛下昏庸无道,今岁雪灾便是上天对赵氏的预警!”

    前世他父子三人忠心耿耿为皇室舍生忘死,不也落得家破人亡?

    儿子浴血奋战驱逐外敌,回城活生生被饿死,发妻万箭穿心。

    赵潜此时强撑明君风范,过不了多久就会性情大变。

    皇室占着正统,若非为‘师出有名’‘名正言顺’,他何苦与仇人虚以委蛇?

    陛下如今占着天子正统,但继续下去,迟早会失去民心。

    池家等的就是赵氏丧失民心那日。

    届时揭竿而起,新正统取代旧正统。众望所归,阿蘅帝位才能稳,天命才算完完全全归于她一身。

    时间是宝贵的。

    一切未显明前只能暗中筹谋。

    赵潜在做戏,池家也在做戏,谁戏演得好,谁赢得的时间多,谁能立于不败之地。

    赵氏日渐衰微,阿蘅帝运日益昌隆,起事前藏住她的女儿身,皇室揪不到将军府的错,双方博弈里池家方能占得上风。

    名留青史开创帝王伟业,他绝不容许阿蘅的称帝之路留下半点瑕疵。

    要的是皇图霸业,争的是天命所归。

    他的女儿要在最合适的时机振臂一呼力挽狂澜,解黎民于危难,推翻赵氏腐朽统治。

    这若成了,便是千秋功业!

    如何不令人神往?

    为了今后帝业,忍一时,值得!

    “赵潜先时仰仗池沈,今时忌惮两府恨不能除之后快,人心难测,爹从不后悔十几年前的决定,不后悔将你扮作男儿。

    “你与清和私奔,袭杀你之人一为江湖草莽,二为黑袍卫,黑袍卫乃陛下私兵,他杀你为挑起两府争端,他使兰羡之在比武招亲擂台杀你,亦是为此。

    “薛泠与姜道长有旧,她肯答应爹爹做内应,为的是成全道长。至于陛下赐你‘行走’一职……”

    池衍不客气地重重哼气:“你可了解‘宫中行走’?可知高.祖为何设立‘行走’官职?”

    这话似曾耳闻,以前姐姐也问过。

    “他派御医诊平安脉,又以薛泠使美色.诱之,贵妃娘娘高义,替你遮掩女儿身,赵潜当你是男子,他这人混账淫.靡,喜臣子与后妃勾搭成奸……”

    一道明光斩在池蘅心湖,溅起滔天巨浪。

    她脸色煞白,发僵的脑袋快速转动起来,想太后寿宴那日贵妃姐姐与她在【芍花宫】的反常举动,想陛下见到她的古怪笑容,想他额外宽待自己自由出入后宫,想贵妃姐姐冷脸告诫她的那番话,想今日象牙床内的逢场作戏……

    池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颤抖着手从怀里摸出薛泠交给她的信,没递给爹爹,自行拆开。

    白纸黑字一目了然,方知今日凶险。

    她脸色难看到极致:“假孕?”

    池夫人劈手夺过信来,一目十行看下去脸也跟着沉下去。

    信交到池衍手上,池大将军回想前世种种,想赵潜是怎样一步步失去民心……

    一个完美的谎言需要更多谎言的巧妙装饰,薛泠提出‘假孕’合情合理。

    阿蘅热血方刚的年纪与贵妃‘苟合’三年两载,贵妃肚子迟迟没动静,难免赵潜多想。假孕再滑胎,以薛泠的医术自能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稳住赵潜,且看赵氏怎样在短短两年失道寡助。

    书信被内力摧毁,池衍拍案:“此计可行。”

