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各有命数
最喜欢吃芙蓉糕的,是当年的谢折玉。
最擅长做芙蓉糕的,也是当年的谢折玉。
当年的谢折玉离开盛京离开谢家后做了什么?
恰逢谢母生辰,她往谢家送了一盒芙蓉糕,她亲手做的。
谢行楼面色苍白地如同一阵风飘入谢家后院,广袖用力一挥,挡在面前的门砰地一声启开!
装疯卖傻的谢折枝被忽如其来的动静吓得身子发颤,缓缓扭过脸来,看见站在春风中的谢大美人。
谢大美人状态看起来很不好,素来洁净的衣衫带血。
事实上,谢行楼很久没来看过她了。
谢折枝骨子里畏惧神神道道一句话能定人生死的长姐,看见谢折玉,她浑身上下都不好受,骨头仿佛都要冻僵,她动动嘴唇,惊奇地发现,谢折玉哭了。
她问:“你哭什么?”
谢行楼身子一僵,脸色难看到极致,喃喃道:“我哭了吗?”
指尖划过眼角,果然有晶莹透明的泪珠落下,泪珠若细圆润的珍珠,落地不碎,渐渐地被春风吹皱,追远,又消融于世间。
她整个人透着古怪,谢折枝谨慎地倒退一步,慢半拍地想起自己现下还‘疯疯癫癫’着呢。
她自顾自唱起曲,是昔日她们姐妹三人在后花园弹琴、扑蝶时最爱唱的‘江南调’。
这调唱得最好的,还要数谢折眉。
谢折眉那把好嗓子,话像是在吟诵春风,落泪又恍如仙女哭泣。
一旦哼起曲调来,更了不得,能把她们长姐的魂儿都勾走。
她笑时明艳飒爽,怒时也有雷霆之威,一不二,眼里不容沙子,也不容傻子。
她最喜欢和聪明人玩,竟没想头回动心,甘心当了天下第一号大傻瓜。
谢行楼被唱得恍惚,恍惚了一瞬立时清醒过来,沉声道:“别唱了。难听死了。”
一下子,谢折枝脸色比她的还难看。
她最讨厌比不过一个死人。
被她这么岔,谢行楼心绪渐稳:“我且问你,那年我送予阿娘的芙蓉糕是不是被你抢走了?你将那盒芙蓉糕送给阿眉了,对不对?”
陈年往事,早就该随着谢折眉的尸骨一同化在尘土,竟还有被翻出来的一天?
谢折枝凝视着她,知道避不过:“是。”
谢行楼身子一晃,险些没站稳。
“你在糕点里动了手脚?”
“……对。”
谢折枝一字一句道:“是你害死了她。你现在知道了,是想杀了我,还是想自杀向你的好侄女谢罪?”
她不再装疯卖傻,凉薄冷笑:“阿娘统共有两个亲女儿,谢折眉故去多年,怎么,现在你想赶尽杀绝?
“你对谢折眉有情,谢折眉对你有意,然而你弃了她,又害了她。
“谢折眉明明最讨厌吃芙蓉糕,却能闻一闻就知道那是你亲手做的。你亲手做的糕点,我是你赠给她的,你猜她是何反应?
“她不对,这肯定是你从阿娘那抢来的。
“听听?她多么聪明,明知我在试探她的心,还是坦然地尝了那块芙蓉糕。吃了两嘴,那是她吃过最清淡的芙蓉糕。
“她聪明归聪明,委实磊落了点,丝毫不惧我看破你二人的关系,不知人心险恶。
“你,她是不是被你惯坏了?你宠了她多年,一朝抽身离去,她没法爱你,只能断情。
“她这性子,既不像阿爹也不像阿娘,热的时候能把人暖化,冷的时候不留余地。不给别人留余地,也不给自己留余地,但她还是对你念旧情。
“感动罢?你那样待她,她还是想着你的好。她不愿再爱你,但心里还有你。
“她吃光你做的芙蓉糕,与我谈笑几句少时烂漫天真的趣事。
“真是可笑!咱们所有人都长大了,哪来的那么多烂漫天真?我且哄着她,与她你的好,曾经的事。
“拿话不住刺她心,她疼了,便不再与我言语,一个人闷在那。她那时已有七个月身孕,想要一个女儿,提到女儿,眉目尽是温良,我嫉妒坏了。”
谢折枝一口气这许多,气喘吁吁,捂着胸口不乏恶意地笑道:“你还想听什么?听谢折眉如何忍受寒毒之苦?听她怎么拚死生下来的女儿?听——”
啪!
