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石缝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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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葬日,盛京城大雪纷飞。

    鹅毛般的雪花洋洋洒洒飘落行人发顶、肩头,十里长街,尽是悲哭。

    哭音不绝,仿佛要流干整个冬天积蓄的眼泪。

    此乃运朝的‘丧礼’中的‘哭丧’一环。

    运人极重婚、丧,丧礼与婚礼列为同等重要的大事,丧礼之上又有层层严密的等级规制。

    池家父子以死报国,池衍以超一品柱国公的规制下葬,两位池少将军皆追封正二品武耀将军,与其父葬在鸡鸣山。

    【鸡鸣山】也称【将山】,从高.祖起,于国有大功的将军都葬在此。

    此为皇恩浩荡,表彰殊荣,每年都有好多人手捧鲜花前来祭拜,当然,不愿意葬在将山也可以选择葬进各家祖坟。

    池家将门之首,没有属于自己的祖坟。

    池家先祖起于微末,漂泊无根。

    昔年他指着【鸡鸣山】与高.祖道:“咱们脚下这块地,该有一块儿属于‘将种’的墓地,池家自我起不设祖坟,祖坟就在此地。

    “鸡鸣山,鸡鸣破晓,或可称为【将山】,凡我之子孙,不分男女,想与祖祖辈辈死后葬在一处,就得凭真本事。

    “祖宗凭本事创下基业,子孙就得凭本事赢得君臣颂赞,百姓爱戴。”

    他当日那番话得豪气如云,高.祖为之震撼,特在【将山】划下大块地,道:“你之子孙,必为我赵氏肱骨。”

    池家先祖笑而不语,后不喜陛下深陷淫.色,又在【将山】,指着墓穴前长青的柏树,定下池家子孙娶妻不纳妾的规矩。

    经友人提醒,担心池家往后绝种,额外加了一条:除非四十不孕。

    婚丧二事,池先祖安排妥当,亲笔写进池家家训,勉励提醒后人。

    这两条家训,前者坚定池家后人咬紧牙关做一代名将的心志,后者杜绝子孙为色所迷、祸起后院的可悲下场。

    可谓裨益良多。

    自池先祖建功立业天下,经由一代代人努力才有了如今三百年荣耀披身的世袭将军府。

    赵氏皇朝绵延至今,离不开池家一代代的匡扶。

    【将山】极大,矗立着一座座鲜血染成的丰碑,每一座有资格竖在这的石碑,背后都有或悲壮或感人的故事。

    运朝有过很多位将军,如繁星那样多。

    即便繁星璀璨的时代,池氏一门也是其中最亮的星。

    【将山】很大、很高、很远,徒步要走一个时辰。

    池蘅手捧灵位走在队伍前,白衣缟素,身形消瘦,俊俏明艳的脸憔悴至极,教人看之心忧。她的悲伤隐忍而刻骨,每一步走得都甚是沉稳。

    白幡迎着冷风被吹乱,送葬的人群填满了朱雀大街,不断有人哭,或真心,或假意。

    在一片乱糟糟音同调不同的哭声中,有侍者扯着嗓子尽力喊着每个人都能听清的话。

    一字,一句,尽是池衍与其子为国立下的汗马功劳。

    池大将军戎马半生,单他一人的军功,喊得侍者嗓子冒烟。

    此为丧礼中的‘慰英魂’的一环。

    更是提醒被他护卫的百姓们,提醒在上的君王,莫要遗忘有功之士,更要优待有功之家。

    【将山】路遥,送丧的礼仪有条不紊地进行。

    赵潜听着侍者喊出口的一句句,忽生感怀。

    人,果然是死了才值得被纪念。

    池衍死了,他眼中的刺没了,回顾两人少年时结伴同游,再到后来池沈二人扶助他登位的那些年,赵潜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与池衍其实也有过几年君臣相得的时光。

    他那样信他,那样礼敬他。

    可池衍呢?

    池衍十八年前就背弃了他为臣的忠义!

    帝星!

    天降帝星于池家,他养着池蘅,暗地里不知做了多少谋逆之事!

    赵潜气得胡须发颤:果然池衍还是死了好。

    死了,帝星失去助力,无异于拔了牙的老虎,他当下奈何不了池蘅,可他不会让她好过。

    他会优待有功之臣的家眷,会将池蘅当做手里的刀。

    他不,【龙门】不,不会有人知道世间真有第二颗紫微星。

    待到刀锋刺眼之前,伸手折了那刀!

