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第 62 章 “求我。”

A+A-

    沈虞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看见阿槿在一家刚出炉的云片糕摊位前坐着,手中啃着一块胡麻饼,吃得津津有味,不禁一笑。

    陌上人流往复, 杨柳青青, 翠色意浓, 她纤手折下一枝, 盯着手中枝桠久久不语。

    七岁那年祖父病重,在祖父陪她过的最后一个生辰宴上, 祖父问她对着星空许了什么愿。

    她稚声稚气地道,愿望出来就不灵了。

    其实那时她许的愿望是,希望祖父能身体康健, 年年陪她过生辰。

    希望大哥身体能好起来,不再病恹恹的,每日都能展颜欢欣。

    希望母亲能多看她一眼,多疼爱她一些,不要总是见面便骂她……

    可能是太贪心吧,最终她一个都没有得到,一个人也不曾留下。

    或许不曾期盼过, 即便结果不尽如人意,也不会失望,不会被伤。

    阿槿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店家将新制的云片糕出炉, 油纸袋里装的还是热乎乎的, 香而诱人, 付完钱了她转头一瞧,看见沈虞竟然在街对面站着怔怔看她,先是一喜, 而后柳眉一竖。

    “你怎么不戴幂篱就跑出来了?”

    她急急地跑过去,将油纸包往她手中一塞便拉着她要回去。

    “我……我走太急忘了……”沈虞。

    “和我回去。”阿槿凶巴巴道。

    沈虞不想回去,她扯了扯阿槿的衣袖,轻轻道:“我们在外面逛一逛好不好,我好久都没出来逛过了。”

    “你怎么了?”阿槿敏锐地察觉到她情绪似乎不对。

    “没什么。”

    她满脸狐疑上下量她,沈虞生怕被她看出什么,下意识地低头捂住了自个儿的嘴巴。

    阿槿拉开她绵软的手,瞪大眼睛看着她红肿不堪的娇嫩唇瓣。

    “李、李循?”她有些不大确定。

    除了李循那个狗东西,还有谁每次都跟狗一样把姑娘啃成这样?!

    阿槿大怒,“我才刚刚走了一会儿,他竟然……他有没有将你怎么样?”

    沈虞眸光微颤,却仍旧摇了摇头。

    “他怎么还是不肯死心!”阿槿气得团团转,这个男人真是被他缠上就扔不掉了,像狗皮膏药一样!

    “我去告诉他一切,看看他还有没有脸再敢缠着你!”

    她性子急转身就要走,沈虞只好拉住她,叹道:“别去了,他都已经知道了。”

    阿槿蓦地怔住。

    “什么……他他怎么会知道?”

    沈虞开油纸包,用帕子捻起一片云片糕放入口中。

    清甜软糯的馨香冲淡了口腔中的酸涩。

    他是堂堂太子,锦衣卫供他驱使,有什么他想要知道的会查不出呢?

    两人回去的时候,李循果然已经离开,客舍中空无一人,被褥被人叠得整齐,地上的血迹也清理干净。

    只余了屋中淡淡的松柏香,昭示着刚刚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并非是一场梦,他当真来过。

    *

    晚间沈虞突然发起烧来。

    面色如吃了酒一般的酡红,额头也烫得不行,人昏迷不醒,一直在胡话。

    这大夏天的,天气如此炎热,怎么伤风就伤风了呢?阿槿急坏了,赶紧去附近的医馆请了大夫。

    大夫给沈虞把脉,询问几句,开了几服药,是好生休养便无事了。

    阿槿不放心旁人,亲自去煎药,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屋里灯火通明,她赶紧走进去。

    一位陌生的、须发皆白老大夫正坐在榻前替沈虞把着脉,老大夫眉头紧皱,而那身着玄衣的男人就坐在一侧,眸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榻上呼吸孱弱、昏睡不醒的女子,面色沉凝冷着。

    沈虞本来就没什么力气,李循脸上的巴掌印消了许多不甚明显,但细细看还是能看得出脸上有一片模模糊糊的红痕。

    “你怎么在这里?李循,你知不知道鱼她根本就不想见到你!”

    李循的心口微微刺痛。

    须臾后,他面无表情道:“那是她的事情。”

    “你——”阿槿万分无语。

    正欲再开口赶人,那厢老大夫却对她摆了摆手,开口道:“这位姑娘的身子原本便极弱,连日颠簸,伤寒入体,寻常人在这个时令不易害病,若是老夫没猜错,姑娘在一年之内应当受过极重的伤,时至今日都未曾真正痊愈。”

    极重的伤……

    李循呼吸一窒,直过了好一会儿才语气艰涩地道:“您什么?极重的伤?”

    “那就要问这位姑娘了。”老大夫复又看向阿槿。

    阿槿本不想此事,因为沈虞不想,她不想再和李循有过多的纠缠,阿槿尊重她的想法,并且她也不希望沈虞跟着李循回到长安,她是心底里觉着沈虞可以寻一个更好的男人,而不是如李循这般刚愎自用且薄情寡义的男人。

    “姑娘,你若不,老夫也没法儿救治呀,”老大夫温和道:“适才那张方子在案上放着,老夫不请自看,姑娘莫要怪罪……那方子治标不治本,姑娘若了实话,老夫才能依病救人,你是不是这个道理?”

