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心头热
风雪满城。
行人驻足。
坐在马背被簇拥而来的年轻将军犹如夜晚苍穹耀眼的星。
银白面具覆面,露在外的只一双明光闪烁的眼睛和光洁瘦俏的下巴,一身轻甲,发丝随风摇曳。
还在‘孝期’,周身无多余的色彩,一看就晓得这是经边关粗粝的尘沙磋磨过的,仅仅坐在那,肃杀沉静,如她背负的长刀。
有着染过血的锋利。
池夫人呼吸一滞,一眼就看出这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女儿,清和搀扶她上前,一颗心也在颤栗。
她没敢细看阿池。
池蘅翻身下马主动迎上来:“阿娘!”
池夫人感怀地应了声。
池蘅观阿娘气色红润,想来身子安康无恙,她放下心来,视线移开,落在一侧身披狐氅的妙曼女子。
清和垂眸盯着靴尖,没看她,也没理她。
她似是很冷,风吹得她半边身子都要冻僵。
她又是很热,相思在心口沸腾,几欲在心里窜出火来。
池夫人乐得看女儿的笑话,递了道眼色,池蘅凑近了捉住未婚妻冰凉的手,亲亲热热道:“姐姐。”
温和的气息将她整个人包裹,连四围的风都被她挡在一步之外,清和无声叹息,抬起头,发现她戴着面具根本瞧不着脸,没来由地生出嗔怨。
“你喊谁姐姐?”
池蘅一怔,边关历练的日子她脸皮可厚实多了,闻言眉眼绽开:“想喝胖婶家的胡辣汤了。姐姐在这等我。”
清和轻点头,没真难为她。
“阿娘,你先回罢,我和姐姐喝完胡辣汤再一起归家。”她目色一凝:“孩儿要去趟宫里,面见陛下。”
耶律赤心关在笼子四下张望,活了十八年这是他第一次来运朝的盛京,早听运朝地大物博,今日一见,果不愧是天子都城,经济繁荣,鳞次栉比,叫卖声此起彼伏。
见到她全须全尾地回来,池夫人放下一大半的心,不再拖累她的计划行程,催促道:“去罢。”
池蘅抱了抱自家阿娘,甫一分开,她笑:“姐姐,我走了!”
声音轻快。
她重新上马,入宫面圣。
直到街角再看不见她的身影,池夫人笑道:“一回来就风风火火的。”
她看了眼清和:“你们玩罢,莫要在外面吃太多,娘回家给你们准备好吃的。”
在盛京相依为命的这一年,她几乎拿清和当孩子宠,见不到池蘅,便爱屋及乌,满心无处安置的温柔体贴尽给了女儿媳妇。
清和眉目温婉:“我会看住她的。”
将近一年没见,再相见难免有些许陌生,池夫人心道:留她们在外玩玩也好,阿蘅心眼里喜欢沈家姑娘,于情于理,她没有不对儿媳好的道理。
拍拍清和没多少热乎气的手背,扬声吩咐丫鬟将出门前备好的暖手炉送过来。
“来,拿着。”
清和从善如流地接过。
池夫人刚走,她在琴瑟搀扶下走进胖婶家的店。
……
耶律赤心手脚皆系铁索,走起路来响动不可谓不大。
“这就是你们大运朝皇宫?也不过尔尔。”他违心道。
池蘅对他的聒噪一概不理。
武将入宫一律不可带刀,侍卫举着器匣安静等待。
池蘅稳稳当当解刀,唐刀放置在铺垫锦缎的刀匣,跟随她入宫的亲卫有样学样,也如此行。
一入映花门,耶律赤心被宫廷森严的气氛吓着,大呼叫:“告诉你!池蘅!趁早放了我,否则耶律赤诚发起疯来攻破你们西平关,再屠几座城,这杀孽全得落在你头上!”
“闭嘴。”
左右极有眼力,从怀里摸出擦汗的巾子,堵住耶律赤心那张臭嘴。
赵潜与赵拥,父子俩在安平殿接见归来的年轻将军。
……
胖婶看起来似有些老了,容颜憔悴不少。
做的是吃喝的生意,她的衣裙依旧素净,寻不见半点油污。
这个记忆里热情爱笑、身材胖胖的女人,脸上笑容少了,比起上次见,瘦了十几斤。
胖婶的孙子半年前被丧良心的人贩子拐走了,恰逢儿子患了重病,儿媳闹着改嫁,家里鸡飞狗跳,全都靠这个店营生。
胖婶拿清和当全家的救命恩人。
一见她来,顿时扬起笑脸,分外慇勤地将人请进门,拿干净的抹布擦拭桌子:
“可算见着您了,今儿个将军回城,我原本想去看,这不,店里忙走不开,对了,是吃酸片汤还是喝胡辣汤?要不要皮包馅足的笼包?一个人还是?”
“两个人。”清和面上带笑:“两碗胡辣汤,笼包要一屉,等人来了再上。”
听是两人,胖婶喜出望外。
从前她只拿池沈两人看做一对璧人,及至后来沈姑娘妙手回春治好她垂危的儿子,胖婶做梦都想看救命恩人心想事成。
将军自从去了战场,沈姑娘多则半月,少则七天就来光顾她的店,有时要上一碗酸片汤,有时换一碗胡辣汤,春夏秋冬,每个季节都来。
来了就坐在靠窗的老位置,吃了喝了,不言不语看向窗外。
偶尔能坐上一天。
胖婶是过来人,羡慕极了年轻人的爱情。
最开始她这店也不做笼包的生意,是有次听沈姑娘颇为怀念地起想吃笼包,几句话的形容将这包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胖婶没别的本事,就厨艺好。
救命恩人想吃包子,她哪有不成全的份儿?
