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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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崭新的一天刚冒头还未结束,十天一次的大朝会仍在紧张激烈的继续。

    赵潜气得不轻。

    昨日没绑来萧崇至他已是怒不可遏,萧崇至目无君王,若非天下文人护佑实在动不得,他早砍了他脑袋!

    遑论今日池衍联合御史台言官存心和他过不去,言辞凿凿奏请撤去池蘅‘行走’一职,中有沈延恩默许,满朝文武放眼望去无一体贴‘圣心’。

    他们在什么,又懂什么?

    他要的便是池蘅秽乱后宫!

    年满十八的池蘅再肆意行走各宫于理不合,礼法纲常上站不住脚,赵潜被臣子气得脸色铁青。

    奏请一再被驳回,为君者一意孤行,亦有秉性刚直的言官‘死谏’,危急关头被沈大将军一手拦下,场面闹得很不好看。

    以头撞柱不成,言官痛心疾首,索性抛却身家性命斗胆一问:“陛下可是忘记前朝靖帝之淫.行?”

    他将‘靖帝’与‘当今’相提并论,赵潜眼皮一跳,怒火冲天:“你放肆!”

    “靖帝以‘淫’擅乱君臣法纪自毁皇威。靖帝之子—哀帝,有父如此怎不上行下效,纵容私欲,德行败坏,终成亡国之君。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史书如何评断‘靖、哀二帝’?无非荒.淫昏君矣!

    “池家子业已成年,俊俏鲜妍,有潘安宋玉之美,后宫帝后寝居逍遥之地,怎可留一外男畅行无阻?若不避嫌,世人如何看待陛下?如何礼敬后妃?

    “太子为人子且不可任意往来后宫,池蘅十八成人,怎可再担任‘宫中行走’?荒唐,荒唐啊!”

    在一叠三叹的‘荒唐’声里,文武大臣窃窃私语,顶着百官猜疑不定的眼神,顶着某位大臣冒死坦言不畏死的目光,赵潜死死抓着龙椅扶手,手背青筋毕露。

    “微臣冒犯天威,愿以一死平息陛下之怒!”

    年过六十头发花白的御史以额叩地,光滑鉴人的白玉石霎时留下一滩血迹。

    为免三朝老臣血溅当场,赵潜咽下一口恶气,眨眼间生挤出温煦笑容:“爱卿言重。朕,自准了尔等奏请。爱卿快请起。”

    老御史求仁得仁,感叹陛下还有得救,颤巍巍被内侍扶起,鲜血自额头淌下,模样好不吓人。

    赵潜开口宣召太医。

    趁乱,池衍为女儿在盛京边防大营捞了一官半职,直接将此事钉死,再无旁人插手余地。

    朝堂一番乱象,君臣隔着十几道玉阶遥遥相望——池大将军低眉憨厚一笑,高高在上的陛下险些咬碎一口银牙。

    大朝会结束,回到御书房,赵潜神色阴沉可怖,金丝雀笼的鸟儿脖子拧断,光鲜亮丽的羽毛被拔光,死相凄惨,瞪眼盯着某处,死不瞑目。

    大监头皮发麻:“陛下……”

    “——陛下!皇……皇后临盆了!!”

    中宫女婢慌慌张张赶来报信,赵潜眼眸阴霾顿扫,猛地起身,眼前发晕身子微微踉跄,被大监手疾眼快地扶住胳膊:“陛下!”

    “摆驾【福坤宫】!”

    福坤宫——皇后寝宫。

    帝王銮驾抵达门口,赵潜软着腿从御座下来,脑子乱糟糟。

    一时是池衍携群臣逼他让步的笑里藏刀,一时是老御史痛骂的声声荒唐,再去想,又是御史磕在白玉石抬头满脸的血……

    不吉利。

    不吉利。

    他在大朝会受了好大的气,太阳穴突突发胀,心里惴惴不安。

    这样的不安令他想起十八年前忽如其来的异象。

    天意示警,随时会有第二颗紫微星取而代之。

    自那日起他生出心病。

    赵潜脸色发白:为何皇后偏偏是今日临盆,今日他屡屡受挫……太不吉利了。

    “道长,道长……”

    容越跟在身侧极力安抚:“陛下且宽心,皇后娘娘定会母子平安。”

    “是皇子吗?”

