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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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澜带着丽惠,她自己开车,油门踩到底,车子飞驰出去。

    丽惠在车上向她讲整件事的详情,“交接人被怀疑已经叛变,可能会在今天俱乐部现场诱捕我们的人,怀承的身份太特殊,如果被发现,他这样的两重身份,一定会被秘密逮捕,或者现场处决……我没有邀请函和推荐人,进不了现场,连电话也不进去。交接会在麻将桌上验证身份,你进去,务必赶在怀承交接之前,截住他。不过也许现场已经安排了特务在监视,如果无法顺利离开,就把东西毁掉。”

    云澜开着车,最后一点夕阳的光落在她眉心上。“他是两重身份?”

    丽惠垂下眼眸:“他是我们的人,那边的身份是为了得到更多情报。”她,最后带着无限寒意:“如果你进去时,他们已经交接过了,那就完了……”她心里哀叹地想着,如果那样,怀承必死无疑。

    云澜和她,同时沉默着。

    不过云澜并未哀叹,她在脑子里迅速筹划着对策,尚未交接的对策,已然交接过的对策……

    “我到了之后,顾不上你,你自己下车尽快离开,防着人看见起疑。”云澜来不及郁郁,她追赶着时间。

    偏偏停车处到门厅的距离不近,一条石子铺的道曲径通幽,她脱了鞋拎在手里跑过去。

    门口的登记森严,云澜出示了邀请函,仍没有让通行。她表示代表乔非寅先生前来,对方一位管事模样的人在名录里核对,虽然划出了乔非寅的名字,但仍旧迟迟不肯放行。云澜追着他解释:“我是聂云澜,供给处聂叔潮是我三哥,你可以去查查政府公告。”

    对方点头要上去请示一声。

    云澜等不了,她登上楼梯向上面望去,远远看见范太太在和一位矮的日本人话,那日本男人穿着和服,带着黑边圆框眼睛。

    “范太太!”她仰着头大声叫她,上面话的两个人同时转头来望向她,“我是云澜。”她毛遂自荐着,与她往日的为人大相径庭。

    “聂医生?”范太太也有点儿吃惊,她印象里这位宏恩新请的女医生轻声细语,从没这么大喊大叫过。她扭身下楼来,云澜趁势越过守卫径直上楼去,后面的人追上来欲拦,被范太太瞪眼喝止住,她先生是保卫处的处长,正是这些人的顶头上司,“是自己人,怎么这样不长眼!”她朝门厅一挥手,眼里射出一道凶光。门厅上的人潮水般退了。

    云澜满脸堆笑地上楼来,“范太太,还好遇见你,我在下面好一通解释,不及你一句话。”这样奉承人的话,她也会,不难,非得时,没什么不出口的。

    “哎呦,见笑了,今天这宴会本来好好的,不知怎么就升了格,忽然严密起来,也不晓得他们闹什么,倒绊住了聂医生,真是一场误会!”范太太边引着云澜上楼,边走回到成川先生旁边来。

    云澜一上楼,就放眼向厅里扫描去,茶座、云台、赌桌、阳台……赌桌!她目光挪回几张角落里的麻将桌上,怀承!

    她看到他身影,在和几个男人寒暄,似乎要落座开局了,穿灰西装的人,并没有啊……她密切地注视着,不!是脱了灰西装,穿着灰色马甲背心的人,没错。

    她一只脚跨出去,被对面的成川偏身挡住了,他中文不好,蹩脚地,和她招呼:“你是聂医生,我,”他舌头了结,憋着难受,索性直:“聂姐,你真美!”

    范太太在旁侧目,这日本话真直接,不过这做医生的聂云澜,也真爱出风头。她心里不屑地想。

    “你也很美!”云澜胡乱回应他一句,抬脚走了。

    她快步走到牌桌边,抢在一位矮个儿男人前面,在愈存对面先坐下来,“怎么?马上要开局么?我最爱牌的,我先坐个位置。”她自己解释着,朝旁边的矮子笑了笑。

    愈存正要拉开座椅,看见她,吃惊得怔住了。

    云澜抬头提醒他:“真是巧,还是第一次和何医生同桌牌呢,我原以为整场只有我一个做医生的!”

