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一扇扇门
“为国捐躯”四字犹如丧钟在耳畔沉闷敲响,盛京城的百姓驻足抹泪,人群中不知谁喊了声“池大将军”,哭声再也压不住。
战胜的喜悦被池家父子战死沙场的悲痛驱散。
池蘅滚落在地,失魂落魄:“爹,大哥,二哥……”
噩耗突来,她整个人浑浑噩噩,意气风发的脸尽是颓唐悲色:怎会如此?
她攥紧拳头,推开前来搀扶的人,举目望去,便见阿娘身子摇晃倒在婉婉怀里,她心弦一紧:“阿娘!”
众人只觉一阵寒风刮过,残影飘掠,再去看时,池将军人已在数丈之外。
“阿娘?阿娘!”
池蘅抱着晕厥过去的池夫人。
哭声飘荡,如被吹散浮在半空的芦花。
城楼之上,得知西平关大捷,池衍父子战死沙场,赵潜欣喜欲狂,群情悲痛,他露出怪异的哭脸,握紧的瓷杯悄然收入袖袋。
埋伏在暗地的三千神箭手沉默退下。
一场危机消弭于无形。
池衍死了。
池衍引以为傲的两个儿子也死了。
赵潜真想大笑三声,他假慈悲地看向城下抱着亲娘强忍悲伤的池蘅,心想:没有池家,没有池衍,你算屁的帝星?
全城都在哭运朝的池大将军、池少将军,一时之间,不分军与民,齐齐哭成泪人。
池家父子三人为国捐躯,死得光芒,死得壮烈,滔天的功勋落在仅存于世的池蘅的身上,此人不仅不能杀,还要重用。
赵潜乐疯了。
老天都在助他!
池蘅拿什么和他争?!
“阿池……”清和握住她不停颤抖的手,倾尽的温柔换来伤痛的一眼,如幼兽呜咽,雏鸟哀鸣。
这一眼,活像剜了她的心,疼得她厉害。
“陛下……”沈延恩实在看不过去,出身提点。
忘乎所以的赵潜回过神来,语气沉痛,在百姓面前做足姿态。
他了什么,做了什么,池蘅一概不知。
身为池家仅剩的独苗苗,乌泱泱的百姓默默跟在池家马车身后,眼看池夫人和池将军安全入府,这才继续抹眼泪。
池大将军,那可是他们运朝的‘战神’,该死的狄戎人!
天昏地暗,回到家,仿佛四处都有哭声。
池蘅守在阿娘床前,不消一刻钟,池夫人自床榻醒转,母女二人相拥而泣。
“阿娘,爹和哥哥们怎么会战死?”
她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池夫人想到夫君和两个儿子,心脏疼得直抽气:“阿蘅,阿蘅……将军府,将军府轮到你来撑门户了……”
撑门户。
池蘅身子僵在那,眼泪凝在眼眶,竟是不敢再哭。
出身将门,上了战场,生死乃寻常事,她极快冷静下来,忍着痛楚,深呼一口气,逼退令人脆弱的泪水,她挺直身子,大声道:“是!”
池夫人这一倒下,病了整整五天,清和与池蘅两人轮番照料,可谓费尽心思。
五日后,边关将士扶灵归来,数万大军神情肃穆,护送三口黑漆漆的棺材进城。
“阿娘,阿娘你慢点。”
“快点,阿蘅,再走快点。”
池夫人被二人一左一右搀扶,才出将军府的大门,便听到好大的哭声隔着老远传来。
好多人在哭。
几天前或许还有人心存幻想,以为英明神武的大将军不会轻易死在战场,可看着大军护送而来的棺材,多少人心防崩溃,哭音震天响。
赵潜亲自来检验池家父子的尸身。
没有池夫人强行掀开棺材盖,他也会命人开棺。
沉重的盖子被病没好的池夫人推开,露出池大将军威严的脸庞。
死去几日,好在天冷,尸身不曾溃烂,一眼望去能看到大将军身上有几处致命伤口。
“阿衍……阿衍……”
池夫人一口血呕出。
“阿娘!”
她推开池蘅,踉踉跄跄地开了池英池艾所在的棺材,棺材盖掀开,年轻的面容面无血色地沉睡。
“阿英……阿艾……娘的好儿子……”
看到大哥二哥那张脸,池蘅死死忍着泪意,不让眼泪掉落。
赵潜一一看过父子三人的遗容,身侧仵作假扮的侍卫朝他点头。
确认无伪,他又去看悲痛欲绝的池家‘母子’,猫哭耗子,哭得比谁都响亮:“朕的柱国大将军啊!”
霎时间,除了哭声,还是哭声。
池蘅强逼自己去看躺在棺材里的‘二哥’,有那么一瞬觉得这张脸有些怪,她无暇多思,内心满了伤痛。
许是知道自己来人世的用意,她比寻常时候心性更为坚韧。
阿娘的‘天’塌了,她得重新为她撑起来。
……
池家门庭显赫之家,苍白的灯笼凄凄惨惨被冷风吹得摇来晃去,前来吊唁的人极多。
上至天子,下至路边行乞的乞丐。
有人猫哭耗子,有人哭得肝肠寸断。
池蘅一身缟素迎来送往,挺直的身板,短短几日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清和以池家准儿媳的身份站在她身侧,沈大将军则以姻亲的名义帮助池夫人招待诸位来宾。
沈延恩固然不肯相信老朋友会战死沙场,可得知那日凶险,他心里惊疑不定。
池衍,怎么会死?