    “是皇子。”

    赵潜颤抖的手慢慢恢复平稳,容越抬眸快速睨他一眼。

    他自是晓得陛下为充盈皇家子嗣做出怎样的努力——不惜令池蘅入宫与贵妃‘苟合’以此满足怪癖刺激性.欲,不惜日夜操劳亏空本就不康健的龙体。

    可子孙缘法就是这般玄妙,耕耘多年陛下只得一子一女,太子胆懦弱,公主骄纵乖张,一对儿女哪个都不让人省心。

    如今在性.癖刺激下眼看要等到第三个孩儿降生,还是出自皇后肚子,生下来即为嫡次子,与太子骨肉同胞。

    站在男人的角度容越是可怜并且理解陛下的。

    站在辅佐者的角度,陛下所行所举实在有失帝威。

    不过……照他的预算皇后合该后日临盆,忽然提前两日发作,容越轻抚胡须,心底涌上莫名的担忧。

    走出皇宫,池衍搀扶老御医上马车。

    朝堂文武百官,真若排资论辈,宋老御史还在两位大将军之上。

    御史台以清傲为人所知的宋家,从来不畏死谏,武将护国,文臣卫朝纲,帝王也会犯错,帝王犯错时,身为御史有责任放胆直言。

    宋傲老了,心还没老。

    枯瘦如柴的手按在池衍精瘦的手臂,浑浊的老眼有一抹光亮从中刺出来:“长继,池家世代为忠,抛头颅洒热血保家卫国,你没忘罢?”

    “没忘。”

    “池长继……”宋老御史面色惨白,撑着一口气没倒下,半副身子趴在后辈肩膀,嗓音沙哑,远没先前在朝堂的慷慨激昂。

    池衍侧耳恭听。

    “池长继,池家列祖列宗英灵在上,你不会……反罢?”

    老得磕不得碰不得骨头快散架的宋老御史一语惊人,池大将军一怔之后喉咙发出低笑,笑够了,他字正腔圆:“不会。”

    我不会反。

    池家不会反。

    我会让赵氏父子为大势所趋拱手将这江山送上来。

    “那就好,那就好……”老御史一口气松懈下来,撑不住晕死过去。

    宋家马车渐行渐远。

    带着垂垂老矣的大运朝的死忠之臣。

    如宋老御史这般的忠臣朝堂还有一撮,也就那么一撮,拧成一股绳日防夜防防着乱臣贼子欺君罔上。

    想着这些忠臣前世的凄惨结局,池衍没来由笑出声,笑声平添三分苍凉。

    远的不,就为护君王声名差点一头磕死在金殿的宋老御史,最后被盛怒之下的赵潜一块端砚砸死,死不得其所。

    池衍叹惋摇头。

    他可以拚死争取萧崇至的支持,却不敢将阿蘅一事泄露一丝一毫于那些‘死忠之臣’。

    生为赵氏臣,死为赵氏鬼,劝不来,不见棺材不掉泪。

    大势当前,当救一国,救不了闭耳塞听装睡之人。

    赵潜是明君吗?