    旁边灰色马甲的人也坐了下来,“那我先下,我可得不好,你们多担待啊!”

    愈存这时回神,礼貌地笑了笑,坐下。

    “我最爱和得不好的人。”云澜认真道。

    “这位姐真风趣!”旁坐的人也跟着笑,众人都露笑脸。

    等四下坐定,这里就正式起来。

    尚在摸牌,云澜抬眸扫过座上三人,故意探问:“诸位不是相熟的牌友吧?若是,等会儿互相喂牌作弊,叫我看出来,我可不依的!”

    灰衣人哈哈笑起来,朗声:“我们也是刚才认识的,从没一起过牌,医生姐放心。”

    “那很好。”云澜抿嘴一笑,显出生动的娇俏来,叫男人们不敢生疑。连楼梯口的成川和范太太也走过来,站在她身后看牌。

    范太太在旁抱着手臂,瞧着成川目不转睛地盯着云澜的脸。

    这么多双眼睛围观着,她不敢也不能什么,连眼神也不能递给他。可等哪一圈,灰衣人叫错牌,他们就会互相验证身份,怀承就跳进圈套里了,到那时…….云澜脑子里呼呼转着,转得太快,她太阳穴里升起一阵生疼。

    牌桌上宜闲聊是非的,这是人尽皆知的公理,尤其是有女人的牌桌。云澜自在二伯母的偏厅里看到大的。她这时边看牌面,边开口:“起牌有趣,我从前在香港时,在一个同学家里看他们牌,才是真有趣。”

    “哦,姐在香港呆过?”云澜左手上的人闲问。

    “是啊,那时我同学家里,人家公公和丈夫都是做大律师的,牌时常起他们圈子里的趣事,有一回,”她到这儿,故意停顿了一下,扔掉一张北风,吊着听众的胃口,也是想提醒对面的愈存,请他认真听,下面的话。

    “起什么了?”左手边的上家是个好奇性子,赶着问。

    “他们替一位姓周的记者官司,”她一字一句,专给某个人听,“费了好大的力气,去过花园街、跑过别的地方,最后这位周记者临时倒戈,官司不了,叫他们没赚到钱,又搭了许多时间进去,实在不上算。以后再也不接记者的委托,尤其是姓周的!”她最后几个字,故意放慢了速度,像是在看自己手里的牌,耽误了话。

    对面愈存也扔出一张北风,她应声抬头看,同时和他迅速交换了眼神,她看到他眼里睛光一轮,忽闪而过。

    他听懂了!她放下心来……

    牌一圈圈的下去,云澜期间留心,灰衣人果然叫错了九条,他对面的人立刻纠正他,于是大家哈哈一笑,你果然是得不好,牌都不认得,他自己也跟着笑了笑。

    便如常牌,一直到楼上晚宴开席,他们这里才散场。

    云澜心不在焉,却杀三家,一人独赢了好几盘,牌局这东西和人生一样难以捉摸,太用力了往往不得善果。推牌起身时,云澜大方的收钱,上下两家男士都摇头笑,不是巾帼的对手啊,老老实实付了钞票,云澜笑眯眯地收进手袋里。

    特地转到对面来向愈存要钱,“何医生输得最多,可不能脱赖,我帐头向来准的,你可数好了给我,少一张都不行。”众人都三三两两往楼上去,云澜专程开手袋来,眼神同时传达着不一样的光。

    愈存伸手拿钱,也是含笑地调侃:“聂医生技高一筹,满载而归啊。”这话时飞快地看了看她眼睛,可是没看懂她深意,他如实数出一叠钱来,放在她手心里。

    云澜只好接了,塞进手袋。她其实是想提醒他,把胶卷和钱一起递过来,这时候是极好的时机,没人会在意,可太仓促了,他没明白。

    “何医生是自己来的,白露姐呢?”她笑吟吟地问他,一只手顺势穿过他臂弯,像上次,她这样挽着乔非寅。

    他眼底的难言和惊讶转瞬即逝,转而挺拔的腰身挽着她上楼,“她今天迟到了,也许晚点会来。”她手腕上的玉石榴,碰在他臂上,他终是忍不住,低头悄悄看了一眼。听见她仰头来的声音:“那我就补白姐的缺,借你用一用。”

    她这话出口,似乎轻快的语调,却两个人都实在心颤得接不下去,沉默了一刻。

    谁补谁的缺?叫他怎么!

