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涉险
愈存和白露去一趟十六铺码头,夜色里,在码头的候客厅里,干掉了一个从襄州回沪的客商,做烟草生意,做得不大,在生意场没什么名头。阿听带回来的字条上,这个人的背景写得极简,寥寥几个字。
这样的任务,白露换了身男人衣服,替愈存做个掩护,借这商人出去方便的机会,拿消音手枪喂他一粒枪子儿就结束。她在家里茶几上开了瓶威士忌,以为出门一转身的功夫,回来接着喝。没成想,这商人警觉得很,楼上楼下几个地方带着他们兜了好多圈,最后,竟把白露甩掉了,还好愈存提前研究过码头地图,每个路口刻在他脑子里,见势不对,马上换了对策,扔下白露,单独绕到后通道口,正面堵住他去路,当胸给了他一枪。
他临死想什么,愈存下手扼住他咽喉,他挣扎一下,断了气。
等他没了动静,愈存有一刻后悔,也许他要什么,他该听一句……
任务结束,他们分散离开现场。
白露先到家,她仰在沙发上,一只脚光脚登着茶几边沿自顾自地在灌酒。愈存回来时,她还在骂骂咧咧,“一个瘪三,这么会跑,上辈子属耗子的吧,哼……”
愈存把强随后递给旁边坐着的阿听,由他收好,难得地坐下来,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当着阿听的面,向白露道:“你不觉得,这段时间,接到的任务,这些人都有点儿奇怪?”
“是啊,”白露立刻放下光脚,附和:“都是些要死的滑头鬼,一个比一个难跟踪,真不如日本好对付。”
愈存眼白瞟了瞟她,未置可否,端着酒杯没喝,转头问阿听:“这些人的背景信息,没有别的了?别是你漏了什么。”
阿听“霍”地一声站了起来,摇着头,摇着手分辨,意思是他不可能遗漏什么,他带任务回来,向来准确。
“他一个哑巴,你问他!”白露不屑地嗤之以鼻,还何愈存聪明,聪明个屁!她一仰头,喝干了酒杯。
阿听摊着两手站着,听了白露的话,白脸都涨红了。
愈存低了头,凝神望着琥珀色的酒杯,没再话。他隐隐觉得,这些人,和从前的暗杀对象不同,这些人不是商人、不是伪政府官员……更像是,从事某些特殊工作的人员,比如,同他们一样,是特工。
这晚,白露喝倒在沙发上。他上楼去时,阿听在旁守着她。
第二天一早,红圣诞树的伙计送了两条新鲜面包来,其中一个红豆馅儿的。厨房的阿妈切面包的手艺差,每次专等着男主人下来切,把面包刀置在一旁,预备着。
愈存切好,交给阿妈去准备早餐。
他仍旧上楼回书房去,在书房的窗边,看完丽惠传来的消息,把字条在烛台上烧尽。换了衣服出门。
他去了一趟卡德路,在田家二楼的客室里喝了一下午茶,陪田太太听日本歌剧,也教她写中国毛笔字。她喜欢他贴身站在身后,手把手教她写字的感觉,也因为手笨,确实学不好,教了许多次,也还是写不成,愈存极具耐心的反复教她。他用左手,她也跟着他用左手,她有种夫唱妇随的错觉。
“大东亚共荣亲善宴会”的地点定在大华俱乐部,由礼和洋行和几家知名的银行共同出资共襄盛举。看起来规格很高,邀请日军在华高官和“亲善”人士。愈存从田家出来时,在车上开泥金的邀请函看了看,又收进大衣口袋里。
宴会是第二天下午四点半开始,愈存算好白露午睡的时间,她睡前有喝两口的习惯。他看着她端着酒杯从他眼前走过,故意低声提醒她:“宴会四点半。”“知道,不用你多嘴。”她。
他坐在沙发上看报,没动,一切和他计划的一模一样。
阿听等白露关了房门,自觉地下楼来,坐在客厅的窗台上晒太阳,盹儿。
墙上的挂钟快要指向三点钟,愈存穿戴好下楼来,吩咐:“阿听,去叫姐起来,我们要走了。”
阿听去了一刻钟,摇着头下楼来,比划着表示,白露喝醉了,醒不过来,叫不动,伸手指指上面,请他自己去叫试试。
愈存等在楼梯口,朝楼上看了看,摇头道:“走吧,来不及了,不用等她,我们先走,你去开车。”
于是,他们两人开车奔往大华俱乐部。
大华俱乐部不在沪上知名的高楼大厦,却在租界一处精巧偏僻的私人领地里,遍植绿树,前后假山流水环绕,外面中式景观,里面偏是西洋风格。
进去时门厅有高大的仆欧,穿着制服,彬彬有礼一丝不苟,是个非常讲究的地方。
愈存算是来得比较早的,三三两两的男士,像秋天里的落叶,一堆堆在窗边站着寒暄话,有一支英国乐队在角落里奏着萧瑟的乐曲。成川部长和他弟弟成川先生同来,看见愈存独身一人,便问起白露姐。愈存答她喝多了睡着呢,等会儿派人去接。几个男人调侃,当着愈存的面睡着的美人更诱人,哈哈笑起来。
愈存也跟着笑笑,他借着喝酒的时机,扫描到场的每一个人。按丽惠的指示,他手里这份微缩胶卷要交给一位穿灰西装的男人,等会儿这人会坐下来麻将,到第三圈,他会叫错牌,把九条喊成九饼。
他在几张麻将桌前走了走,没有穿灰西装的人。他想,他还没来。
日头渐渐倾斜,越来越斜,斜得人心也歪在一边。