    只能赵潜在努力做出个明君的样子。

    可他不是明君。他连守成之君都算不上。

    前世在他最昏聩暴戾的时期,割地求和、大兴土木、屠戮忠臣、不顾黎民死活,一干罪孽,罄竹难书。

    如今他还没尽失民心,是他还在隐藏。

    隐藏骨子里的‘真我’。

    但他终有一日会疯给天下人看。

    池衍回眸看向中宫方向。

    上一世皇后艰难生下一名皇子,过不了两月,皇子夭折。

    害死皇子的是早年‘无缘无故’滑胎的黎妃。

    黎妃被极刑处死之前揭露皇后娘娘以秘药残害皇嗣的丑闻,真正揭开皇室子嗣稀少的隐秘。

    赵潜受激过度疯病加重,杀了半数后妃,太医院为皇后诊脉的太医也没能逃过他的毒手。

    丧子之痛成为赵潜永不会愈合的伤疤。

    及至阿英阿艾被害死,他质问陛下,为何池家满门尽忠仍换不来一个善终?

    赵潜怎么的来着?

    “朕唯有一子,卿为朕臣,怎可凌越朕之上?”

    真是荒谬至极啊。

    赵潜可怜吗?

    可怜。

    可他可恨又可憎。

    池衍那时才懂得为何同为执掌兵权的大将军,陛下记恨他远甚于沈延恩。

    因为陛下嫉妒。

    嫉妒他有两个好儿子。

    所以处心积虑害死他的阿英阿艾。

    池衍前世死前怀着复杂悔恨的心情,他想:自己输得不冤,确是瞎了眼,猪油蒙了心,否则为何誓死效忠一位骨子里早就烂透的疯子?

    池大将军决然踏出宫门。

    二皇子的夭折是赵潜忍无可忍放诞疯魔的开始。

    这一世,他不做愚臣。

    赵氏皇朝的朽坏,是他们池家崛起的契机。

    他慢悠悠走着,迎着春风露出恬淡的笑。

    ……

    池蘅最后做了半日‘宫中行走’,巳时一刻顺应皇命痛痛快快褪去一身绯袍,换好锦衣常服昂首挺胸迈出宫门,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军营生活。

    人逢喜事精神爽,连眉心针扎一般的刺痛都忍了下来。

    春日降临,万物复苏,大街巷几乎随处可闻‘池矜鲤’之名。

    有名有实算名正言顺,有名无实无异于被架在火堆上烤,池蘅长至如今,一无军功,二无伟业,好在她心性豁达,不介意被长辈们存心架在火堆,捧在人前。

    爹爹的意思她懂,名声是压力,也是催促她不可懈怠的动力。

    再大的压力,有家人在,有婉婉在,她才不会被压垮。

    她是池蘅池矜鲤,她会每天活得开心充实,努力配得上所有人的称赞夸奖,脚踏实地,一步步成就属于她的光芒闪耀。

    她没那么脆弱,因她心中有爱。

    池蘅摸了摸跳动极其热烈的心口,想到在被爱的同时她也具有爱人的能力,心情愉悦,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儿。

    世间幸事,莫过于你得到的,你也给得起。

    “矜鲤公子,上来玩啊!”

    云桂楼的姑娘挥舞手绢站在门楼招呼,池蘅下巴扬起,红齿白牙笑容绚烂地晃了人的眼,错眼不见的功夫,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一路狂奔来到【绣春别苑】,池蘅脊背跑出一层热汗,今儿也不知怎么的迫切地想见婉婉,想到婉婉她心就满了火热,眉心的疼如潮水一波波席卷,都被她隐忍按下。

    灵魂一半陷在针扎火烧的疼,一半愈挫愈勇激发出辟里啪啦的火花,每一道火花都有专属的名字,有爹娘,大哥二哥,有她冷面寒霜的岳父大人,其中最大的一朵火花写着‘沈婉婉’。

    池蘅心房涨涨的,疼得刺激,喜得欢愉,痛并快乐中她纵身翻过别苑高墙,如鱼儿入水,一道背影都显得自在洒脱。

    施加在她身上的压力越强,她越有一种‘本该如此’的使命感,她不怕被架在火上烤。

    各色花枝修剪整齐放进剔透的琉璃瓶,闲坐屋内的清和洗净双手接过柳瑟递来的锦帕,仔细擦拭指尖淋漓的水珠:“大朝会有消息没?”

