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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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珍妮知道云澜要回上海的事,已经到了晚间,她赶着叫人处理后花园墙角的一丛荆棘树,是怕回来时生得更多了,看着恼人。听见云澜立在她身后,回沪,反应了好一会儿,像上几辈子的事。那个颀高瘦削的男人,会拉胡琴唱昆曲的,翘着脚,消磨了一辈子,是要不行了,要死了……带着他的胡琴和戏子么?她在心里不屑地哼了哼,没做声。

    “没有别的钱给你,就是你继续念书的那笔钱,已经存在你银行的户头上,你自己计划着用吧,要回上海去,就花在上海;要念博士,就花在学校,随你。”她了了地着,没有提自己,她想,她是知道的,这里面没有她的事。她又往深处想想,笑了,他也知道的。

    云澜点了点头,明白她的话,也表示了赞同。

    珍妮站着,忽然前所未有的疲倦,转身踏上木阶回房去,仍旧扭着陈年的细腰,有一点斑驳的月影落在她脚边,像踩着满地碎银,消失在楼梯尽头。等她旅行回来时,她想,那丛恼人的荆棘树,终于没有了。

    云澜于是重新做了计划,许多东西都是身外之物,不必带走,那些信,有字的也好,空笺也好,她花了两个晚上,把信封一一撤去,只把信纸装订起来,包在牛皮纸里,随行李一起带走。

    她走前给三哥去了信,通知他自己即将回去的消息。绵岫姑妈虽然在信上没有细家里发生的变故,但其实云澜心里也知道一点,大抵是分家的事,不妨的,分就分了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况且,他们三房里,也是早就分了的,还吝惜什么。

    等船到了港,云澜步下悬梯,找岸上三哥的人影。人头攒动,对面不远处立着新的大厦,整面墙的绒线广告,看得人微微头晕。

    “五姑娘!”有人高声叫她,是阿春,云澜马上朝人海那头挥挥手,远远望见,阿春还是走时送她的模样,她仿佛不会老不会变,定格在那里。

    同阿春一起来的车夫,换了新面孔,是云澜不认识的。阿春张罗着云澜上车回家,等行李到了,坐定下来。云澜悄悄问阿春:“家里怎么样?父亲的病……”

    阿春没听完,就摇头,“三老爷躺了半年了,前头分家,兵荒马乱的,耽误了,唉……”她不了三句就叹息,云澜坐在黑暗里,闻到一股陌生的腥气,车子想必是新置的,座椅包着新皮子。她听阿春讲分家时的争执,三房里没有人,只好任人宰割。三老爷也不当个事儿,后来只那边两家议定了,二房、三房并在一起算,现成的祖产分两份,除了大老爷那边的,其他都拨给三少爷,将来他也答应给他三叔养老送终。连老太太留下的几匣子金银首饰,二太太也他们代为保管。我就不服这个,这些可是当年老太太明白时就下的,兄弟三个平分,怎么就让二房里包圆了!

    她到这儿,吐气太快,喷出唾沫星子来,落在前面的座椅后背上,车灯光里,映出白茫茫的一片。

    云澜不像阿春那么在意这些,她问起大伯父的情况,阿春也摇头,“不好得很,听柳,已经起不来床,诸事都是大少爷做主了。”完又叹息:“不知道谁先走啊……”

    她们车子快要开到家时,阿春已经从三少爷大婚讲到三少奶奶家的五嫂子了。云澜知道三哥在岳父的提携下,公职上顺风顺水,做得甚好;家庭也和美,三嫂如今正怀着胎,四五个月的样子,又要做父亲了,真是恭喜。

    “那前头我带回来的孩子呢?”云澜想着淑瑛的孩子,她万难里把他带回家,送到他父亲和祖父母手里。

    如今三哥在婚姻上如此美满,那孩子是怎么养育的呢?

