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涅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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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兜兜转转,沈姑娘还是做了池家的少夫人。

    两府的确不愧是将门,听过寻常人家抱着只鸡充当新郎官的,如今池家以刀代人完成婚礼,百姓们无不叹服沈家嫡女有情有义,对池将军生死不弃。

    大红灯笼高高挂,池家张灯结彩,因护国大将军不在,更没了闹洞房等热闹之举。

    毕竟不是多喜庆的婚事,赴宴的宾客吃过酒席,与池夫人、沈大将军辞别。

    沈延恩嫁女儿,却是亲手送女儿去‘守活寡’,心里不是滋味,酒水喝多了,人也透着老态。

    “老了。”他感叹一声。

    池夫人中年‘丧夫’、‘丧子’,今时更是连最宠爱的女儿都生死不知不明去向,眉梢压着愁苦,眼角生出几缕细纹,她幽幽一叹:“儿女都是债。”

    风吹过庭院,她起身朝沈延恩敬酒:“你肯同意将清和嫁进来,这杯酒,我替阿蘅敬你。”

    不做长辈的是何感受,也不提身在皇宫的龙润如何大发雷霆,暮色昏沉,天地笼罩在氤氲暗色,月上柳梢头。

    新房内,清和摘下凤冠,褪去霞帔,好生沐浴后着了一身素白里衣坐在床沿,抬臂独饮合卺酒。

    苦涩的酒水入喉,她眸光潋滟,笑中带泪:“阿池,我嫁给你了。”

    ……

    “婉婉,婉婉……”

    竹床之上,池蘅艰难睁开眼:“婉婉……”

    软绵绵的身子滚下床,喉咙再度呕出一口血,血雾喷在青石恰似桃花朵朵,她意识涣散,撑着手臂爬起来,摇摇晃晃往外走。

    青衣道人破开夜色玉立门前,见她醒来,提着的心缓慢落地:“刚活了,又想找死不成?”

    音色冷如冰,清若玉碎。

    声音闯入灵海,池蘅捂着心口扬眉看去,泪唰地淌下来:“师父……”

    久违的一声“师父”,苏戒面上雨过天晴,上前扶稳她孱弱的身体:“阿蘅徒儿,为师教你‘先天纯阳功’,不是要你与天赌命的。”

    与天赌命……

    池蘅面无血色,记忆纷至沓来,她忽然激动:“一念丹,师父,一念丹!”

    “解药你大哥已经交给她了。”

    池蘅反应慢半拍地松口气。

    生龙活虎最是朝气蓬勃的好徒儿差点死了,苏戒心中有气:“快回竹床躺着。”

    “师父。”她四肢无力,一阵头晕目眩,死活不肯动弹:“师父,距我出事,过去多久了?”

    苏戒沉沉看她:“服下解药,她活得好好的。倒是你,此次能回魂你大师伯看家的本事全倒了出来。

    “你生来不俗,身受天命,又能在危急关头领悟‘阴阳共济,源源不绝’的武学大道……”

    脑袋嗡嗡的听不进她言语,池蘅拽她衣袖,惨白着脸仍如幼时缠磨人:“师父,过去多久了?”

    “……”

    “多久了?”

    “七月零七天!”

    “七个月……”池蘅身子摇摇欲坠,全凭苏戒借力撑着她不倒下,思绪乱如麻:“我久久未归,他们如何我的?”

    “外人只当你死了,姓赵的追封你一品护国大将军——”

    苏戒声音一顿:“你做什么?”

    “我要回去。”

    “回去?”她声调扬起:“回哪儿去?阎王殿?好不容易醒过来,又要寻死,回盛京?回到沈清和身边,你连这道门都迈不出去!”

    池蘅不信邪,拖着伤重的身子接连迈出六步,伤口崩裂,鲜血染红衣衫。

    “大师伯……”

    姜煋挡在门口,鬓发苍苍,眉眼生倦,明明未苛责一句,却看得池蘅满怀愧疚。

    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帝星。

    她为一人舍了苍生,有负屡屡为她保驾护航的师长。

    “阿蘅……”姜煋轻抚她没有血色的脸:“还记得你来这世上的职责吗?”

    “大师伯,师父……”池蘅哑声道:“可我的心,好疼……想到她、她一个人在那孤零零等我,我、我……”

    大口鲜血从她喉咙涌出,姜煋面色一变:“二师妹、三师妹,救人!”

    苏戒一手震碎池蘅衣衫,纯阳真气如春风拂过爱徒受损的筋脉。

    始终没露面的棠九乘风而至,信手一扬,数十道银针刺入人体要紧的大穴。

    姜煋掰开池蘅的嘴,将入口即化的【回还丹】喂进去。

    合道门三人之力为帝星疗伤,一直持续到东方现出鱼肚白。

    ……

    星子璀璨,月亮迷人。

    新房内花烛燃起,【溯梦缠香】混合安神香在金兽熏炉内燃起,香雾袅袅,梦境缠绵。

    隔壁的池将军又在生她气了。

    气不过屡次盛情相邀都被拒,偷跑到【绣春院】为她畏冷需要‘猫冬’的青梅堆出个哭鼻子又胖又丑的‘大雪兔’,很有笑话人的意味。

    冬日白雪如絮,隔着紧闭的花窗,清和羡慕地看着身穿棉服、脚踩鹿皮靴、发丝飘雪的池将军,柔声道了句谢。

    池蘅俏白的脸皮起了羞臊,脚下着火似的毁了那只‘雪兔’,不过一刻钟,手脚麻利地重新堆了个崭新漂亮、神采飞扬的‘兔将军。’