    “有了。”柳琴轻声道:“宋家那边的线人传来信儿——宋老御史朝堂死谏陛下方肯撤去将军行走职位,为熄陛下怒火,老御史磕头伏地,出宫门人就倒下了。这么一闹,去了大半条命。”

    “宫里呢?”

    柳琴在心底叫了声苦:“姐,咱们栽培的人手哪够用……”

    深宫不比文臣后院,要忠心可靠,要万无一失,达到训练要求且是一难,如何不显山不露水送入宫又是一难,重重考验,难上加难,岂是常人可以胜任?

    满满算她们筹谋此事才四年。

    四年,大浪淘沙耗费心血养出十四位线人,分别送入高官门院,年前遗憾陨了一个,仅存十三枚硕果,可不得用在刀刃上?哪还分得出余力顾及宫里?

    清和不满现状,却也心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她轻拧秀眉:“东宫还是要有咱们的人方能稳妥。慢慢来。”

    听她“慢慢来”,柳琴柳瑟卸下重担,长吁一口气。

    “谢折枝呢?”

    “还是老样子,关在谢家老宅,疯疯癫癫。”

    清和“嗯”了声,眼波幽深,沉眉不言。

    柳琴柳瑟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陈年旧事里堆积的一笔孽债,也不知哪日姐让那位血债血偿。

    悬浮半空的刀将落不落,一旦落下,大仇得报,再要好的姐弟都做不成了。

    想想都觉得两难。

    她们不是姐,姐的心思比海深,要顾虑的更多。她那性子狠起来要人命,心肠若软起来,也是宁肯刀尖冲着自己心尖的倔。

    好在能令她心软的人不多。

    将军算完完整整老大一个,清宴公子勉强算拇指盖大的半个。

    爱憎分明,亲疏分明,这才是她们家姐。

    能被她偏爱,是多少人踮着脚尖等几辈子都等不来的福运。

    卧在脚边的大猫飞雪虎耳轻动,冷不防雀跃抬起头。

    帘子被挑起,池将军洋溢笑脸脚步轻快地走进来,见到她,清和心窗都跟着敞亮,烦恼愁苦不翼而飞。

    “姐姐!”

    她脱靴踩在厚实绵软的毛毯,快行几步蹲在未婚妻腿边,藏在身后的手现出来,捧着大束迎春花献给骨相俱佳的美人。

    胸前绣着白玉兰的衣袍光线柔和,大猫飞雪热情地拿脑袋蹭主人细腰。

    池蘅浑不在意,呲牙冲清和笑得比花蜜还甜。

    “姐姐,送你最喜欢的迎春花。”

    清和低头轻嗅,眸色含嗔:“当我看不出来?你又祸祸我院子里的花。”

    将军笑得含蓄腼腆,好话张口就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有花堪折直须折,迎春花花性与姐姐相衬,折给姐姐看,当是好花配好人。”

    恍若听到笑话,清和拿眼神逗她:“我是好人?”

    “再好不过的好人,是我一个人的好姐姐。”

    她一句“好姐姐”咬得缠绵婉转,字字含情。

    来也是有趣,她不来,屋还是这屋,她一来,满室生辉。多了个人却像多出好多锦绣繁华,多出人间百般温情热闹。

    澄净纯善的眸光化作灵巧的梅花鹿偷偷溜进女儿家心房不知疲惫地撞击,清和被她‘撞’地有一霎心神失守,苍白病色的脸蛋儿晕出好看细腻的红。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这感觉她也有。

    她等阿池可以光明正大地谈情爱,等了太久。

    今日,是崭新的一天。

    各种意义上的崭新。

    池蘅行事端得是倜傥漂亮:“婉婉,你愿与我共.浴.爱.河做一对赛神仙的美鸳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