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解相思
白梅盛开,雪花飘飞,北风吹皱锦绣繁华的盛京城。
长街两旁的贩扯着嗓子高声叫卖,鸡毛掸子扫去覆在摊位的碎雪,一阵好听的铜铃声穿行闹市,由远及近而来。
杵在摊子前的年轻人侧身回眸,摊主瞧‘他’面生,笑道:“那是池家的马车,池少夫人约莫又去行医问诊了。”
“池少夫人?”她眼眸如星,又清澈如水,极容易引起人的好感。
提到‘池少夫人’,摊主话匣子开,惊奇后生竟没听过池少夫人的美名。
再观‘他’一身精贵的白裘,腰间佩戴的玉饰都是值钱的好玩意,也没在意,张口将那位少夫人夸得和救苦救难的仙子似的:
“……就这岷州鼠疫啊,多少人躲都来不及,少夫人主动请缨前去救灾。
“先时太医院那些人见她是个女流之辈根本不信她,少夫人干脆与人坐而论道,以对医道的深刻见解和妙手回春的医术成功让一群人哑了口。
“之后不辞辛苦彻夜研究药方,不知救活多少人,岷州鼠疫解除,她得居首功。
“有能耐,生得美,有情有义,胆魄过人……”
他咂咂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命不怎么好。”
“欸?怎么个命不好?”
马车沿街而过,坐在车厢的清和眼下蒙着淡青,闭目养神。
摊主受过池家恩惠,不好背地里拿别人家的伤心事做谈资,话音一转:“你这后生,选好要哪个糖人了吗?”
年轻人注意力登时被转移,转过身来对着快挑花眼的糖人犯愁:是要糖兔子,还是要糖猫猫呢?
她轻挠下巴:“要这个!”
……
盛京之大,朱雀街还没逛到头,她手里的糖猫猫被舔没了整个脑袋和半个身子,为省事留着嘴巴吃东西,直接咯崩咯崩把余下的嚼了。
“客官,您要的酸片汤。”
“有劳。”
店二抬头看去,心道:从没见过这样爱笑的俏儿郎。
摆上桌的酸片汤大冬天里冒着喜人的热乎气,她抓过醋罐往海碗里倒去,又放了好多辣子,入口的滋味好像还是差了点。
勉强果腹,她拍拍肚子,起身结账。
交出一块碎银,掌柜找了她好多铜钱,往心底算笔账,她暗暗咂舌:帝都的物价真是便宜。
她一副不谙世事不差钱的样子走在街上,引来许多人注意。
上好的肥羊闯入眼帘,【情深似海】的女掌事心血来潮出门招揽生意。
被她天花乱坠好一通,年轻人踩着鹿皮靴进了店门,眉一扬,笑问:“怎么,你这当真有什么着灯笼都找不着、只卖有缘人的宝贝?”
“怎么能没有呢?客官且跟我来。”
推开一扇门,五花八门的春.宫图挂在墙壁,她啧了声,负手而立,看得津津有味。
“怎么样?客官要不要买一卷?”
“不要。”
女掌事见‘他’年纪轻轻,生得眼波撩人,一早断定这是个多情种。
既是多情种,哪少得了男女之事?
听‘他’不要,她笑了笑:“不要这个,还有其他的。”
四四方方的袖珍木匣挨个被开。
“此乃我们【情深似海】最新研制的香片,名为‘情香’,和外面那些不正经的东西大不一样,是唯有互生情愫的有情人才能用上的好玩意,特用在女子身上。”
“这香怎么还分男女了?”
掌事被‘他’言语逗笑,笑‘他’纯情,侃侃而谈:“这香用在洞房花烛夜最妙,女子初初破.身,少不了遭罪,若能在恩爱时点燃此香,情爱里勾出欲,春水起波澜。”
“原来如此,我大概是懂了。”
“客官再来看这个。”
女掌事翻出另一个精致的木匣,爱惜地取出里面安置的白玉瓷瓶。
“这又有什么讲究?”
“这啊,这是‘轻雪膏’,是……”她清清喉咙,低声道:“是用来润泽女子那处的……”
“那处?”
