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窗户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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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四月,黑水城。

    池蘅呸出嘴里叼着的草茎,举目望向风云涌动的天空:“要下雨了。”

    她话音刚落,一滴雨水掉落在她额头。

    指尖拂去水珠,她不知怎的想到那夜曾尝过的甜水,照她所言,那才是世上最为甘甜的‘春雨’。

    是婉婉赏给她一人的。

    她拍拍袖子从地上站起来。

    这里的春天有着其他地方没有的缠绵,此地是狄戎出了名的‘遗弃之地’,攻下这座城时没费多少力气。

    黑水城贫瘠,退回百年,狄戎王拿此城当做寿礼的一部分献给运朝皇帝陛下,后来陛下实在嫌弃这地,寻了个机会又将这地儿退回。

    四月天,雨水淋在衣衫也无伤大雅。

    “将军!”

    张二从不远处跑来:“新的一批□□、马蹄铁制作出来了!”

    池蘅眼睛漫出不一样的光彩:“好!告诉他们,辛苦了!”

    全新的□□射程很远,战马换上崭新的马蹄铁更耐磨损,比运朝军队之前所用器物效果翻了三番,如此神器若是再遇上‘耶律赤心’那回事,保管他们能重挫狄戎的威风。

    耶律赤心一死,耶律家绝后,耶律赤诚将池蘅视为死敌,据做梦喊得都是“杀死池蘅”。

    试过制作出的□□,池蘅整顿军队,趁热铁,于黄昏向狄戎军发起进攻。

    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战火燃起,不死不休。

    ……

    赵拥疼得满地滚,宫人火急火燎请来药老,听到那声“药老至”,严高转身看去。

    老者一派高人风范,身着道袍,须发皆白,步伐沉稳,气息悠长,精气神状态比之盛京有些荒.淫度日的纨绔子都要好。

    “药老、药老……”赵拥抓紧他手:“救救朕……”

    “陛下放心。”

    药老环顾左右:“还请严大人退去。”

    事涉陛下龙体,严高不敢放肆,乖乖退出宫门,回到家想起今日见过的陛下发病的样子,他搓搓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的胳膊,心道:不会这么倒霉罢?

    先帝是个短命的,死得糊涂憋屈,刚刚继位的陛下不会也是个倒霉催的罢!

    运朝国土‘反赵’的叛军虽多,但前方对上狄戎一直在胜仗,事态勉强还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且看陛下的意思是有心做出比先帝要好的政绩,初登位,倒是改了许多以前的坏毛病。

    开始试着礼贤下士,做出一副明君样子。

    耗费巨资的【往生楼】停止修建,登基第一个月减轻赋税,朝堂一半臣子对陛下还算满意,忠于皇室正统的人总归还是多。

    严高左思右想,觉得这赵氏皇朝不至于那么快就玩完,他放下心来,想着下一次面圣如何谄媚逢迎。

    宫人鱼贯而出。

    赵拥汗透内衫,疼得意识恍惚。

    起初父皇将此人放在他身边,他很是瞧不上这老东西,以为他没本事,空有一头白发。

    后来父皇驾崩,一次夜里他委实受不得剜心之苦,向药老求救,药老喂了他一粒药,服下这粒药,他心尖的痛减轻许多。

    自此赵拥待他礼敬,不敢轻慢,更动了立其为国师的心思。

    药老推辞不肯受。

    正是如此,赵拥愈发以为此人是真正不为名利所扰的高人。

    “老夫为陛下调养龙体,陛下,解衣踏入木桶中罢。”

    浓重的药味扑鼻,赵拥颤巍巍解开衣带,进到深褐色的药水里。

    “感觉如何?”

    “好多了……”赵拥舒服地叹口气,念头忽至,有些埋怨他既有此良法为何还要看他受苦多月。

    似是猜透他心中所想,药老抚须:“为凑齐解毒的药材,老夫费尽心思……”

    “解毒?药老是朕中了毒?”