响亮的一巴掌。
谢行楼身子颤抖,如风中被扯碎的枫叶。
她双目泛红,衣袍无风自动,一股骇然玄妙的气息轰然降临她身,她木然地望向虚空,像是穿过时间与空间的裂缝,看到未发生之事。
“杀你之人……池蘅!”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上达天听。
得上苍应允,此事无可转圜。
谢行楼僵立半晌,没再多看眼前人一眼,拂袖黯然离去。
竟是如此。
阿眉竟是如此去的……
想她未离京前变着花样为阿眉做各样的糕点,她从未碰过芙蓉糕。
谢折玉在她身边时,她视芙蓉糕为天底下第一难吃之物,谢折玉走了,不要她了,她却能念着两人昔日的好尝尝这第一难吃之物。
谢行楼踉踉跄跄走到正堂,发现清和仍未走。
她少有失态之时,清和便当眼睛瞎了,心盲了,端起熬好的汤药递过去,软声道:“姨母。”
“怎么还没走?”
“不放心。”
一句“不放心”,行楼心尖刺痛,急忙垂眸喝下温热的药汁。
“受伤了要喝药,难过了要抱抱。我抱抱姨母,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她倾身上前,权当不知两位长辈少时的情爱纠葛,温柔环过姨母发颤的肩:“都过去了。阿娘不会怪你,姨母也无需自责。”
“我去看看谢折枝。”
“清和!”
谢行楼喊住她:“你今日杀不了她。”
“为何?”
“清宴要来了。”
沈清宴——谢折枝之子。
“今日杀不了,明日呢?”
“她有她的死路。”
清和远山眉微凝:“姨母?”
“她不会死在你我之手,时机到了,自有人杀她。”
“她能活过今年吗?”
这种断人寿数的轻易不可教外人晓得,然而她问了,谢行楼摇摇头:“她会死在今年。”
死在你最爱的人手里。
忆起‘言灵’之时窥见的破碎画面,她眸色闪过一抹难以言的怜惜:“和我阿池,可好?你与她如何了?”
清和从姨母这事先得知无法手刃仇人,心情低落,然人各有命,若谢折枝注定不会死在她手,无论她怎样费尽心机,都会有人拦阻。
天意与人意,人意的力量太过渺。
她轻叹:“我们边走边。”
她因谢折枝之故不愿见谢折枝的亲儿子,情有可原,谢行楼牵着她手,两人走向后院更深处。
提到池蘅,她精神这才好些:“她有与我来信,尽是一些轻狂浪荡之语……”
谢行楼知道怎样哄她多,哄她展颜。
沈清宴前去探望母亲的这段时辰,清和与姨母推心置腹,到尽兴处忽而问道:“姨母,我还有几年可活?”
“不是几年。”
谢行楼搂她入怀:“婉婉会活得长长久久。”
因为有那样一人甘心为你赴汤蹈海,奋不顾身。
清和扬起俏脸笑了笑,须臾握住她的手,一副认真的神情:“我知姨母不凡,不过姨母知道这许多的事、旁观这许多的事,不会累吗?”
“怎么不累?高人也好,常人也罢,不凡也好,平庸也罢,只有累,才是活着。”
细细品味她这话,清和若有所悟,霎时感觉压在心上的怨恼不忿被一只手轻柔拂去。
活着已然是生命的不凡。
活好每一天,方是对自身的最大敬重。
……
有的人拚命想活,有的人生不如死。
赵拥还在跳。
跳来跳去,跳去跳来,绳子在药效刺激下绷断了几根,最后没办法,药老命人点了他穴道。
人昏睡过去,这位出身【龙门】的老人经过一天一夜的验血之法,终于开始着手解毒。
……
【龙门】对赵拥的态度前后不同,赵拥身受剜心之疼时药老已然被请出山住在东宫,那会可不见这位老者为赵拥费尽苦心。
及至赵潜身死,太子登基,赵拥一日之内成了【龙门】的香饽饽。
从谢家回来,清和将自己关在【炼药房】炼制一炉炉丹药。
玉盘之上十二枚圆润药粒,一半用来救人,一半用来杀人。
【红尘楼】高价售卖的丹药多是出自她手,有时一颗能卖到千金,得来的银子一半换作物资定期送往边关,保证将士行军仗吃得饱穿得暖。
云寥第三次奉命为赵拥下毒,毒过了整整一月再次被药老解开,当朝天子屡次被人暗害,若是姑娘再命他下毒,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得手。
“不必了。”
清和取出银票放在桌子:“辛苦阁下了。”
云寥挑眉,知道沈姑娘不再需要他,他没去动桌上的银票,转身迈出门,重新踏入属于他的江湖。
一次次的试探,【龙门】对赵拥的态度不得不使清和提起警惕。
云寥出手的次数多了,再来一次恐会暴露她的身份行踪,及时收手对两人而言都是好事。
……
这段日子新帝过得甚是艰难。
然而随着云寥离开,又在药老殚精竭虑下,刚入夏,赵拥身体养好,身形不再如以往枯瘦可怖。
看着他,药老轻抚胡须,微微一笑。
信鸽穿过重重云雾飞到避世之地。
【龙山】。
年轻的龙门少主解开信鸽腿上绑着的一指宽信条,轻笑:“爹爹,药老准备好了,大业随时可谋!”
龙业身穿紫金道袍,端坐在一把黄金椅,眼看儿子跃跃欲试,他大手一挥:“下山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