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邀请
他们在柜台前着话,选蛋糕,定好了,伙计给包装。云澜跟在六叔身旁,赶到身后不远处,老板娘的眼神定在这里。
非寅无感,他拿出皮夹子来结账,开时掉出一张泥金的绯红请帖,云澜俯身替他拾起来,看了看封面,递还给他,随口问:“大华俱乐部,是什么地方?”这是请帖封面上的一行字,云澜好奇。
“一个无聊的地方,和一群无聊的……”非寅把请帖收进钱夹,向云澜耳边亲昵道:“日本军官,及他们的中国朋友。”
“哦,”云澜后撤一点,看他,“也请了六叔?那……”云澜想,那你岂不是中国朋友之一。
“我可不是,我只能算是拐了弯儿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他马上明,撇清关系,同时不屑地哼哼着,“况且我也不算去。”
非寅结好账,提着西饼盒子,同云澜一起走出店门,透过玻璃门板,云澜看到身后站着的老板娘,面朝着门口的方向。她在心里悄悄对她,不用担忧,你看,我不会影响什么。
丽惠站在窗边,目送他们走远。
上海的春天总像是个执拗的女中学生,和冬月的寒风纠缠不清、去而复返、千回百转。转天来上班时,云澜伸手在路边树荫里盛着一块日光的斑纹,暖暖的,发烫。她把绒线衫脱了挽在手上,在庄教授位置上坐下来时,发现昨天交给愈存的材料已经装订好,放在桌面上。
她翻开看,他帮她一页页修正过了,添加了笔记,纠正了翻译,虽然是她不熟悉的字迹,但她知道是他写的。
有一刻,日光就射在她手边,这光仿佛是两年前的光,他在书桌前,教她高年级的课程……
“砰”的一声,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愈存和白露一前一后走进来,从云澜桌前经过时,愈存着意加快了脚步,倒是白露追着愈存的脚步,嘴里要什么,眼角余光瞥见云澜的脸。她倒回来一步,眼睛泛着母兽发现猎物的光,“哎呦喂,这位不是聂姐么?”她穿着明黄底子缠枝喜鹊花样的春纱旗袍,一只手撑到云澜桌子边上,“和我们愈存坐在一起的?”她妖娆地专程回头望一眼愈存的脸,看他面无表情的在自己位置上坐下了。
“白露姐。”云澜维持着客气,同她点了点头。
“那是庄副院长的桌子,他一会儿就到,你就别在那儿杵着了。”愈存低头,沉沉的声音,提醒白露。
“哦,我嘛,怎的这么快就换了人了,我先记得是个又矮又胖的老头子,肚子滚圆……”
庄教授正从开着的房门里走进来,银灰衬衫的口子一粒粒绷紧,他手里提着牛皮公事包,白露的话他没听全,只听到最后一句,一脸无知地问:“谁的肚子滚圆?”
把白露问得,转身扭走了,当做什么也没发生,摇曳着细腰,晃到愈存桌边去,低头只管假装看他桌面上的铜制铭牌。
“谁?”庄教授转到自己桌子里,疑神疑鬼的横扫屋子里的人,又转向云澜,“是我肚子大么?”他问着话,有力吸了吸气。
庄教授圆眼珠瞄着云澜的脸,她不得不开口,开解他:“没有,哪能您啊,才我们闲聊,白露姐她的歌迷,有个秃头胖子,肚子滚圆的,总追着她要拍照。”
“哦,哦。”教授听了放下心来,点着头,泄了气,衬衫扣子仍紧绷。
白露在那天转头来眼睛瞪得铜铃大,嗬,没想到,读过书的娇姐竟这么会编排人!她咬了咬牙。转头又看愈存,他充耳不闻的模样,忙着手里的事。
她一发狠,转脚两步走到愈存身边,伸手扯他手臂,自己一扭腰,坐在他腿上,“也没把好椅子,你借我坐一坐。”她娇嗔着。
愈存惊了一跳,呆住了,这是做什么?!
白露朝他龇了龇牙,示意他少废话。
“啧啧啧……”庄教授皱着粗皮的鼻子摇头,悄悄瞟一眼那边两个人,自己挪了挪椅子,挡住云澜视线,他正从公事包里套摸出一盒热气腾腾的生煎馒头来,“云澜,你吃早饭了伐?你看,我带了这个。”献宝似的呈给云澜看,“你要不要吃?”