    “这是我。”

    她张张口,看口型清和很容易看懂。

    彼时的池蘅七岁,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比同龄的孩子多出几分聪敏还有细致的柔善。

    靴尖踢了踢脚边碎雪,别别扭扭地捡了一截枯树枝在雪地写写画画,写完纵身一跃,飞过那道高墙一溜湮没了影。

    【这是我,有我陪着你,这个冬天,你不要太闷了。】

    【唉,可怜,看我对你好罢。既然你不能出来和我玩,以后每个冬天我都勉为其难地陪你来解闷。我实在是太心善了。】

    清和躲在屋里躲着厚厚的雪氅,盯着那串字笑得温柔。

    水波荡开,十三岁的将军趴在墙头笑颜明媚:“姐姐!清和姐姐!”

    一下子,梦境内不仅有了明艳的色彩,还有了清亮欢腾的声音,直直闯进人心门,清和推开窗子,看到她大咧咧坐在那笑,也跟着笑。

    “姐姐要吃桃肉么,喂你啊。”

    花烛成泪,夜雨敲窗,窗外热热闹闹,梦里也热热闹闹。

    长大的池蘅有了比月色还迷人的风采。

    十四岁同她私奔,十五岁两府订婚,订婚宴上与她交换定情信物,她赠她药,她回她刀,深情当以性命来托付。

    年少莽撞,敢扬鞭策马,亦敢愤而拔刀。

    天不怕地不怕,快活风流,情比酒浓,那是她与阿池最纠纠缠缠、痛痛快快的几年。

    “姐姐,多喝点,都喝下去……”

    画面翻转,天地也跟着翻转。

    “婉婉,婉婉你怎么可以这么软……”

    内室香气交织,清和睡颜微酡,唇畔溢出一声浅吟。

    天光大亮。

    梦醒人散。

    阳光透过花窗照进屋子,入目喜庆。

    嫁为人.妻的沈姑娘拥被而起,屈膝坐在床榻,娇软的身子倚着软枕,睡眼惺忪。

    【溯梦缠香】的味道闻起来已是极淡,从梦里清醒过来,她掀被起身,踩着雪袜走向隔间的浴房。

    昨夜,是她的新婚夜。

    梳妆台前,柳琴那双妙手为自家姐挽好端庄大气的发髻,乌发别着一支金簪,妆容明丽,人比花娇。

    “真好看。”

    清和揽镜自观,也觉得好看:“以后,喊我少夫人罢。”

    柳琴柳瑟俯首称是。

    走出门,日光温煦,清和前去主院向池夫人敬茶。

    ……

    最后一根银针拔除,棠九汗湿脊背。

    道门三姐妹忧心忡忡望向年轻的帝星,救是救回来了,可醒来如何,纵是姜煋都不敢万事无忧。

    苏戒坐在榻前握着徒儿的手,捏着帕子替她擦拭额头冷汗。

    “她命保住了,我总要去趟盛京看看我的宝贝徒儿。”棠九眸色复杂地瞥了眼陷入沉睡的池蘅,又瞪了眼苏戒,只觉这师徒二人竟是没一个好东西,皆是教人费心伤神的混蛋。

    “大师姐,我走了。”

    她来去如风,心知不能强留人,姜煋目送她离开。

    竹屋静谧,春天眨眼从指缝溜走。

    夏天到了。

    六月上旬,盛京百里外的岷州发生鼠疫,池少夫人主动请缨跟随太医院众太医前往岷州治病救人平患。

    八月,鼠疫解除。

    世人始知池少夫人乃当之无愧的医家圣手。

    九月,清和回京,每日前来寻医的病人几欲踏破池家门槛。

    池少夫人行医分文不取,慈名广传。

    九月下旬,岭南义军以破竹之势攻陷运朝二十四州,乱象横生,各地响应者众。

    盛京,护国大将军衣冠冢前,前来祭拜者不分军民,【将山】之上人头攒动。

    清和一身素衣举目远眺:“师父,你她何时才会回来?”

    棠九轻笑:“很快,很快了。”

    十一月,初雪降临盛京,天地雪白。

    与此同时,身穿白裘、脚踏鹿皮靴的年轻人被师父从竹楼赶出来。

    苏戒自认没姜煋那等养气的功力,为兔崽子劳心伤神一年,头都要秃了,好不容易把她的命稳住,早不耐烦和她同住一个屋檐下。

    “滚滚滚!滚去你的温柔乡好好泡着!”

    年轻人笑得牙不见眼,朝她挥挥手,又朝大师伯挥挥手。

    姜煋好脾气地冲她笑笑:“去罢。”

    等她走远,苏戒愁上眉头,拍开酒封饮了一口烈酒,酒香散在风中,她道:“她这样糊里糊涂地去,真没问题吗?”

    “京里有沈大将军在,有行楼、阿九在,无妨。”

    “大师姐,你知道我在什么。”

    姜煋回过头来,心情极好:“行楼那张嘴你还不知道吗?我曾问她,何时才是拥帝反赵的良机,她话未言尽便遭来反噬。

    “但我猜她想的是‘涅盘重生’。

    “那夜我枯坐榻前不敢相信帝星生机断绝,后来你也见到了,她求生欲强,愣是从死地里盘出一条生路,领悟阴阳共生之道。

    “你看阿蘅如今这样子,还不算涅盘吗?依我看,挺好的。

    “一个因情而死,因情而生的人,最不怕这样的命运捉弄,尽管去,时机到了,她会想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