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拜见陛下
至元一年,七月,蝉鸣不绝。
御书房内一应摆设古朴素雅,完全按照女帝的喜好来。
御前总管刚被提拔上来那会战战兢兢唯恐哪点没做好惹了女帝恶。
后来常伴君侧,渐渐发现这位女帝陛下行事风格与前朝两位皇帝大不一样,一颗心放进肚子里,再没了那么多胡思乱想,只管用心伺候。
天热,树上的蝉热,人也热。
宋大监轻手轻脚换好冰鉴,瞧着四角金兽内飘出冷淡白气,又悄摸摸吩咐内侍端来冰镇的酸梅汤。
“陛下……”
池蘅伏案批阅奏折的动作一顿,扬起清亮的眸子看着大监。
大监声道:“陛下批阅奏折一个时辰了,喝碗酸梅汤解解渴。”
“都一个时辰了?”池蘅微微讶异,低头再去看堆在御案山那么高的折子,苦笑:“放着,过会再喝。”
大监垂首低眉不再劝。
改朝换代,江山易了主,然前朝遗留不少烂摊子。
陛下一上位,烂七八糟的事都凑了过来。
这还是朝臣分拣出来的要务,每日送来御书房的奏折摞起来两三尺。
处理了今天,还有明天。
夏蝉一声又一声,叫声如浪,此起彼伏。
两刻钟后,池蘅合好手上的奏折,毛笔搁在笔山,揉揉手腕,抬手又捏捏后颈。
大监捧着酸梅汤献到她眼前,汤水一直拿冰镇着,表层漂浮淡淡冷气,炎热夏日看起来格外讨喜。
“阿娘那里如何了?”
哪怕登基后她也一直没改口,喊了二十多年的阿爹阿娘,冷不丁喊什么太后太上皇的,太生疏,她不喜欢。
宋大监道:“太后一早和太上皇去梨园听戏了。”
池蘅尝了口酸梅汤,汤水喝到嘴里酸酸甜甜的,像极了她此刻的心情。
辛苦半生,她是巴望爹娘能享清福。
可一想到大哥去找李姑娘谈情爱,二哥最近也在议婚,连一向疼她的爹娘都撒手不管想法子去寻快活,就她一人被‘囚’在这御书房。
她砸了咂舌,一口气喝完半碗酸梅汤,燥气压下去,她忍不住想:姐姐若在这就好了。
“陛下这是怎么了?是这汤滋味不好么?”
池蘅淡淡瞥他,宋大监自知失言,暗道自己脑子犯抽竟敢探帝王心事。
陛下待宫人虽多数时候好言好语,可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看起来可真是天生的凛然不可侵犯。
“奴该死!”
池蘅烦闷地轻揉太阳穴,被他这诚惶诚恐的模样逗笑:“朕可没怎么你,你怎么就该死了?”
宋大监嘴笨不知如何回话,跪在那也不是,不也不是。
想他也是三十好几的人被问话傻乎乎愣在这,池蘅扬起眉:“好了,起来罢,朕又不是暴君,你这么胆做甚?”
她看中的是宋大监行事体贴能力出众,可体贴归体贴,这人胆子忒了,不知早前受过怎样的惊吓。
宋大监觑着陛下神色站起身,视线落在那空碗,问道:“陛下还要再来一碗么?”
“不了。”
她还有一半折子没处理呢。
真坐到这位子,帝王的职责委实不好教人懈怠,再者做了皇帝,站到那至高处,不到两月池蘅便品出高处不胜寒的真意。
君君臣臣,有了君臣之别,就注定有了距离。
这是无可奈何的。
即便她有心与旧时同袍把酒言欢,吴有用、孙逐日他们却不敢再像以前那样随意尽兴。
是不分君臣,谁又敢和她不分君臣?
池蘅坐回御座,执笔批阅。
其间几封‘奏请充盈后宫,早立后君’的奏折被她翻出来丢到一角,瞅了眼是哪个臣子递上来的,默默记在心里。
……
沈家的马车一路从镇州赶来,耗时大半月才于今日申初抵达盛京。
长街两旁叫卖声不绝于耳,百姓们笑笑肆意谈论着家长里短,茶楼酒肆亦有书生谈论国事。
当今鼓励民众畅所欲言,设立‘万民墙’,言之有理被采纳能领到十两到五百两不等的赏银。
新主当政,万象更新。
申时二刻,镇国大将军府大门敞开,柳琴柳瑟搀扶自家姐从马车下来。
沈延恩坐在木制轮椅抬头仰望府门前的匾额,管家领着一众仆从而出,热泪盈眶:“恭迎大将军,恭迎大姐归来!”
清和远山眉舒展,俏脸扬起,露出恬淡的笑。
……
内侍与大监低声私语几句,宋大监朝门内望了眼,见陛下恰好放下御笔,忙不迭赶去禀告。
“陛下,镇国大将军父女今日回城了。”
池蘅还没从繁重的国事缓过神,闻言一怔:“你什么?”
“镇国大将军和……”
“姐姐回来了?!”池蘅眼睛顿亮,浑身焕发出截然不同的色彩。
一瞬间,看着她,宋大监像是看见养在家中的猫儿,猫儿见了鱼大抵就是如此。
可陛下九五之尊,哪是他能编排的?他在心底告了一声罪过。
得知姐姐来京,池蘅巴不得长翅膀早点飞过去,可为皇就这点不好,屁大点的事后面都得跟着乌泱泱的人。
不过去见岳父和见自家媳妇是天大的事,她耐着性子试穿常服,等衣衫穿好,宫人捧了铜镜给她看,她拧着眉左看右看觉得哪里不对劲。
“大监,你看朕这样子,可稳妥?”