    神不知鬼不觉,死在战场,或许是这颗帝星最好的归宿。

    山路迢迢。

    清和在琴瑟的搀扶下徒步登山。

    池夫人眼目怆然地看着那座山,没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但大将军和少将军一死,池家只剩下孤儿寡母,到底是没人了。

    好在大将军的余泽够他们用。

    更好在,池家还有一门令人艳羡的好姻亲。

    主持丧事这件事上,众人可算亲眼目睹了池沈二家关系有多好。

    柱国大将军故去之前两家兴许还避讳,柱国大将军一去,陛下再不会对池家下手,再多的恩怨都会随着时光消去。

    沈家仗义,不再顾忌地将池家纳入羽翼之下庇护,这点,连陛下都不好什么。

    有镇国大将军作为岳丈,池矜鲤往后的日子不前途似锦,那也是顺风顺水。

    池家唯一的独苗苗,这可金贵多了。

    “下葬!”

    高山冷寒,清和不禁了个寒颤。她拢紧最外面的白色大氅,面色与雪色相差无多。

    她知道,即便池家父兄尚在人间,对于阿池而言,这也是一场真正意义的告别。

    与至亲的告别,与阿池纯白岁月的告别。

    眼看一口口棺木被送入墓穴,池蘅再也憋不住,对着高山屈膝跪地:“爹——”

    声音裹挟内力,不知传出多远。

    山路之上,身着布衣,头戴毡帽的中年男人倏尔停下脚步。

    “爹——”

    余音飘荡,赤子悲声。

    男人魁梧的身子隐隐发颤,渐渐的,宽厚的手掌也在发颤。

    跟在他身后挑着扁担的两位‘农夫’,左边的那位开口嗓音沙哑,似是压抑着哭腔,他仅以三人能听见的声量道:“爹,是妹妹。”

    “妹妹”二字脱口而出,池英眼圈发红,迅速低下头。

    他想过很多遍会以怎样的场景喊出这句“妹妹”,唯独没想过是在生离死别,阿蘅甚至听不见他喊“妹妹”的时候。

    池艾喉咙上下起伏,哽咽道:“爹,你听。”

    池蘅跪得笔直,放声大喊:“孩儿想您!孩儿好想爹爹!好想大哥和二哥!”

    池夫人闻之泪如雨下。

    池家上下的人也都在低头啜泣。

    池衍恍恍惚惚地想:长大后,这还是阿蘅第一次想他。

    池英池艾望着远处双目泛红,忍下热泪,深吸一口气,又不敢吸气大了,省得听不清阿蘅的话。

    池蘅不知父兄会不会来,她拿袖子抹去眼眶滚烫的泪水,站起身,运起内力朗声道:“爹!今日有好多人来送你,陛下、朝臣、百姓,更有无数黑袍卫护送你们,过了奈何桥哦,莫要回头!来生,咱们还当父子——”

    黑袍卫。

    莫回头。

    池艾道:“妹妹不想咱们去。”

    池英松了口气:“还好,她没真犯傻,没真以为咱们……”

    “她现在是在担心咱们犯傻。”

    父子三人皆从对方眼里看到欣慰与无奈。

    “孩儿必不负众望,在外撑得起池家将门荣耀,在内照顾阿娘安平无忧。爹,大哥,二哥,你们放心罢!”

    池蘅忍下酸涩,大喊:“你们放心罢,你们放心去罢——”

    这里有我,盛京有我,池家有我。

    所以,放心去罢。想做什么做什么,放手一搏,山水有相逢,咱们他年再见!

    不用担心,我会活得很好,阿娘也会很好。

    不用担心。

    去罢。

    放心去罢。

    我知你们无恙,是故无需涉险。赵潜带着黑袍卫,就等着以防万一呢。

    “要走吗?”池英问。

    池衍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把泪,他不肯走,想再听一听,或许夫人也会同他多一句。

    可惜没有。

    等到山风吹过一个来回,都没等到只言片语。

    夫人聪明,且与他情意甚笃。多年的枕边人,哪能连何人是她夫君都认不出?

    她看出来了,她识破了,她猜到了。她定是在埋怨他,埋怨他的不告而别,却又能忍下伤情,全身心配合他。

    池衍愧疚难当。

    池英池艾缓过来红着眼不好意思抬头,只听一声“我们走罢”,他们老老实实挑起扁担,假装送葬的路人,一边走,一边在山路旁扔纸钱。

    【将山】上多得是如他们一般挑着扁担为大将军父子送行的人。

    山有多大,人就有多渺。

    风卷起纸钱吹向远处,寒风刺骨。

    良久,池衍低声道:“你们妹妹今时独当一面,接下来,是咱们父子三人的征程了,可不准被她瞧了。”

    “是!”

    “是!!”

    池蘅擦干眼泪。

    大监看了眼陛下脸色,一甩手上拂尘,持着尖锐的嗓子:“送大将军——跪——”

    春日,万物复苏,人们告别过去,迎接未来。

    经历一冬的严寒酝酿,你看,夹在石缝的桃花,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