上海的天空,许多老虎窗的上头,鸽群归来,划过云头。其中一只,落在丽惠家的楼顶上。她捉住它,它眼睛骨碌碌的转着,她取下它带来的字条,飞快地看了一眼。整个人像被兜头泼了冰水,僵死在那儿。
下一刻,疯一样跑下楼去,她站在楼梯拐角的电话前拨号码,手太抖,两次都没拨对,用力吸了吸气,才终于出去。但很快,她就被拒绝了,丽惠握着话筒的手,紧张得出了汗。
她一再拨着号码,在这个日落的时刻,她的电话一个也没有找到想找的人,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要落山的不是一个日头,而是她的命,也是他的命。
她紧张得像丢了魂,冲出门去叫了一辆人力车去凯旋路,一路催着车夫“快快快!”她自己看不到自己,脸上苍白,像初还阳的鬼。
利德书店合门闭户,延声去了南通,不在上海。这项任务本就是早先布置好的,生了变的消息因为太过紧急,关乎性命,越过延声,直接传给了丽惠,可也已经迟了……
她立刻调转了车头,赶往静安寺方向。她在聂家大门口,“砰砰”拍着大门,请人通传,有要紧事找五姐聂云澜。她在车上想好了,找聂医生,是下下策,但也是能救他命的上上策,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只要他活着。
云澜在素钦房里看侄女学翻身,难得的休息日,她穿了件颜色衣裳来,专为锻炼孩子的视力。云澜指着旗袍上彩色纹样,对孩子妈妈:“你瞧,为了吸引你女儿的注意力,我把这么娇俏的衣裳都穿来了,何其用心。”
素钦正给孩子勾一双黄绒线的鞋子,花样复杂看得眼酸。抬头盯着云澜,“你很该这样穿,怎么?你们做医生不准穿得鲜艳么?总是那几个灰扑扑的颜色颠来倒去在身上,是守孝,现在也宽松得很,没有像你这么认真的。”素钦着话,想起什么:“正好,一会儿六叔来给我送东西,咱们叫他眼前一亮。”
云澜拿着摇铃逗孩子,听了直摇头,“能让你们家六叔眼前一亮的东西可不多,我哪能发这份光。”
素钦抿嘴笑着不话。
“姑娘,外面有个女人找你,是你的朋友。”门房通知了阿春,阿春走上来。
“哦,来了。”云澜应声跟着阿春下楼去。
“来人是谁了么?”云澜在宏恩这些日子,结交了一些同事朋友和病人及病人家属,她猜不到是谁来找她。
“长卷发,凸嘴,厚嘴唇子……”阿春最爱描述别人的样貌,带着点儿刻薄的眼光,像她从前的女主人,云澜的母亲,她点着手指起来。云澜赶紧摆摆手制止了她,自己快走几步出去看。
丽惠站在台阶上,逆风把头发吹得四处飘散,显得人越发慌乱无章。云澜远远看见她,想她怎么来了?不想,她奔上前一把抓住她手臂。
“聂医生,请你救命!”丽惠嘴唇干得张不开,哑声。
“谁病了?”云澜问,她想他们总有许多不可的东西,是又有不方便的女病人要她帮忙看么?
“他!”丽惠缓过来一点,朝云澜身后的阿妈瞟了一眼,拉着云澜让出来几步,“请你去救他!”她低声,几乎伏到云澜耳边。
云澜会意地跟着她脚步,听她窃窃着,飞快的语速。“求你去救一救愈存,”丽惠眼底充了血,目光里泛着血光。
她一出口这个名字,云澜惊讶的目光投在她脸上,自觉地朝旁的榆树荫里又挪了挪。听见丽惠索性直白道:“救怀承的命!”
“什么?!”
“你有大华俱乐部的邀请函吧,求你进去一趟,无论用什么办法,把他带出来,不然,他这回必定会死在里面。”丽惠对着云澜耳廓,一字一句。
阿春这时极有眼色的原地立着,但仍忍不住时不时的瞟她们一眼,眼看着,她们姑娘的脸色刷的发了白,不知是听见了什么。
云澜看着天边流云,放空了一秒,立刻回身吩咐:“阿春,回我房里拿我的大衣和手袋来,立刻去,我马上出门。”
“哦哦。”阿春一脸错愕,尚未转身,又听见云澜补充:“拿我梳妆台上的首饰,最贵的几件,宴会的鞋子也拿一双来,快去。”
她着,同时向大门外张望,对丽惠道:“邀请函是六叔的,他马上要来,等他一到,我向他要了,咱们就走。”云澜着,想起来,快步上台阶,叫门房通知车夫备车。
阿春抱着东西回来,云澜就站在大门口的风里穿上大衣,几件祖母留下的宝石首饰,阿春眼光跟着珍妮练就的,挑得又准又贵。一双细高跟的宴会皮鞋,云澜略皱了皱眉,穿上时立刻比丽惠高出一个头。
她换鞋的功夫,六叔的汽车到了。还没开车门,六叔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哟,是专程等我的么?”他朝云澜笑着招手。
“是!”云澜点头迎上去,“六叔,那天大华俱乐部的邀请函,还在么?借我用一用。”她没空客气,开口直言,同时向非寅伸出手。
他第一次见她这样话,满脸写着焦急,他从钱夹里把那张邀请函抽出来递给云澜,想问她,要不要我陪你同去?还没出口,她已经接在手里转身上了自家汽车。
他望着她迅速上车的背影,车子开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