云澜到职这些日子,知道庄教授有个爱吃零嘴的毛病,不想今日还带了点心来,真是发扬光大。她其实家里用了早点来的,不过这时,也凑到教授饭盒子前去闻闻,油煎过的香味儿,大概是和不羁的六叔呆久了,受了传染,点头道:“要吃。”
所以两人躲在桌子后面,相对地吃生煎馒头,庄教授心翼翼地拿喝水杯的搪瓷盖子,倒了一点醋,蘸着吃。
白露那边坐在愈存坐腿上,专盯着云澜,示威,不想他们忙着吃喝,连一眼也没瞟过来。她手心都攥紧了,红宝石戒指硌得生疼,不死心地迁怒在愈存身上,她抬手狠狠在他手臂上掐了一记,想听他叫出声来,吸引吸引云澜的注意力。结果,他只皱了皱眉,表情露出点厌恶来,“你要干嘛?”低声质问着她。
“哎呀,弄疼了么?”白露自编自导起来,“我给你揉揉,是不是这里?”她着趁势起身换了个方向,坐到他另一边腿上,亲热得几乎要吻到他脸上来。
他别过脸去。
“啪”的一声,庄教授在虚空了伸手拍了个巴掌,吓了云澜一跳,问他:“拍蚊子?”这还没入夏呢,就有蚊虫了?
“拍苍蝇!”庄教授,笃定的解释:“一只公的,一只母的,你看看,这么大个儿……”他敦厚的拿空白的手掌心给云澜看。
云澜必须点头的形势,她附和着“哦”了一声,又悄悄偏身,从庄教授的头边空隙里看一眼愈存,他表情严肃甚至不快,正同白露低声了句什么,似乎有感觉,也抬眼看向这边,同云澜的眼神相交。她目光像他记忆里一样清澈,他不知道,她是想起那天在黄金大戏院的事,他摆摆手,拒绝白露的绢子。他答应过,收了她的,他绝不用别人的!
白露听了庄教授的暗示,一手按在桌子上,要发作,被愈存拿凌厉眼神制止住,他让她坐着,没动,但语气换了个人,在她耳边命令她:“坐够了就起来,再生事对你不客气!”
白露狠狠剜了他一眼,气哼哼站起来,同愈存深仇大恨般对看着。想让她认输,哼,绝不!她一歪头,俯身在愈存脸上飞快地,响亮地的亲了一口,“亲爱的,我下去开药了,一会儿上来找你。”她满脸堆笑的伸手在他脖子上摸了摸,做出依依不舍的样子来,她知道他不敢动,她转身走前,朝他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白露在满屋人的惊愕目光里,洋洋得意,挽着手袋下楼去了。
云澜回过神来时,先瞧见庄教授的脸皱成了一团,像新做的包子,刚捏好褶儿,还没蒸熟,褶子特别深。
云澜先缓过来,起身给教授倒杯水,经过愈存的位置,他照旧目光落在自己桌面上,谁也不看,但一只手搁在膝盖上,紧紧揉皱了裤子,手指的力度扣进皮肉里。
云澜开解他:“不要紧的,这是年轻人常有的事。”她这话对着庄教授的,也给屋里的别人听。
“哼,世道不昌,人心不古。”庄教授接过水杯来,咕咚咕咚猛灌两口,烫得直伸舌头,散着热,不忘嘱咐云澜:“你可不许这样,这这这,像什么!”
云澜马上点头,“哦。”
愈存终于抬头想看一看云澜的眼睛,但她被教授的心宽体胖挡着,遮在一片光影里,像是隐进时光背后的人。
他们这里照常办公,庄教授一反常态的着急,像是尾巴被谁踩住了,时不时往门口走廊里瞄去一眼。“这些弄好了,咱们去楼上病理室看记录去吧,走走走。”他催着云澜。
“我还有几页没弄好,记录要不要下午去看?”云澜不明所以。
“不要不要,现在就上去看,”庄教授摸着肚皮,眼神朝愈存桌上晃了晃,“不然等会儿要在这里看西洋镜,我不要看,你不要看,走吧。”
云澜被教授拉扯着,抱着两页文件,匆匆上楼去。
她临时回头,看他坐在半面日光里。
上海的春天里没有炮火的时候也草长莺飞的美,晴空里飞过一群群信鸽,“嗡嗡”的鸽哨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丽惠在西饼店的楼顶喂鸽子,她长卷发垂下来,想起从前在香港时,宗瑞还活着,他们一起养了一只山雀,山雀受了伤,掉在天井里。宗瑞给它包扎瘸了的腿,坐在石磨盘上,可惜包得不好,晚上等怀承来了,丽惠还是请怀承帮忙,给山雀治腿。
怀承盯着她手里的鸟,直摇头:“我不是兽医!”
“人都治得了,一只鸟都治不了?”她瞪着眼睛反问他。
怀承被质问得,脸都黑下来,“好,你放着,我来治。”
那时,宗瑞挨着怀承,坐在石磨盘上,她蹲在对面看着。他们救活了这只山雀。
然而,她也是这样看着怀承,眼睁睁看着他没能救活重伤的宗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