    “不错,此毒老夫以前从未见过,也是一月前弄清眉目。此毒狠辣,一旦沾染肌肤,毒立时渗入血肉,毒性霸道,可比剜心。”

    赵拥骇然:“药老可知是谁在害朕?这药水,这药水能解朕体内的毒?”

    “可以。”他语重心长:“陛下要好好爱惜身子啊。”

    听到可以解毒,赵拥靠在浴桶有种捡回一命的恍惚:“那就好,那就好,多谢药老为朕费心。”

    “这是老夫应该做的。”

    ……

    半月后。

    药老日日为赵拥调养身子,潜伏在体内的毒素慢慢被拔除。

    帝王身居寝宫,日夜有黑袍卫严防死守,防止有贼人暗害当今,云寥想再装神弄鬼吓人的计划被断。

    “毒解了?”

    “是龙门派来的药老解的毒。”

    “龙门药老?”清和音色清寒:“又是他们。”

    “姑娘接下来要怎么办?”

    云寥是清和从姨母谢行楼那找来的关系,江湖第一流的剑道高手,看在谢行楼的面子甘愿无偿为她驱使三年。

    她派云寥为赵拥下毒起初是为池蘅受的那五十军棍出气,后来通过云寥渐渐得知赵拥犯下的诸多罪孽。

    一国主君,看似胆怯无能,手上的人命却是沾了不少。

    为太子时,东宫每隔一月都会有宫女死在他残酷毒下。

    遑论抢占土地、逼死农户等令人发指的行径。

    清和若有所思地将盛开艳丽的桃花插.进瓷瓶:“再来一次,你可有把握全身而退?”

    云寥没急着答应,沉下心来细细权衡。

    清和面露赞赏:不愧是姨母为她引荐的人。

    权衡完毕,云寥道:“没问题。”

    “好。那你就帮我再去试试那位药老。”

    她转身走出几步开一人高的药柜,从内取出袖珍的黑色药瓶:“里面是我调制的‘跳跳水’,只需一滴,浸在赵拥沐浴的水池。”

    云寥不懂什么‘跳跳水’,但经上次一事,看得出来这位将门出身的沈姑娘是名隐藏的用毒高手。

    单看她一点药粉害得赵拥人不人鬼不鬼,他既佩服又心生畏惧,转念一想也是,谢大美人看重的侄女岂能是寻常之辈?

    心念畅通无阻,他心接过药瓶,身形一闪,消失无踪。

    池蘅率领军队向着狄戎王庭不断进发,身在盛京,沈姑娘忙着以毒害人。

    云寥这次耐心蛰伏三天才寻到机会将姑娘给的‘跳跳水’洒在赵拥沐浴的池子。

    只是当时情况委实凶险,一不心手抖,半瓶药水倒了进去。

    云寥是名剑客,剑客的手轻易难能抖?

    他不肯承认手抖,只当自己也想看看所谓的‘跳跳水’是怎么个‘跳法’。

    是从水里跳进去再跳出来,还是跳出来再跳进去?

    当世的剑道高手兴趣古怪,好奇心起,索性藏好等着看具体药效。

    药老此次出山身负龙门重任,每日除了摆弄药材研究新药,其余时间皆放在赵拥一人身上。

    没想到仅仅一个时辰没见,这位又出事了!

    “陛下!陛下!陛下不要跳了!!”

    内侍哭爹喊娘也挡不住新帝跳来跳去的步伐。

    躲在暗地的云寥看得目瞪口呆:好家伙!这不就是兔子精转世?!比兔子还能跳!

    赵拥也不想跳。

    不此举有辱斯文严重损害身为陛下的威严,就这不停歇的跳啊跳,腿都要抽筋了。

    身不由己的滋味着实煎熬,他迫切盼望有人能来救救他。

    怡人的春风里,药老顶着满脑门汗赶来,一见赵拥唇发紫,额头发青,心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按住陛下!不能再让他跳了!”