那样不肯服输的人,怎么会死在他前头?
余光瞥向满心满眼都是池蘅的女儿,沈大将军若有所思。
池衍一去,二子尽丧,如今池家子嗣凋敝,若有选择,他真不愿池蘅再上战场。战场是残酷的地方,倘真池蘅再出个好歹,婉婉可还活得下去?
他内心挣扎,却不愿做那武断的长辈,总要问过池蘅的意思。
只是,以他对池蘅的了解,此子必定会继承先人之志,延续池家将门的辉煌。
天色逐渐黯淡下来。
离去者众。
池家死了人,一片冷清,下人皆着丧服,满目冷白,又有大雪覆盖盛京城,凄凉中更显凄凉。
池夫人再次哭晕过去。
池蘅一日未食,规规矩矩跪在蒲团为父兄守灵。
清和不言不语陪着她,火光映照两人沉默的侧脸,乍看起来,竟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悲怆。
管家垂首上前,低声道:“公子,李姑娘来了。”
李如啄是池英生前当心肝疼的姑娘,为追求她,池大公子没少向‘幼弟’讨教哄女人欢心的法子,也不知到头来有没有追到手。
李姑娘一路赶来都没哭,见到池英的灵位,眼泪像是开了闸,怎么都止不住。
她怔在门前,被池蘅恭恭敬敬请进来。
“我来……我来为他上炷香。”她声音颤抖濒临破碎,池蘅爱屋及乌,心里一直拿她当未来嫂嫂敬重,她亲自将香双手献上。
李如啄依照顺序,先为大将军上香,而后才轮到池大公子、池二公子。
她盯着池英灵位良久,嘴里无声言语,即使听不到,单看那口型,也知是在喊“玉郎”二字。
玉郎,即为女子对心上人的爱称。
大哥总苦恼不得李姑娘心,若他晓得李姑娘肯喊他一声“玉郎”,不知会有多高兴,怕是要高兴地跳起来。
池蘅眼眶发热,碍于男子身份不好直言,她朝清和递去眼色,清和拉着李姑娘的手柔声劝慰。
许是忍得够久,李姑娘不管拉着她手的是谁,哀声哭出来。
哭也是声压抑的哭。
哭得池蘅都想跟着嚎啕大哭。
深夜。
所有人沉入梦乡之际。
池蘅封闭灵堂,再次掀开三口棺材。
她师从苏戒,苏戒是何等妙人,一双手堪称点睛手,往往化腐朽为神奇,最擅以假乱真。
事关父兄,不弄清楚,她死都不能瞑目!
灵堂烛火幽幽,清和执掌明灯为她照明。
两人都是出了名的胆大心细,棺材盖心启开,池蘅半个身子快要探进去:“姐姐,烛火再近些。”
清和依言而行。
烛火近了,照得四下通明,池蘅恨不能拿出毕生的本事和专注,视线一寸寸滑过‘池大将军’的脸。
看够了,看出端倪,她不敢声张。
挨个看过,也不知看了多久,池蘅眼睛酸疼发胀。
谨慎起见清和没问她看出了什么。
灵堂寂静,偶有烛火爆出星星点点的火花,动静不大,在这无闲杂人等的灵堂平添两分阴沉。
池蘅一夜守到天明。
清和没她那样的好精力,熬到后半夜撑不住睡倒在她怀里。
一夜枯坐,一夜反思,足够池蘅静下心来想明白很多事,她蓦地想到阿娘,想事发至今阿娘的反常。
人死了,突逢变故,反常或许才正常。
但阿娘哪是寻常的女子?她可是敢同时臭骂运朝两位大将军的奇女子。
三口棺材,三张精妙绝伦的假面。
如无意外应是出自师父之手。
天底下,唯有师父在此道的造诣能瞒天过海,骗过经验丰厚的仵作。
灵堂冷飕飕的,池蘅用纯阳真气暖了清和一夜,头脑异常清醒。
她知道爹爹为何带着两位哥哥诈死。
无非是要护住她。
若她所料不错,回城当日赵潜是要杀她,因为她的身份败露了。
因何放弃动手?
因边关急报。
池家父子三人为国捐躯,死得壮烈。
泼天的功勋成为挡在她前面天然的护身符,赵潜不敢动,也没必要动。
独木难成林。
在他眼中,自己这颗帝星,无势相助又能成哪门子气候?
池蘅望向虚空,仿佛看到爹爹笑着和她:“阿蘅,接下来的路要靠你大胆往前闯了,杀出来,帝路就在前方。”
她攥紧拳头,咬咬牙,在心里郑重嗯了声。
她会努力,努力让至亲提早回到她身旁。
她会努力,努力担起天降的重任,成为一颗真正熠熠生辉,有名有实的紫微星。
清和睁开惺忪双眼,温柔回抱她。
池蘅低头与她额头相触,的肌肤之亲给人莫大的安慰和安全。
世事多变,池家父子终是以他们的诈死,结束帝星备受呵护的少年时代。
那些流光的记忆封存在珍贵的金匣,仿若一扇扇门,这扇关闭了,会有另一扇为之开。
腊月的倒数第三天,天空飘落鹅毛大雪。
万籁俱寂。
池蘅抱着心爱的沈婉婉跪坐灵堂,与过去的自己挥手告别。
再见了。
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