还别,她做出来的笼包充分满足了清和的味蕾——睹物思人,比家里厨娘做得更香软。
且这笼包,胖婶只卖给她一人。
因为沈姑娘付了大价钱,直截了当不喜欢外人和她吃一样的。
这‘一样’里面,仅限于香香软软,皮薄味美、入口嫩滑的笼包。
清和与胖婶闲话家常几句,没一会胖婶被客人喊走,她坐在窗前的位子发呆,和这一年的每一次都不同,这回她坐在这,心里满了期待。
柳琴柳瑟陪在她身边,手捧热茶慢饮。
“你们想吃什么也去就坐罢。我一人在这就好。”
“将军一回来,姐是嫌我们碍事了?”柳瑟笑吟吟趣。
清和斜睨她:“我记得,妄秋最喜欢吃这里的……”
“欸?她喜欢吃这儿的豆花关我何事?”柳瑟退到相邻的桌子坐下,耳朵都红了。
柳琴捂嘴笑,拿胳膊捅她,看热闹不嫌事大:“喂喂喂,姐可没妄秋喜欢豆花,你急什么急?”
“我有急吗?我饿了不行?”柳瑟要了碗香喷喷的豆花。
外面的雪如春日里被扯碎了的柳絮,细细碎碎,缠缠绵绵。
听着她们姐妹二人在邻桌斗嘴,清和神情愉悦,眉眼舒展。
池蘅一身轻甲带刀踏入这间店时,热热闹闹的店霎时寂静无声。
她刚从宫里出来,来不及换衣服又不想清和久等,快马加鞭赶来,一身风尘与雪。
“来了。”
池蘅一眼在靠窗的位置找到要找的人,几步迈过去坐在清和对面:“等急了没?”
眼前人是活生生、朝思暮想的心上人,清和抿唇,瞥她两眼继而嗔笑:“多急算急?”
“心里火烧火燎,急不可耐,就像我这样!”池蘅丝毫不觉得是在撩拨人心,她习惯了在喜欢的姑娘面前坦诚,手一招:“婶儿!”
喊得亲切从容,一如那些年鲜衣怒马的岁月。
胖婶被她大大方方一声喊喊得不知怎的心生动容——少年郎终会长大,长大的池家将军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喜。
池蘅环顾四围,她没取下面具,是以银白面具的遮挡为她整个人覆上一层看不见的冷霜。
但她嗓音清亮,起话来莫名令人感到亲和柔软,和她身上冷硬的轻甲成为两个极端。
人们渐渐不再往她这边看,心里嘴里却都在嘀咕这位晋升飞快的宣武将军。
池家唯一存留下来的血脉,颇有池大将军之风。不愧是池家子。
胖婶见了故人,脸上的笑都和蔼不少:“将军风采耀人,如星如月,怎么还喜欢喝我家的汤汤水水?”
池蘅以手支颐,笑:“再是耀人,那也还是人啊,钟爱的口味轻易哪能变?”
她余光瞥向安安静静的沈姑娘,心里馋得慌。
又笑几句,胖婶亲自端来两碗热腾腾新鲜出锅的胡辣汤、一屉新蒸好的软嫩笼包、各种酱料,还有两碟子赠送的爽口菜。
“不摘面具吗?”
“不摘。”池蘅声道:“等回家再给你看。”
才不见多久都学会吊人胃口了,清和细细瞧她,心道:不摘也好,摘了,见到她心爱的好阿池,她没准会忍不住哭出来。
“真好。”池蘅深吸一口胡辣汤的香辣气:“边关厨子都做不出这味儿来,愁得我。要那做好喝的就是烧刀子,一口入喉,心里都能烧起火来。”
她想“就和我今日看见你似的,你站在那,低头不看我,也好像明目张胆地在我心里放了把火”。
转念一想,这话得两人猫在被窝的时候才带劲。
她忍了下来,尝了口热汤,舒服喟叹。
清和坐着没动。
眼前人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看她喝汤,看她谈笑,看她喉咙一下下吞咽,看她轻甲在身。
正儿八经军人的样子,独独面对着她,眉间冷霜狠厉消弭于无,那双眼睛和看着任何人都不同,热情、占有、沉淀过的明媚。
“怎么不吃?”
见她不动,池蘅还道她怕冷手舍不得探出衣袖,舀了一勺冒着热气的汤,喂到她嘴里:“啊。”
清和倏地笑开,张口接过她递来的瓷勺,忘记池蘅喝汤喜放辣子,等咽下去,被辣得眼眶发红,沁出点点热泪。
她歪头捂着帕子咳嗽几声,池蘅麻溜地挪过去为她顺气。
被一口汤辣得苍白的脸浮上潮红,稍稍缓过气来,清和抓着她衣袖嗔道:“你故意的?”
池蘅捏她指尖,清声和她耳语:“谁教你自见了我就一直端着,婉婉,放轻松嘛。”
她身子退开,笑得眉眼弯弯:“胡辣汤好喝罢?”
清和脸发红,伸腿在桌子底下轻踹了她一脚,执起长筷,夹着白白嫩嫩的笼包放到她碟子,意味深长:“看着眼熟吗?”
沈姑娘轻哼:“可香了。”
池蘅一早就看到桌上摆放包子,还以为婉婉有了新口味,眼下听到这话她心思活泛,伸手戳了戳软白的包子,心底嘶了一声。
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罢!
耍流氓总算有人听懂,清和姿态优雅地拿起包子,边吃边波光潋滟瞅着久违了的将军。
幸亏有面具遮挡,池蘅被她勾得脸.红心跳,几口解决一个包子,喝完胡辣汤,等对面斯斯文文放下碗筷,她舔.舔.唇,心火旺盛:“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