    可此时此刻,不这么,叫她怎么!

    “聂医生怎么没和乔先生一起来?”他转头来问。

    “六叔?”她回他,“他懒怠来这样的场合,受不了这份拘束,所以我代他来,”她同时向他着意道:“我顺便来,看一位老朋友,看看他好不好,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他挽着她缓步踏上最后几级阶梯,他恨这台阶太短,片刻的功夫,他就要松手。

    云澜许多话,不能,焦急的闷在胸口里钻心地疼。第一次真的知道,他们做的这件事,是刀尖上舞蹈,夜色里的绣花的艰难事。她同时想起,他身上,密布的大伤疤。她抬头看了看他侧脸。

    灰衣人叫错牌之后,始终没有人和他交接东西,也许不等到宴会结束就会有动作。范太太这里突然增加守卫,云澜猜测会是严进严出,越等下去恐怕越难出去。要走,就得尽快走。怎么走呢?突然退场也太突兀了……

    她和愈存同步踏上三楼的宴会厅,她想的事情太多,脚下细高跟的鞋子没踩实,歪了一下身,被愈存手快地扶住,他眼里警觉地盯住她。

    她站定了回头望一眼,这楼梯不长,不长……

    来不及多想,她后退前一刻抬眸用力看愈存的眼睛,他不懂她意思,紧紧盯着她,费解!觉出她要跌下楼去,本能地要伸手揪住她,怕她受伤,她躲开了他的手。

    “啊——”她尖叫一声,摔下楼去。

    愈存几乎同时跟下去,他长腿连跨几级。他眼里,她倾身跌下去,头部撞在铁阑干上,滚下几节台阶,被最后上来的成川先生迎上来挡住,才没摔到最后去。

    众人都被这么大的动静吸引,楼上楼下的人围拢来,“哎呦,怎么摔成这样,出血了哦!”“快,快送医院吧,要命哦,破在头上啰!”男人女人们的声音同时响起。

    云澜额角上破了洞,她满眼冒金星,一条条一闪闪。被谁抱着腰身,她来不及细看,只觉得一条温热的暖流滑下来,流到眼睛上,马上血光一片,她睁不开眼睛。

    “我是医生,让开一点。”愈存的声音。

    “快去开车,送医院,”蹩脚的中文,“开车来。”一个日本人的声音高喊着。

    云澜在重重的眩晕里努力睁开眼睛看,映入眼帘的是成川的圆框眼镜和他发黄的脸。她只好艰难伸出捂着额头的手,气若游丝看向愈存:“医——生!”

    她伸出的手上,沾满淋漓鲜血,惊骇众人,范太太挤进来,“快叫医生看一看,何医生、何医生。”她一叠声叫着,成川只好松了手,把云澜交托给愈存。

    云澜顺势靠进愈存怀里,捂着伤口的手故意用了用力,渗出更多血来,她自己疼得心都抽了抽。至此,愈存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外面,成川部长的车已经开过来停在门厅前,范太太指挥着,何医生抱着伤员下楼,马上要乘车去最近的医院。

    临到大门口,有人上前来拦住愈存,“对不起,要检查。”他。

    “检查什么?没看见要出人命了么?”范太太绕过来质问他。

    “太太,奉命!所有人出去前都要搜身检查。”那人站得笔挺。

    “奉谁的命?老范的命?你叫他来,昏了头了!”范太太动了气,嚷起来。

    “范太太,还是检查一下好,清者自清。”成川部长也跟下来,他一脸和颜悦色。

    “哦,是成川部长啊,那,”范太太讪笑着,“那就检查吧,手脚快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