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肖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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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常州的路上,素欣先是自己开车,她让云澜坐在她的副驾驶位上,把司机叫到后座上去坐。“我开车开得顶好的,你放心,我比君达开得快,你看着吧。”她自信地,一脚油门,开进冬日蒙蒙的雾里,把另一辆车甩开到看不见车灯。

    “云澜,你会开车么?我自己很喜欢开车,风驰电掣,哈哈。”

    “会的,我母亲有一部汽车,但她自己不爱开,所以我总是要替她当司机,就会了。”

    “我就嘛,在美国,不开车是很不方便的,怎么能不会呢。”

    她们聊了一会儿汽车,又聊到轮船去。讲轮船,在乔家,是不能不讲一讲他们家的六爷,素欣的六叔的。当年的江阴海战,别人都能忘记,乔家子女总是历历在目,“我六叔的轮船公司,为配合沉船封江的计划,先预备了 4 艘商轮停在预定江面上。可是你知道么?海战一起,沉船很快就被江流冲走,起不到阻塞作用,那时我六叔的公司还有四艘回港待修的商用轮,他连眼睛都没眨,当即命人开足马力,赶到沉船点,自沉封江。当时,参与沉船计划的几家公司,纷纷效仿,陆续开出备用商船补沉江道,同海军军舰一起,才算完成当时的阻击任务。”

    “嗯,听那年,海军伤亡惨烈。”云澜对那时的事,仍有记忆,她关心时事。

    “是很惨烈,但是也牵制了海上进犯的大部日军,终究是有意义的。”素欣总结,“我六叔也是倾家而出,他当时的三北公司,仅有十艘商船,这一下就去了八艘,后来商船业务就只好停了很久。”

    “乔先生很有魄力,令人敬佩。”云澜感慨。

    素欣转头来看了看云澜眼睛,笑:“我六叔今年会在上海过年,到时我请你来,他为人最风趣宽和的。”

    云澜客气的点了点头。

    等到了常州,还没等行李卸下车,素欣就吵着要去吃面,常州有名的银丝面,再去尝尝铜鼓饼。于是在潘家别院还没坐坐,一行人就另开了一部汽车出去找吃的去了。

    常州的街面巷弄,和云澜时候回老家的感觉一样,潮湿的青石板路,两边有流雨水用的缝隙,长满细的经年的青苔。他们来的这天下雪珠,密密的在人脸上,有种不出的刺痛感。

    经当地朋友的介绍,去了一家藏在老街里的旧馆子。等热腾腾的银丝面端上桌,云澜两手贴在碗边上暖一暖,才从冻僵的神思里回过一点味儿来。听见潘君达在讲宏恩医院当年筹建时的种种,因为有一笔神秘的款项进账,是非常大的一笔钱,但潘家作为营造方,也始终没见过这笔筹建款的主人,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谜。

    “聂姐去过宏恩医院的吧,觉得怎么样?同美国的医院比,如何?”君达边问,边向伙计要温酒来,仍是不遗余力的想邀请云澜进宏恩意思。

    “挺好的,建制同欧美的医院差不多,有些地方,似乎细致,更胜一筹。”云澜中肯道。

    “是吧,算是整个中国,不,整个东南亚最好的了,你呢?”素欣点头进言。

    云澜未置可否,点了点头。

    伙计端了酒壶上来,特地殷勤:“这是我们店独家的干姜温酒,喝了助暖生热的,三位尝尝。”

    “怎么独家,这我们那儿也有,黄酒加姜末嘛。”素欣手快,自己倒了一杯来尝,摇头道。

    “那不一样,我们老酒是自己酿的,里头也不只是姜末,是个方子,从前肖家药铺的老掌柜和我们老板是旧交,特为配的,可是再也不会有了,别处绝对吃不到。”伙计听了素欣的话,不服地分证起来。

    “是么?”君达笑起来,又给对面的素欣倒上一杯,“那你再尝尝,看看里面还有什么?”

    云澜对着酒水没有兴趣,她不是来赏玩街名吃的,她向伙计问道:“肖家药铺听是常州城里最大的中药铺子,不知总店开在哪里呢?”

    “哎呦,姐有所不知,我才再也不会有了,是因为这肖家没了,别总店,连分店铺子都没了。”伙计摇头着。

    “没了?什么叫没了?是不开了,迁走了么?”云澜仰着头追问。

    “嗐,是一把火烧没了。”他:“姐外地来的,没听见过,两年前,咱们常州城里最大的药铺,让鬼子一把火连人带店烧成了灰。”

    “什么?”云澜惊得站起了身,“为什么?肖家人呢?全没了么?”

    “大川,又胡诌什么!”楼下传来老板娘的叫骂声,“关不严你那张破嘴,看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伙计抬头答应了一声,停了话,夹着木托盘,麻溜的下楼去了。

    素欣看着坐下的云澜,脸色变了,凑过来问她:“怎么?你认识这里的肖家,你不是没来过常州么?”