宋大监睁着眼睛看来看去,摇摇头。
他没觉得陛下有哪里不妥,陛下天潢贵胄,模样一等一的好,披着麻袋都好看。
但陛下眉头皱着想来是真觉哪里出了问题。
池蘅眨眨眼,视线停在那身莲青色长袍,福至心灵:“去拿一套女子常服来,今时不用再女扮男装,朕要去见姐姐,哪能再穿这样的衣服污了她的眼?”
是拿一套女子常服,宋大监一声招呼,宫人捧着十套八套今夏新制好的衣裙近前来。
女帝素日不重扮,衣服做好了少见她穿,如今肯换这五颜六色的鲜艳衣裳,御衣坊的绣娘们总算有用武之地。
池蘅念着和清和聚少离多,如今天下既定总算不用再承受生离之苦,她心里欢喜,从中择了一套石榴红的绣金凤凰曳地长裙,任由宫人为她梳妆挽发。
待收拾好,已到申正。
“如何?”
宫人被她问得一愣,一愣之后纷纷羞红脸。
女帝颜色极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若不然朝臣也不会为‘册立后君’之事争得脸红脖子粗。
陛下将门出身,生性豁达,每日忙着处理政事少有改换女装时,在宫中穿得最多的还是偏男子款式的长袍。
如今换了大气明艳的裙衫,更是唇红齿白,眉眼多情,有着寻常女子没有的风流绝艳。
怎么呢?怪勾人的。
不止勾男人,还勾女人。
可陛下又怎会去勾男人?
男人见了她唯有屈膝臣服的份儿,看来陛下和沈大姑娘感情是真的好。
宫人们想到那位身份尴尬的沈姑娘,又看看陛下穿好新衣等着悦人眼目的雀跃劲,心里倏地一咯登,乱七八糟地就想起磨镜。
在礼法上讲,沈姑娘嫁给‘池三公子’是既定的事实。
可外面都在传陛下与沈家那位姑娘是‘姐妹情谊’,是沈家为了大义掩护‘池三公子’女儿身的障眼法。
都是外面那些人在传,从来没见陛下有过回应。
宋大监记起御书房内被陛下用来垫桌角的奏折,那些个奏折,无一不是催促陛下充盈后宫的啊。
他隐约猜到什么,提前惦记起沈家,心想以后见到那位沈姑娘可得敬着些。
万一哪天做了主子呢?
得到宫婢一水的称赞,池蘅好心情地笑了笑:“不错,朕待姐姐的确与待旁人不同,以后你们待她,要像待朕一般恭敬。”
宫人克制着惊色,俯首称是。
酉时二刻,天子銮驾驾临镇国大将军府。
池蘅踏入那道门时,【绣春院】的沈姑娘沐浴更衣堪堪收拾妥当,正欲起身往心上人曾住过的【剪云院】坐坐,柳琴飞快跑来:“姐!陛下来了!”
她能来,沈延恩暗自松了口气。
“陛下风采耀人,许久未见,难得还记着旧人。”
大将军不良于行,坐在木制轮椅与新皇寒暄。
池蘅听出他弦外之音,恳切道:“岳父为我佑朝殚精竭虑,今日听闻你们进京,我又怎能不来?何来的旧人?你我不正是家人?”
未避讳随行在侧的宫人她便直截了当喊大将军“岳父”,态度分明,沈延恩感念她用情深,心坎那点异样的情绪随之褪去。
他面上露出浅笑:“陛下如今已是佑朝的帝皇,哪能再和旧时一般肆意?出去外人会道老臣倨傲,倚老卖老。”
这话听着新鲜,很难想像是沈大将军出口的,池蘅眉眼弯弯,胸前的凤凰傲然睥睨和她整个人形成微妙的反差,看久了透着点不好明的俏丽可爱。
宋大监老老实实候在那,一边感叹陛下竟也擅长甜言蜜语,一边羡慕沈家滔天的福运。
陛下迟迟不往后宫添人,是定主意要许沈姑娘为后了。
庭院扬起燥热的风,脚步声由远及近响起,池蘅话音一顿,放下手中的茶盏,快速瞅了眼穿在身的女装,一时情怯起了羞窘,一念又迫不及待地站起来。
身影妙曼的女子闯进眼帘,她喉咙一动,那声“姐姐”挂在唇边,尚未言语,喜色满了眉梢。
天光与美人交相辉映,清和按捺着早就沸腾的相思,直直望进池蘅溢满情意的眸。
看清她一身女装,略施粉黛,她自是惊艳被她勾了魂,不自觉唇角翘起,四目相对,颇有一种一眼万年的深情浪漫。
宋大监心眼里啧啧称奇:般配,也委实般配了。
池蘅眼里漫开笑,指缝紧张地生出细汗,她主动迎出几步,清和提裙迈过那道门槛。
久别重逢气氛荡开滚.烫的暧.昧,留意到两人穿的都是石榴色的衣衫,这欢喜更甚。
缩短到两步之距,清和适可而止地停下来,但见她远山眉轻佻,脊背弯出美妙的弧线:“臣女,拜见陛下。”
红唇皓齿,音色轻柔,恰似流水拂过心尖,池蘅被她喊得心弦颤栗,心跳如鼓,当着不知多少双眼睛,嫩白的耳朵唰地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