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一方净土
沈大将军巳时一刻来,巳正领着‘义子’离开。
待的时间不长,只这不长的时间也足够清和确定‘沈微’就是她要等的人。
坐在梨木椅反覆回想‘沈微’走时回眸投来的那一瞥,她心乱如麻,掌心的绢帕几欲被揉碎。
薛泠歪头好整以暇量,心中不知在做何计较。
“泠姐姐,我去找师父。”
她走就走,迈出正堂门槛一路绕过几道回廊,穿过垂花门,行过梅林,来到棠九居住的【棠华院】。
棠九人在【棠华院】,早半刻钟听下人提起沈大将军今日携带义子登门认亲的新鲜事。
那‘义子’,想必就是大难不死,涅盘归来的帝星。
“师父。”
门掩好,清和稳住心神:“这是怎么一回事?”
“先喝杯茶。”棠九温声招呼她。
隔着低矮几案,师徒面对面跽坐。
“兴许该着有此一劫。”
棠九端起茶盏看着色泽清透的茶汤:“她重伤反覆,偏生求生意志甚强,几次从鬼门关闯出来,身心俱疲,情志受挫。
“以她的伤势来讲,寻常人根本不知死了多少回。
“她能活下来,不单是我们的功劳,还得靠她身上那股永不服输的劲。
“那股劲支撑着她不妥协,但心弦绷得太紧,即使不断也会累。
“那晚我们也是累极,师姐妹三人昏昏睡去谁都没把人看好,夜里她发了高热,烧了一夜有余,醒来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其实忘了那些红尘琐事、山河重担未尝不是件好事,忘了,才能得享自在,安心养伤。”
她轻啄一口香茶:“婉婉,你不伤心吗?”
清和闻言愣怔,发现心间充斥更多的却是疼惜,她摇摇头,抿唇安安静静坐在那,指腹摩挲着杯壁。
“师父,知道她还活着我很开心。
“人当知足,忘了就忘了,人还是那个人,或早或晚都会有想起来的那天。
“有我陪着她。
“我喜欢陪着她,度过一道道坎儿。”
她眼睛里噙笑,别开脸掉了几滴泪,喜极而泣。
生死之外无大事,活着才有未来,才有希望。
她事事看得明白通透,从不怨天尤人,棠九心肠顿软。
这么久了,她可算再见到陈年风雪,抱着兔子,眼睛哭得红红,问她为何会把兔子养死的徒。
她教她医毒之道,教她杀人救人,把人教会了,挥挥衣袖走开。
晃眼,被她救下的徒长大。
或许外人看到的是她温柔背后的狠辣,但棠九清楚,她的徒儿心内有一方净土。
净土之上,荡着池蘅的影,净土之下,埋着她的脆弱和温良。
“师父……”
“好孩子,不哭了。”
见她捏着帕子乖巧拭泪,棠九调笑道:“她那么能惹你哭,要不要趁她脑子不清醒,欺负回来?”
“不要……”
“真不要?”
清和腹诽师父一把年纪老不正经,眼皮轻掀,嗔瞪她。
……
回到镇国大将军府,‘沈微’在‘义父’安排下住进离【绣春院】最近的【剪云院】。
下人们心里直犯嘀咕:
清宴公子连月来郁郁寡欢,先时摔断了腿,后来用了药理应无碍。
可他总想着自己腿还瘸着,走路一拐一拐,关在院里不愿见生人,意志消沉,再去少年时的风发意气。
昨儿个借酒浇愁才被将军训了顿,今日府里就迎来一位备受宠爱的主子。
仔细看的话公子眉眼与大将军有四分像——所以这真是义子,不是养在外面的私生子?
提前多日将【剪云院】收拾出来,大将军还亲自往门口迎接。
以前唯有嫁到隔壁的大姐配得这样的待遇,现下又多了一个,很难不教人多想。
明知接‘沈微’入府会引起不必要的议论,沈延恩以大局为重,存心没解释。
他的沉默更佐证人们背地里的猜测。
在他的刻意放任下,流言长着翅膀飞出高墙。
不出一日,盛京大街巷都在传镇国大将军领私生子进门的道消息。
【剪云院】。
沈微神清气爽从半人高的浴桶出来,裹好衣衫,催动内力蒸干散在双肩的湿发。
腰间玉带束好,她呢喃着喊了声“姐姐”,垂眸欢喜。
踏进书房,随性翻开放置书架的书卷,一行词文就这样轻轻松松闯了进来。
沈微捧卷而读,广袖上抬,映出段瓷白的细腕。
她眉梢喜色渐浓,眼目所望和先时所见所闻构成一幅美人卷,由衷喟叹:“原来这才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动惊艳。”
以为来盛京不会那样容易寻到梦中人,岂料命运温柔起来,委实令人心如鹿撞。
任凭心间鹿横冲直撞好半晌,沈微一手按着怦然跳动的心口,春色暗涌。
她只记得她。
幸运的是,她又遇见了她。
“婉婉。”
“姐姐。”
这人啊,一旦陷入情网咬文嚼字都勾着截然不同的韵味。
沈微喜不自胜,蓦地记起什么,放下书卷拐回内室。
花重金买来的物什‘木匣’被她抱在怀中,沈微面色绯红。
不久前她还在为无梦中人与她尝欢感到失落,这下人找着了,她又不敢大大方方拿出来。
做贼心虚准备将其收好。
放进柜子不踏实,塞在床底又觉不够磊落。
思来想去,只好压在睡枕下。
“还得吩咐丫鬟不能让她们动我的床。”
她自言自语,最后瞥了瞥,很是害羞地请走在她脑海盈盈含笑的姑娘,扬声道:“来人。”
守在门外的大丫鬟垂首低眉走进来。
沈微浅笑:“我初来乍到,诸事不明,还得劳烦你和我讲讲……”
‘他’为人亲和,通身上下散发着久违了的明媚朝气,少年清明,温煦和善,大丫鬟很愿意帮‘他’提前融入将军府的生活。
讲到一半抬头无意撞进公子清澈的眼睛,她脸色发红。
沈微支棱着耳朵听她讲自己梦里的姑娘,倏地对方停了下来,脸红脖子红,不像是热的,更像是春心萌动。
她心里别扭极了。
“好了,我不想听了,你先下去罢。”
“……”
大丫鬟讶然看‘他’,走前不忘留给风就是雨的公子一道幽怨的眼神。
沈微揉揉脸:我就要穿着女装来京了!