    大内侍卫畏手畏脚,刚摁住,不知陛下哪来的那么大力气,又跳起来了!

    “快快按住陛下,再跳下来怕是要毒发了!”

    药老气沉丹田一声吼,侍卫们哪个敢承担‘见死不救害得陛下毒发’的罪名?各自使出吃奶的劲,终是摁住兔子精赵拥。

    人摁住了,数道金针封穴,药老神色凝重:到底是何方高人一而再地对赵拥下手?

    他第一时间想到道门,可道门有不对皇室出手的规矩,怎么也不可能是那四位的其中一位。

    不是那四位,又是谁?

    “药老,药老救救朕……朕好想跳……”

    “不可再跳了,此毒所料不差跳到一定程度人不废也会四肢筋脉暴裂。陛下且宽心,老夫这就为您放血验毒。”

    总要知道毒如何解,才能保住此子性命。

    关乎大业,赵拥现在还不能死。

    窥听到药老所言,云寥心下惊骇:这‘跳跳水’竟如此厉害?

    药老挖空心思保住赵拥的命,绣春别苑,清和提笔在呈上来的折子按下【红尘楼】楼主的印章。

    同日,十万白银兑换的物资送往边关。

    春光明媚,她倚坐窗前。

    “龙门。”

    昔日调查阿娘身死一事,透过谢折枝她确实查到【龙门】,只是【龙门】神秘,任凭她怎么调查得来的线索不过寥寥。

    或许,此事她可以问问姨母。

    思索片刻,清和长身而起:“准备车驾,去谢府。”

    ……

    “你问我【龙门】?”

    谢行楼目色微凉,幽幽道:“龙门出自道门,千年前乃道门分支,后来叛变发动‘灭道之战’,以至我道门损失惨重,所存者不多。

    “【龙门】为皇室,【道门】为苍生,同源不同路,是死敌也不为过。”

    她放下手边香茶,音色柔和:“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清和眸子低垂,指腹划过杯壁:“我怀疑谢折枝与龙门勾结,暗害了我阿娘。”

    提到谢折眉,谢行楼气息一滞:“你是,阿眉的死……与龙门有关?”

    着她从袖袋抖出一串铜钱,第一次当着侄女的面行推演之术,几个呼吸,她身子一震,铜钱断线撒得到处都是。

    满地冷脆声,像极了那日折眉自城楼望向她时的那声嗤笑。

    谢行楼神色萎靡:“阿眉到底与我牵连甚深,关乎她的事,我算不出。”

    甚而因着当日谢折眉斩情,冥冥中两人到了死不相往来的地步,‘言灵’之中未卜先知的能力也跟着失效。

    她神色有异,清和睫毛微颤不知从那张脸看出什么。

    尽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淡声道:“阿娘中毒之前身子康健,生我之时早产。

    “几年前我曾寻回一位阿娘身边的旧人,她返乡返得早,是以逃过后来的‘神秘清洗’,我问过她,那时阿娘有何不妥。

    “她阿娘怀我七个月时谢折枝曾带一盒芙蓉糕来,是故人相赠。”

    到“故人”,她看了谢姨母一眼,便见谢行楼面色青白,呼吸微乱。

    清和继续道:“听奶嬷嬷,阿娘以前从不吃芙蓉糕,那次却吃了。再之后早产加上难产,难产加上寒毒发作,阿娘生下我后力竭,香消玉殒。

    “谢折枝被囚谢家的这几年,我一直在等她与龙门求助……”

    她了很多,谢行楼全然听不进去了。

    她神魂动荡,一口血从喉咙喷出,血雾飘荡不散,人瞬息之间没了踪迹。

    清和指尖冰凉,愣怔看着门外。

    似是陈年旧事掩藏的一层窗户纸,被戳破了。

    若不知‘故人’是何人,她许还会问,龙门对赵拥意图不明,葫芦里不知卖的哪门子药。

    可晓得当年的芙蓉糕是行楼姨母所赠,她低下头,沉默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