    阿春呆愣的眼睛,语塞了一段,末了垂着眼皮:“姑娘,这事儿,来可话长了,总之是你吃了亏,叫你平白担了虚名的。前头我出来接你时,姑奶奶特地拉着我嘱咐,别的事儿都由着我,只有这件事,要等你到了家,她亲自同你。”

    “怎么?那孩子最后给送走了?”云澜的思路里,最下下策,便是几个大人做主,把孩子送养了。她不知道,宅门里的法子多着呢,怎么只这一条!

    “没有,悌少爷好着呢,养在二房里,白白胖胖的。”

    “哦。”云澜听了放心,既是这样,便没看错三哥,他自己的孩子,他担当着的。

    她们到家,已经暮色沉沉了。云澜先奔去看望父亲,是看望,已是徒劳了。父亲的病势比她想象的沉重,也比阿春的严重。躺在用了几十年的红木床上,云澜踏上彤色的踏步板,陈年旧气扑面而来,连里面躺着的人,也是快要尘封的,瘦得比先时更甚,脖子上的皮肤没了韧性,软踏踏的一层层。

    “父亲,我是云澜,我回来了。”她坐在宽沿的榻边上,扭着身。

    床帐里没有动静。她转头看向一直跟着父亲的男仆,“竹笙,我父亲他……”

    竹笙无声地摇了摇头。云澜便久坐着,沉默,在想从前时候的事。她从记忆里努力翻找父亲最年轻的模样,他某个清,穿着光滑的藏青色印度绸长衫正欲出门,长衫皱了一个角,卷着边,走起路来也照旧的行云流水,行云流水的皱。

    直到窗外黑透了,二太太那边陈妈才堆着笑脸,来请云澜过去吃饭。“五姑娘一路劳累,我们太太备了好菜在那里,又怕扰了你探望三老爷的病,等了半晌了。”

    阿春朝陈妈脸上扫过,扫回云澜脸上,悄悄在背后扯了扯云澜衣袖,叫她不要去。云澜于是推要换身衣裳,缓了缓。

    等陈妈出了院门,阿春马上领着先往内院里去,“姑娘,听我一句,先去姑奶奶那儿,听她完了,再去吃饭罢。”

    绵岫姑妈本是备了茶等云澜的,不想等过了天黑。等云澜到了,也还没有换桌子,仍是煮茶相候的样子。她身上一色素色银器,褪了色的画中人,看见云澜还是高兴的,露出笑脸,这个侄女,她从喜欢,不仅喜欢,也羡慕,从来都觉得,她活得比这家里的大人等都明白,是她想而不得的人生;但也怜惜她,这家里没人助她一把,唯一的幺姐,却从没娇养过一天,到底,她是自己活成现在的样子的,真不容易。

    “云儿回来了,来坐。”姑妈牵袖斟茶,老式作派,自流风雅。

    “姑妈,阿春你在等我,有事同我。”

    “嗯,”她推过茶盏来,抬眸看云澜一眼,气色尚好,到底是年轻人,舟车劳顿的痕迹都看不出来。“你们都是着急的人,我就直了,关于那年你带回来的那孩子,老三在香港生的,悌儿,如今寄在老三名下养。可我寄养,你可听明白了?”她随分就时,直言,也不等云澜点头,接着道:“为什么是寄养,因为你那年一走,他们就议定了,对外只这孩子是你的,外头和同学私生了带回家来,又怕难以事了,转身不管不顾,独个儿留洋去了。”绵岫着,自己叹了口气,“你听了先别急着生气,那时他们以为你跟着母亲出去,只怕是不会有再回来的一天;又恰好赶上老三议亲的节骨眼上,虽然是几个人背后的计谋,拿你的名声添了坑,全了他们自己,实在可恨得很。但是换句话,保全了这没娘的孩子,不必落到外头去,终究还在咱们自己家里。”

