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儿女情长
池蘅抬手举刀高声喊出那声“必胜”,狄戎王庭的九霄殿,应呼声震耳欲聋。
帝气、帝运、帝威三道肉眼看不见的气息彼此疯狂上涨,霎时,一道金光自苍穹挥洒落下。
殿上有眼睛的人看不见帝王气运,却能看见是实实在在的金光附体,附在他们将军身上!
一时之间,呼声戛然而止。
不止孙逐日一人脑海涌出“想拥立将军为帝”的念头。
运朝军大破狄戎,狄戎归降,上苍满意帝星所为,降下福运来。
这世间福运增长到某种程度能达到解祸的效果,起来和‘破财免灾’有异曲同工之妙。
有福之士,受天眷爱,灾祸必不临到她身,即使有祸也会逢凶化吉,有惊无险。
池沈二人关系非比寻常,乃彼此在这世间最为亲近眷恋之人。
从池蘅那得来的一半福运抵消【移情香露】带来的种种祸事,饶是如此,经此一难,清和还是吃了大苦头。
上苍看在福祸相抵的份上,免去她行欢、移情之人祸。
然先时强撑一把病骨与药效相争,几度脱水、昏迷,心神耗损过重,又再无帝星福泽庇体,醒来,寒毒猝然发作。
可谓雪上加霜。
姜煋在别苑忙得脚不沾地。
薛泠忍着心疼坐在床沿做一些喂水喂药的事。
多好一姑娘,性子刚烈不屈,断骨头腰也不肯弯折一下,实在对她的脾性。
又是多好一姑娘,面无血色,唇冷得发青,这等时候了,喂水喂药也从不让人费心。
瓷勺喂到她嘴里,自个都晓得喝。
怪乎可怜成这样还能倔强地活这些年。
这是咬着牙发着狠想活下去。
薛泠为之动容。
“冷、冷……”
细碎的呢喃声如柳絮飘荡在女儿家的闺房,薛泠在这坐了一会热得整个人要冒烟,奈何榻上的人还在喊冷。
她瞬间红了眼眶,本不是多敏感纤弱的人,愣是看不得这姑娘再受半点苦,她叹息两声,又将房内的炉子挑弄更旺。
脚下的地龙烧得十足热烈,屋子俨然被热气熏成火炉,姜煋掀帘而入,率先看到薛泠满额头是汗。
关心的话咽回喉咙,她将炼制好的丹药递过去:“接着喂。她这身体衰败地厉害,扛是扛了过来,也是碎牙含血吞……”
她不忍下去。
薛泠也不忍再听下去。
折身继续回到床前端起温水喂她咽下一粒粒黄豆大的丹药。
压制许久的寒毒一朝反扑,气势之盛,摧拉枯朽。
病灶轰得爆发,为清和身子着想,姜煋不敢用刚猛的法子,只能以温和的药效疏导寒毒,像温声哄着一只随时可伤人的猛兽。
猛兽不通人言语,沟通甚是艰难。
“相信她,她能度过这一关。”
谢行楼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眉梢染了细微倦色。
她走上前,悉心为清和掖好被角,笑着对薛泠道:“辛苦了,接下来让我陪陪她罢。”
薛泠看向姜煋,姜煋牵着她的衣袖离开。
“好孩子,你命不该绝。”
仗着清和听不到她的言语,出来也不算泄露天机,谢行楼温和了眉眼。
“你是有大福之人,只生下来要受苦颇多,苦归苦,总有苦尽甘来的一天。我猜你也是这样想的,否则不会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婉婉,你得等。不要失望,亦不要绝望,她心里有你,愿为你出死入生。
“那一天很快就要到了。
“我知你会心疼,姨母也疼,但为了我们的婉婉,她唯有向前。你得撑下去,等你的阿池来救你。
“你们都会活得长长久久,姨母提前‘看见’了。
“看见阿池终成一位旷世明君,看到我们家的婉婉成为受人敬重的一代贤后。
“路那么长,你们慢悠悠走着,手牵手,大雪白了头。”
谢行楼轻言慢语描绘她们的未来,出口的每个字都携着奇妙韵味:“你们会成为万民口口传颂的传奇,会带着崭新的国家走向从未有过的昌盛。
“而生命漫长,要经历许多许多的事,时有悲伤,但悲伤定会眨眼过去。
“婉婉,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姨母祝福你们。”
指腹拂过那对紧皱的眉,拂去眉上冷霜,谢行楼轻捻指尖,不再言语,默然无声地陪在她身边。
都是中了【移情香露】,主仆二人的境遇一个地一个天。
房门开,柳瑟神清气爽地从里面走出来,倒是慢她一步的妄秋姑娘,累得腰快直不起来。
柳瑟乃习武之人,身子骨自然比她好上许多。
两人藉着药效成其美事,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柳瑟本就心仪她,【移情香露】功效再怎么诡谲霸道,移来移去,还是落在她原本就喜欢的妄秋身上。
她满面春光,眉梢含情,明眼人一看就是被情爱滋润着的。
妄秋跟在她身边,昨日明明做的是上面的事,此刻却像个害羞的媳妇,脸通红,腰肢酸乏,累得简直不想动弹。
但不动弹哪能行?