    肖家,烧光了……云澜心头惘惘的,像大风刮过,万事万物乱了位置。是啊,她是从没来过常州的人。她麻木不知地摇了摇头,“不认识。”随口应着。

    君达和素欣在常州计划停三天,除了要谈妥医院选址的问题,还想接洽一些新的投资方。云澜心里有事,没有再作陪,等他们一走,她自己出门去寻肖家的地址,就是烧尽了,也还有个旧址在,她没有亲眼看见,谁的都不信。

    可是等亲眼看见,眼前只剩一堆焚烧过的房梁瓦砾,天上飘了零星的雪花下来,云澜站在那片漆黑的废墟前,看迷梦的雪片源源不断,覆在断瓦残垣上,像是要掩盖什么,雪花太少,怎么也盖不住。

    北风渐渐大起来,吹得云澜的围巾和大衣呼呼飘在大风里,她窄窄的一道身影,露出的眼睛和额发上都积了雪。路边有家卖糖人的档口,老板戴着灰鼠皮帽子遮着半张脸,远远招呼她,“姐,喝甜米酒么?热腾腾,刚煮好的。”

    云澜围巾包着耳朵,那人叫了好几遍才听见。转身时,腿脚冻麻了,一歪身险些摔倒,缓了缓才得以走过去。

    她站在半人高的窗口,付了钱,等老板倒桂花糖的甜酒酿出来,听见他弓着腰问:“姐是肖家的什么人么?我瞧您大雪天里,站这么久!”

    “老板知道他们家出了什么事么?”

    “唉……”他一声长叹,“被一把火烧光了,多好的一家人,每年夏天在这巷口搭凉棚,舍酸梅汤,排队排到后街口去呢!”

    “究竟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老板哼哼着,“你,鬼子为什么来?为什么端着枪?为什么杀人放火?”他摇着头,把冒着热气的粗瓷碗,递给云澜。

    云澜沉默着,低头看碗沿上飘着的桂花,摘了手套,捧在手里一会儿,仍旧回头去看那片废墟。

    听见身后,老板幽幽的低语:“听,因为不肯和日本人合作,所以就拿枪立逼着全家老关在院子里,一把火把人带房子都烧了。这些东洋人,真不得好死哦。”

    云澜听着,再没有转身,只觉得冷风灌进领口里,后背上结了冰。

    北风无情地刮着,刮过莽莽山河。

    “啊!”一声尖利的惊叫声,划破愈存住的那栋玫瑰园的楼,那是法租界里一幢巧的两层别墅,后花园里种满了各色玫瑰花,是白露早几年的一位相好送给她的,现在,她和未婚夫一起住在里面。

    愈存从书房的沙发上醒来,他中毒的右手还肿胀着,昨晚放了血,此时并没有好转的迹象,他转了个身,仍旧闭着眼睛。

    楼下接连传来白露的叫骂声,“睡昏了头的赤佬,你怎么不叫我,我和王导约了视镜头的好伐!”接着便是“嗒嗒嗒”快步上楼的声音。

    愈存静心听着,是两个人上楼的脚步声,他不用看,能想象得出,阿听跟在白露身后,陪着着急忙慌的傻模样。他自顾自的长叹了一口气,把身上盖着的绒毯拉上来,兜头掩住自己的脸。

    “哐”,又一声巨响,果然如他所料,白露一脚踢开书房门,冲进来,“姓何的,你只管睡你的死人觉,我今天要去试镜头,叫你喊车子送我,你记得伐?”

    他没动,蒙着头,闷声反问她:“阿听不是在么?”

    把白露问得蒙住了,瞟了白白站着的阿听,还没转过弯儿来,为什么阿听在,还要叫别的车子送,她自己也觉得奇怪。

    她还活在昨天的时间里。愈存放下绒毯来,看她蓬着头,头天化好的妆,经过一夜,此时斑驳得像镂了空的假面。提醒她:“你和王导约的试镜时间是昨天,但昨天你在酒行喝醉了,被阿听接回来,一直睡到现在。”他边,边自沙发上坐起来,一只手举着仍旧不能动,另一只手揉了揉眉心。

    “哦,天啊!”白露想起来了,还是尖叫。转身往大卧室扭去,一边一掌拍在阿听后脑勺上,“你怎么不一声,你个要死的哑巴!”“叫阿妈上来放水,快快快,我要洗了澡出门。”“我一定赶得上。”她鼓励自己,一叠声的叫嚷着出了书房门。

    愈存这里又恢复了平静,他本来被右手上的毒,折磨得一整夜没睡好,想天亮时补一觉的,看来是不能了。

    他转头看向窗台上已经燃尽的白蜡烛,烛泪堆砌成了山,远远看去像一座缩的累累的坟头。

    云澜在回程的路上,闲聊间问素欣,上次见到,宏恩的何医生,是医院一开院就到任的么?

    素欣想了想,一边摇头一边答,“他啊,他大概是前年来宏恩的,有两年了。这细致的时间得问君达,他最清楚。不过啊,何愈存是某神秘大股东推荐来的,所以我对他特别有印象。你怎么想起他来了?”

    “没有,我忽然记起,随便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