    云澜乍听时,也是吃惊,伯父伯母们竟然想出这样的办法瞒天过海,也失望,她自己在这家里唯一的作用,只剩拿来顶缸的了;这几个长辈:总是灯下读书的大伯父、吃斋念佛的大伯母、应酬缠身的二伯父、讲究吃穿的二伯母,这些人的的眼睛,从她脑中一一闪过,都跌进阴影里,再提不上来。

    她沉默着不语。

    “姑妈,”院门里走进两个人来,奶妈领着两岁的悌,正学话,咿咿呀呀的嘴巴不停,跟在一个少妇后面,她含笑的着:“我才吃了饭,来姑妈这里走走,消消食儿,悌儿想姑奶奶了。”

    “素钦来了,正好,云儿被我留住吃茶,你们还没见过吧,我来介绍。”姑妈从茶桌后面站起身,对来人笑颜相待。

    “不用介绍,我在叔潮桌上的相框里见到过,是云妹妹吧,我是你的三嫂。”素钦怀着快五个月的胎,大大方方的同云澜招呼,笑着的。

    “三嫂。”云澜把身边的位置让出来,阿春挪了软垫的圈椅过来供她坐。

    素钦拉云澜的手,又低头看身边的孩子,她眼睛里浮起意味深长的光,把那孩子让到跟前来,含蓄地教他:“叫姑姑,让姑姑抱抱你。”

    云澜迟愣了一瞬,被绵岫姑妈用力看了一眼,才反应过来,把地上的人儿抱起来,认真端详了一会儿,嗯,不大像三哥,眼睛鼻子都像他母亲,像淑瑛,但总体来,是个眉目漂亮的孩子,难怪在这家里人见人爱。

    孩子认生,时候依赖云澜的记忆早已消退,这时喜欢他的新妈妈:素钦,伸着手叫“妈妈抱。”被奶妈伸手接走了,“你妈妈怀着弟弟呢,抱不得你。”她提醒他。转手又被绵岫姑妈抱在手里,拿案上一只木瓜样的根雕给他玩。

    “这孩子最近学话,极爱叫人的,妹妹听听便罢了。”素钦着意地解释,是怕悌儿叫的这一声“妈妈”,刺痛了云澜的心。

    她想多了,云澜的心纹丝不动的,她在惊异于这位三嫂,看她眼神,是真心喜欢这孩子的,当亲生的一样,还带着点悲悯的神情。她和云澜叙话,看过来的眼神里,也掺着同情的光。

    是同情她未婚生子么?还是同情她母子不能相认?云澜在心里无奈地笑了笑。

    她那天没去二伯母院里吃饭,这顿饭,她其实吃得下去,但想想,最后还是没去,这点骨肉亲情里的失望,还是得让人知道知道。虽然她听懂了绵岫姑妈的话外音,叫她顾全大局,长宜放眼的意思,无妨的,她顾得来,也放得长远,只是不能默默地顾,独自放眼;这宗恶名这样沉重,她翻个脸也是应当的。

    绵岫姑妈,闹出来也容易,找族里的舅公、叔公们来当面评理,从前的法子也不过是这样,还你一个清白,叫二房里给你斟茶道歉,再上新闻再登报纸,一桩人人爱看的热闹事也就成了。再往后,你议亲找人家,不犯着被这事儿拖累,姑妈不偏私谁,可以帮你请人来。

    云澜站在门槛前,看三嫂领着孩子从合欢树下一摇一摆走远的背影。议亲!她不算议,她心里,什么样的人家都不及常州的那一家好。姑妈就立在她身后,她许久没回应。

    当晚,三哥亲自上门来,捧着祖母留下的首饰匣子,红木镶金的,里面盛着的镯子、项链、臂钏,有她时候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灯下放着璀璨的光。映着三哥的歉疚的脸,他穿着青灰一色的长衫,熨烫过,一丝不苟,坐下时抬手撩袍,有一刻,云澜恍惚觉得,他是二伯父,不是三哥。

    云澜端坐在他对面,听见他开口第一句:“五妹妹,三哥对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