姐还在床榻躺着呢。
比起‘因祸得媳妇’的柳瑟,清和半条命搭了进去。
沈延恩看着半点事没有的柳瑟进门前去侍候,眼眉低沉。
昨日那一支利箭从机关兽口飞出,他再一次领教了池蘅对女儿的重要。
是非她不可、非她不行的果决。
悔意在心里翻江倒海不安生。
一日一夜的煎熬愁苦,他鬓边白发在太阳下刺眼,露出几分颓败意味。
他肩膀耷拉着,耳畔再次响起女儿断言的那句“半生混沌,至亲至爱皆已负尽”,脚下如同灌铅,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向祠堂。
来也巧,昨日别苑乱起来之前池夫人兴高采烈回了娘家。
到了娘家一开心没忍住多饮几杯,酒醒听到下人汇报,换好衣衫来不及用早食匆忙赶来绣春别苑。
她一来,直接抢了薛泠喂水喂药的活计,眼瞧着清和状态不好,干脆在别苑住下好日夜照顾嫡亲的儿媳。
又是一日过去。
窗外下起凉凉的秋雨。
池夫人眼睛不敢眨地守在床前,不时拿湿帕子沾一沾清和干燥的唇。
唇上湿意传来,清和渐渐有了醒转之势。
鸦羽般的长睫轻颤,靠着毅力掀开眼帘,她迷迷糊糊地想:又熬过了一天。
“婉婉?婉婉?”池夫人不敢大声话,轻轻柔柔地喊她。
当日之事她都听了,心肝颤着,很怕儿媳有个好歹,更怕她有个好歹,女儿受不了刺激直接抹脖子殉情。
沉钝的意识慢慢有了两分清明,清和嗓音沙哑,声弱如蚊地喊了声“阿娘”。
她还晓得喊“阿娘”,池夫人忙不迭地谢天谢地。
她人醒了,别苑里的诸人再度开始忙碌起来。
清和侥幸捡了条命。
狄戎破的正是时候,天降的福运分拨的也恰是时候,姜煋姜道长来得及时,她本人也委实争气。
这条命得之不易,清和懒懒靠着软枕,浑身上下连根手指头都懒得抬。
池夫人且端着粥碗一勺勺耐心喂她。
听她喊池夫人“阿娘”,谢行楼眨了眨眼,薛泠弯了弯唇,暗道阿蘅终于不再像根木头,晓得拉着未婚妻做成年人应做的事。
可怜沈姑娘病容憔悴,要调侃她不急于一时,至少得等人好了再。
薛泠欣赏她这坦坦荡荡有一一坚韧不拔的性子,怕她卧床无聊,寻了好些有趣的新鲜玩意算予她解闷。
清和仅仅是醒了,病得下不来地,日日在别苑精养,一来二去与薛泠交起了朋友。
“你那爹又来了。”
薛泠轻扯嘴角:“你烦不烦他?”
清和笑了笑,是笑她话直爽,笑过之后脸色苍白地倚着背后的软枕,没烦,也没不烦,沉吟片时,有气无力道:“请他进来罢。”
啧。
薛泠扭着水蛇腰出门。
得到女儿许可,沈延恩抬腿踏进来。
遭逢大难,女儿面容清减,病歪歪的比几年前还不如。
“爹爹。”
沈延恩扬起头。
清和却闭了眼,似是不愿见他。
闭上眼,当日模糊的记忆涌来,那股沸腾的杀意也跟着在五脏六腑翻腾,她忍了忍,忍得心口发疼,柔柔笑出声。
“让女儿猜猜。
“爹那时是不是在想,找个相貌好身段好才华好的男儿,姑且入了我的帐,解了我的渴,然后再杀了他。
“回头当作女儿被恶狗咬上一口,总好过死了强?”
沈延恩知她心性,并未作声。
清和也不需要他作声。
她缓了缓,攒了些力气自顾自道:“我知您做那决定不易,我命在旦夕,您一夜白头,都不容易。
“可女儿不想被狗咬,不是阿池,谁起那色.欲我杀谁!”
她情绪激动,骨子里的狠辣被逼出两分,片刻被理智强压回。
她睫毛微颤,捧着暖炉,指尖也没多少热乎气,垂眸哀叹:“爹爹,你让我好烦……
“您希望女儿活着,但那样活着,我宁愿死了,也不想阿池为我痛苦一生。
“女儿的心很,容不下那么多家国大义,满了儿女情长。我只为她一人,她没了,我也就没了,她痛苦,我何不去死呢?”
沈延恩被她一番话惊得大骇!
“爹爹,您身中迷药被谢折枝坑害时,痛苦吗?挣扎吗?醒来是否无颜面对发妻?
“生不如死的滋味很难捱罢,阿娘一去,您浑浑噩噩多年,糊涂事又要做到几时呢?”
多年未愈合的伤疤被她毫不留情地撕下来,沈大将军身形一晃,面色难堪。
她呼出一口寒气,瞧起来和雪山里走出的仙子似的,然而出口的话锋芒如刀,字字句句扎人:
“爹爹,我不想成为您这样的人。
“一步错,步步错。
“所以一步都不能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