心上人的事迹还没听完,她心痒难耐,出门找了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丫鬟问话。
丫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沈微盯着身畔花花草草,若有所思。
……
“义子?”
御书房,龙润放下奏折一脸疲惫:“沈延恩这义子来历可查清了?”
“查清了,沈微,字明之,年十七,生性散漫跳脱,确实是沈大将军六年前养在暮州的孩子,眉眼与大将军有几分像。
“外面都在传沈公子一蹶不振,有负大将军厚望。嫡子指望不上,沈大将军这才将养在外的私生子接回。”
“沈微。”龙润端起茶盏润润喉,没再多问,继续批阅朝臣递上来的奏折。
事有轻重缓急,一个私生子而已,是人是鬼有时间了再去看看。
为帝不易,若是太平盛世还好,现下反军都到昏州了,龙润忧心忡忡,暗骂了一声废物,实在不行,他还得准备御驾亲征。
想做的事太多,真是分身乏术。
大监贴心地为陛下徐杯热茶,暗中派人留意沈大将军那位义子。
……
两家隔着一堵墙,碍于伦常礼法,沈微为人‘阿弟’的不能成天往‘嫡姐’那里跑。
总要名正言顺。
换好衣服她抬腿出门。
风疾雪密,盛京银装素裹,路人裹紧御寒的袄子行色匆匆。
厮嘶哈着呼出一口白气,公子衣冠风流,唇红齿白,放眼望去真没几个如‘他’这般从容不俱冷的。
以沈微今时在武道一途的造诣,固然忘记了武功招数,可领悟的‘阴阳并济,生生不息’之理,完全能保她在世间横着走。
纯阴与纯阳两道真气随着呼吸在丹田同时交缠流转,片片雪花落在头顶,她伸出手,雪花坠在掌心,眨眼蒸发。
若她没记错,她体内的纯阴之气应该来自婉婉。
闭上眼,画面在脑海一闪而过。
思及外人所言的“池少夫人身子大好”,再想‘义父’特意提醒的“你阿姐有心结”,沈微迈进盛京最大的胭脂水粉铺子。
挑好‘给长姐的见面礼’,她心满意足,折身往回赶。
“让开!快让开!”
朱雀大街,马儿发疯疾奔,马车内女眷惊呼迭起,车夫死命勒紧缰绳,扯着喉咙嘶喊。
池夫人省亲回来,路遇此事刚要出手,便见一少年郎逆流而上,身姿漂亮地翻上马背,三两下震慑疯马,平息这场极可能发生的灾殃。
她指着那少年问道:“这是哪家儿郎?”
守在她身边的嬷嬷一头雾水。
却沈微大显神勇稳住疯马,不耐烦与人客套,笑两句拔腿就走。
走出五六步远察觉到背后强烈胶着的视线,她倏地回眸!
欸?
竟是一位丰腴美艳的妇人?
眼睫轻眨,不知怎的她没忍住冲那妇人咧唇灿笑,池夫人怔在原地:“这、这是……”
沈微来京脸上戴的是苏戒师父精心制作的人.皮面具,仿着沈大将军少年时的模样所作,是以在外人看来,义子更像私子。
不同的两张脸,却搅得池夫人心湖翻腾。
等她再去看,哪还有少年郎的影?
她大为失落。
“夫人?夫人??”
池夫人轻揉眉心:“回罢。”
嘴里着“回”,她人一动不动,嬷嬷柔声道:“可是要查查那位少年郎?”
有好事的路人不经意听了一耳朵,嘴快道:“不用查了,那是沈大将军养在外的义子,昨儿个才接回来的!”
义子?
池夫人恍恍惚惚。
……
沈微脚程快,回家恰好在门前见到‘来看望爹爹’的池少夫人,她眸子晶亮,快步迎上去:“姐姐!”
清和忍了一日才来看她。
看着阿池‘改头换面’顶着和阿爹少年时肖似的面孔,她笑意不减,按下那缕不合时宜的禁忌感,轻抚她的头:“真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