再怎么豪爽,对上‘他’清澈的眼睛掌事也禁不住脸热,灵机一动,从对面墙壁精挑细选取下一幅春.宫,指尖一点。
后面啊。
她喉咙一动,叹为观止。
巴掌大的脸慢腾腾浮上细腻的红,后知后觉自己这是进了什么了不得的桃花地。
她愣在那,眸子直勾勾盯着那幅图册,心尖微热。
师父她受了极重的伤,伤势反反覆覆几度面临生死危机,好不容易命捡回来,某次连夜发高热烧坏了脑子,忘记许多事。
三个月前从竹楼醒来,她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忘了平生学过的武功招数,忘了压在肩上的使命职责。
师父与大师伯乃道门中人,行事讲究缘法自然。按大师伯的话来,活着就是万幸,忘了不要紧,总会想起来。
她们以为自己忘得一干二净。
其实不然,她还记得。
记得她有个爱到心坎的姑娘。
她时常梦见她,她的心上人身子病弱需要百般怜惜,她的身子常常是冷的,需要抱着来温暖。
她在梦里吻她,侍花弄月,揉碎彻骨的寒。
时而是在冒着水气的池子,时而是帷帐放下的象牙床,那是她的女人,她记得。
她记得有人在盛京痴痴等她。
遗憾的是暂时忘记了前尘种种,只记得那一人,却始终在梦里看不清她的脸。
掌事不明白‘他’情绪为何变得如此低落,放软了声线:“便宜点卖给你,客官,你还要不要?”
“有多便宜?”
“‘情香’一盒四片,四百两,‘轻雪膏’六百两,共一千两,收你九百九十两,便宜十两银——”
“你抢钱呢!”
……
一刻钟后,年轻人骂骂咧咧出了【情深似海】店门。
怀里揣着花重金买来的香片、雪膏,以及掌事贴心赠送的春.宫卷。
苍穹落下雪来沾在她发丝,她捂着心口想:盛京物价太高了,怪乎临走前师父塞给她好多银票。
她摇摇头,找路人问清镇国大将军府在哪条街,穿风雪而行。
走到半途她不无痛心地想:她连心上人脸长啥样都不晓得,要这劳什子做甚?
不过想到掌事拍着胸脯和她承诺的效果,她撇撇嘴:但愿真有她的那样好。
谁不希望自己的女人少受些罪呢。
卷册上的花样她也想玩,倘若滋味不好,她再来拆了这家铺子!
……
接到来信,沈延恩一直等那人登门。
休沐日,他特意推了友人的邀请等在家中,在正堂坐了两刻钟,等得心急如焚又怕再出乱子,索性移驾守在将军府门。
管家撑伞同他一起站在台阶。
风雪渐大迷人眼。
沈延恩行军仗刀砍在身上都没皱过眉头的人,今次竟沉不住气满脑子担心:“会不会走错门?”
“应该……不会罢?”
盛京还有人不知镇国大将军府门往哪边开的?即便公子不知,随便听一下也该能走到。
沈大将军绷着脸不话,瞅着来往的行人,眼睛都不敢多眨——他又怎知出死入生的池蘅会以怎样的面貌归来?
是以但凡瞧见年轻俊朗的都会多看两眼。
大将军门神似的盯着路过的行人,胆子的被他瞅得快不敢路过将军府门前。
“将、将军,你看那位……”
沈延恩凛眉看去,身穿白裘的俊俏后生溜溜哒哒走在长街。
是张过分年轻的脸庞,俊眼修眉,身长如玉,气质干净地不像尘世中人,乌发红唇,活脱脱一白脸,净透到极致反而透着男子没有的媚。
北风吹得年轻人扯了扯被吹歪的衣领,她瞅着将军府的匾额长舒一口气。
见‘他’松气,沈延恩的心跟着提起来。
“镇国大将军府……”
她搓搓手,煞有介事地整敛衣领,拍拍胸前揣着的春.宫卷,移步上前。
双目直视身穿紫袍的英俊男人,观他不动如山大有纵横沙场的煞气,再看站在他身旁撑伞的人,明显一副管家扮。
能令一府管家毕恭毕敬陪着的,能是何人?
她舔舔唇,声道:“义父?”