    池蘅浑浑噩噩回房,大脑一片空白,沐浴后她着了寝衣乖乖窝在被衾,眼皮闭合,梦里错乱无常。

    一时是贵妃姐姐跪伏牙床起起伏伏的吟声,鬼魅般浮来荡去,魔音贯耳,千丈红尘。

    一时是陛下朱笔御批,着池家九族于午门外斩首示众,顷刻血流成河,呜呼哀哉。

    画面一闪,药谷伸手不见五指的石屋,她怀着忐忑心绪和婉婉坦诚相对。

    四围黑漆漆,猛兽关在心笼张牙舞爪,七情六欲在无尽的黑暗被放大。

    战栗着战栗着,笼子关不住贪兽,兽饿狠了,同伴都想吞吃。

    亲吻她,取悦她,撕裂她,梦境依稀飘着细细碎碎的哭音。

    水波纹晃荡,来到迎水别庄的【醉仙池】,蒸腾热烈的白气里池蘅看到姐姐含笑的眼,心想事成尝到眼馋许久的果,爱不释手,痴迷忘我。

    风雪飘进长梦,再抬眸,温温柔柔不在,甜甜蜜蜜不在,婉婉冷冷清清驻足雪地不一句话地凝望她,眸色冰凉,没半点人情味。

    “婉婉,姐姐,求姐姐不要不理我……”她在梦里大喊,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

    “我不要你了。”

    声音恍惚从很远地方传来,眉目无情,通身冷寒。

    “姐姐!”

    “池爱卿,朕的贵妃滋味如何?”

    ‘赵潜’淫.邪的脸骤然钻进风雪:“干.着国色天香的贵妃,心里想着病秧子未婚妻,怎样,可舒爽?”

    “滚开!”她喉咙微哑。

    “朕迟早要灭了池家满门,你是女子,你池家欺君罔上罪该万死!”

    ‘赵潜’虎头狗眼生着一对獠牙朝她狞笑:“你看,你爹爹还是没告诉你因何女扮男装,他们都在欺你年少,怕你误事,怕你坏事……”

    “你胡!”

    “朕胡?你把薛泠当做沈家女肆意淫.弄,你那位好姐姐知道了会不会原谅你,你敢和她吗?你还有脸和她表白,池蘅,你怎么不去死?你死了,你姐姐必念着你的好,忘掉你的张狂……”

    睡在床榻的人手臂青筋毕露,冷汗连连:“我没有!那是做戏,是骗你的,骗你的!”

    “池蘅!你当真不想赏弄你的未婚妻?她生得美,你们灵魂那般契合,可笑她拿心肝宠你,你回她刀剑风霜,你色.欲心起,欺她多少回才甘心?”

    “没有……我没有……我喜欢她……我喜欢清和姐姐……”

    “阿蘅?阿蘅!”池夫人守在榻前为她擦拭冷汗,迭声呼唤都无济于事。

    “你有,你有!”梦里的‘赵潜’忽然化作沈大将军那张脸,沈延恩怒声呵斥:“畜生!!”

    雷霆震荡直击心脉,池蘅上身猛地弹起,一口血喷出,惨白着脸昏死在床。

    “阿蘅——”

    柱国大将军府前院后院灯火亮了大半宿。

    翌日,池三公子梦中呕血一事传得沸沸扬扬。

    绣春别苑。

    清和辗转反侧一宿没睡好,起,眼下蒙着淡淡乌青,心烦气躁不知如何纾解。

    想到池蘅,她远山眉深深蹙起,心事郁结竟不得发。

    “姐,姐!”声音由远及近,柳琴慌慌张张跑来。

    看清她眼底惊惧神色,清和不知怎的心陡然惶惶:“出何事了?”

    “将军,将军她……”

    “她怎么了?!”

    “将军府传来消息,池夫人请姐前去,将军梦中吐血心脉被内力反震,现下昏迷不醒嘴里一直喊姐您呢!”

    “备车!”清和手炉都忘拿,抬腿匆忙往门外走。

    一条腿伸出,经寒风一吹,她身子顿僵,思绪活泛,脸刹那比雪白。

    “姐?”

    “你她心脉被内力反震?”沈清和心痛如绞,喃喃自语:“她做了何事才不惜自震心脉求我宽宥?我昨儿就见她不对劲,果然……果然……”

    她的话莫名其妙,琴瑟都听不懂:“姐,夫人请您去呢……”

    “告诉她,不去。”她凉薄转身:“人非圣贤孰能无错?我不怕阿池犯错,她若知错,就活着来向我赔罪。寻死觅活的,给谁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