冷不防被陌生人喊“义父”,换个人来八成要欠揍地笑骂一声“乖儿子”。
哪知沈延恩眸光颤动看她好一会,眼瞅着对方眼底生疑,他面色复杂:“沈微?”
‘沈微’是大师伯为她安排的全新身份——镇国大将军义子。
有将军府做靠山,能保证她在盛京活得明明白白,安安稳稳。
接头暗号对上了,她眉开眼笑:“对,我是沈微。”
……
一墙之隔。
薛泠在房中金算盘拨得脆响。
【红尘楼】的营生越办越大,闲来无事除了炼药,她也接管了【红尘楼】在京中的部分商铺。
“轻雪膏又快卖光了,啧啧啧。”
指尖拨弄算盘,提笔在账册写下一串数字,薛泠没忍住走神:若姜煋愿意从后面入她,她估计也挺愿意的。
账目算好,她问侍候在侧的丫鬟:“你家少夫人呢?”
“少夫人刚回。”
薛泠收好账本,出门找人。
清和出诊归来,往温泉池浸泡两刻钟,洗去从外面沾染的风尘寒气。
竹松堂,茶香沁鼻。
听着薛泠和她谈论另一味新药,她眼皮发沉,昏昏欲睡。
“少夫人,沈大将军来了。”
‘沈微’规规矩矩走在大将军身后,对这地方没来由地生出亲切。
沈延恩看她两眼,急着将人领到女儿面前解解相思之苦,又见她一副纯然忘却前尘的模样,提点道:“我这女儿,最是温柔和善。”
沈微点点头:“好。义父,我肯定乖乖的,不会欺负她。”
“……”
大将军眼皮一跳,顿时不知何是好。
今日池夫人回娘家,当家的主子就清和一位,得知爹爹上门,她起精神出去迎接。
薛泠好热闹,跟在她身畔。
冬雪弥漫,庭院,沈微老老实实给人家当‘儿子’,低着头,瞅着自个靴尖发呆。
她还在想花重金买来的物什到底值不值——别是被人坑了罢?
可这试又无人可试,孤家寡人一个。她愁得不行。
“女儿拜见爹爹。”
柔柔软软的嗓音入耳,她一怔,心跳漏掉一拍,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沈延恩识趣退开一步,清和这才如愿看见身穿白裘脚踩鹿皮靴的少年郎。
少年郎眸子净若琉璃,灵动纯真,近乎失礼地呆呆瞧着‘有夫之妇’,薛泠暗暗皱眉,方要斥责后生冒失,警觉地发现气氛多了黏着的暧.昧。
“喊人。”大将军惜字如金。
沈微瞥了便宜义父一眼,霎时笑得天真烂漫:“姐姐。”
清和认真盯着她那双眼,那张脸,心悸动狂跳。
她看向爹爹。
沈大将军以拳抵唇清咳一声:“清和,这是爹在外认的义子。”
“义、子?”
沈微竖着耳朵听她出口的每个字,只觉心神荡漾,如沐春风。
就是这个声音。
是她梦里才会听到的声音。
她绝不会认错!
她攥紧拳头,忍着心潮澎湃巴不得再听她几句好确认一下。
大将军行军仗那些年常会收养一些孤儿养在外面,这是熟悉他的人所知道的。
清和睫毛轻颤,歪头看向那双明媚含喜的眸,心里止不住想:可这分明是我的阿池啊。
无论多精湛的易容术,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瞒得过世人,怎能瞒得了她?
沈微朝气蓬勃地立在那,忍不住腰身挺得直直的,迫不及待想听她多几个字。
似是这迫切的情绪从眸子流露出,清和不忍她苦等,迟疑出声:“阿、阿弟?”
于是在场的人都见到少年郎眼目如星,迸发出耀眼光彩。
对上她波光潋滟的眼,沈微腼腆一笑:错不了,这就是梦里欢好,抚摸她脑袋一声声喊她“阿池”的姑娘。
她又偷瞧这姑娘两眼,春心摇曳——原来教我念念不忘的心肝长这样子啊。
我是她的“阿池”,那她定然是我的“婉婉”了。
念头涌上来,烧刀子的余韵撒了欢的在喉咙里烧,情意一点点从心尖密密匝匝缠绕,她口干舌燥,发自肺腑轻喊:“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