    都伸手不笑脸人,老大夫的也句句在理。

    阿槿心中犹豫了片刻,放下手中的药碗,没理会李循紧张的目光,径自走到老大夫身旁道:“是心口受伤,一年前中过一箭,当时大夫那箭射歪了,虽未伤及要害,但牵扯到了心肺,日后不可有过激的情绪,若能仔细养护着,不出个三五年便能痊愈。”

    心口受伤……老大夫面上就有些凝重,捋着白须道:“呦,这么可就有些麻烦了。”

    “可是需要什么珍稀的药材?人参鹿茸灵芝冬虫夏草,但凡您出个名字,孤……我皆能给您寻来。”

    “倒也不是如此,”老大夫摆手道:“药倒是其次,只是这伤及心脉的病自来便是个娇贵病,姑娘又有肝气郁结气血不畅的痼疾,这对恢复痊愈是极为不利的,日后若能解开心结,放宽心胸、调整心绪,伤病才能好得更快。”

    罢又看向李循,上下扫了几眼,微微笑道:“老夫观郎君面相不俗,只怕非富即贵,想来为这位姑娘寻来珍稀药材不是难事,只是寻药容易,解开心结却难,郎君若珍爱这位姑娘,日后可得上心些了,切勿要姑娘再为了些繁冗之事伤了心神心绪,如此方能一生康健。”

    ……

    送走了老大夫,阿槿进来看见李循竟然连人带被子抱起了床上的沈虞,急忙上前阻拦,“太子殿下,你适才是没听大夫话吗?鱼根本不想见你,你若当真还念旧情,就请放过她不要再来纠缠她了好不好?”

    李循垂眸看着怀中柔弱无骨面色潮红的人儿,不为所动道:“大夫她的身子需要仔细养护,你觉得单凭你自己有这个能力吗?将军府中要银子有银子要奴仆有奴仆,她的病只会好的更快,你若真心为她着想,就不要再横加阻拦。”

    什么时候倒成她是多余的了?

    阿槿气结,不过李循的也有道理,如今两人出门在外,身边就跟了两个会拳脚功夫的粗人,连个会做饭的丫头都没有,确实没有跟在李循身边被伺候的周全。

    太子御驾亲征,一应吃穿用度自然皆是最好的。

    为了沈虞的身体着想,她也只能答应暂时将沈虞交给李循,至于之后的事情,只能等她人醒了之后再。

    李循连夜将沈虞抱回了将军府。

    沈虞烧得人事不省,身子滚烫,阿槿想去要盆水给她擦擦身子降温,等她端着水回来的时候李循已经拿着湿帕子坐在榻前耐心地替她擦拭发烫的手脚。

    白嫩嫩俏生生的脚丫就裸.露在空气中,阿槿咬着牙往前刚走了几步,一只大手用力将她扯了出去。

    “我给你安排了房间,你赶紧去休息。”

    话的自然是宋廷。

    他面无愧色地站在阿槿面前教训她,阿槿怒极反笑:“你在教我做事?”

    她一脚踩在宋廷的脚背上,宋廷的脸一瞬间扭曲,被他生生忍了下来,薄怒道:“我已经忍你很久了,不要再踩本将军的脚!”

    “宋廷,我也忍你很久了,你给我滚开!”阿槿一拳捶过去,宋廷却一动不动地受了她的这一拳,整个人都被她凿的后退了数步。

    “你有病?”

    阿槿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发现宋廷正双目一眨不眨地瞪着她。

    阿槿被他看得心里头发毛,扭头就走,宋廷又忽然抓住她的手问:“你究竟是谁?”

    他面上有疑惑的神情。

    她适才喊了他的名字,那种感觉好熟悉。

    “放手。”

    “我是谁,与你何干?”阿槿满脸皆是不耐和冷漠,“你再不放手,我就要喊人了。”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宋廷心里叹了口气,只得放了手。

    算他识相。阿槿冷着脸便走,转身时猝不及防被人在后颈上砍了一记掌刀,顿时整个人都软倒了下来。

    宋廷接住阿槿,将她横抱去了给她安排好的院子。

    “让你听话你不听。”

    他看着怀中昏迷的少女,轻轻哼道。

    *

    屋内,昏黄的烛火“噼啪”一声爆开,复归于平静。

    夏日的夜风缓缓地抚过案几上的蟠花烛台,青烟袅袅盘旋而上,徐徐地消散在空中。

    窗外虫鸣声充满了寂静的庭院,就像从前那般一样,有时他回去的有些晚,她躺在薰笼或榻上等他,明明已是困得睁不开眼,待他将她娇的身子抱起来,她温驯地伏在他的怀里睁开眼睛揉着,像猫儿般乖巧,他轻轻吻她……

    李循静静地看着昏睡中的沈虞。

    过往的点滴走马观花般在脑海中闪现,那般深刻而清晰。

    在她离开之后的一年间,他时常会在夜深无人而寂静的深夜中想起两人曾经的过往,虽然两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奇怪的是每一件却都被他记在心间。

    曾经以为永远地失去了她,如今失而复得,他怎么可能再放开她。

    不会,绝不会,这一次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祖……祖父……”

    唇瓣轻轻分开,吐出两个并不甚清晰的字节。

    李循放下手中的湿帕子,俯过身去听,“虞儿,你什么?”

    “祖父……逸哥哥……别走,别丢下我……”

    沈逸。

    李循眸子黯了黯。

    那张苍白的脸痛苦地皱成了一团,眼角有泪水划过,“不要抛下我,不要这样对我……”

    “逸哥哥,逸哥哥,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再怪我了……”

    他的字是则翊,他在沈家的名字唤沈逸。

    同音不同字,从前他以为是她在唤他,每次念到这个名字,她总是会变得柔情眷恋万千,杏眸中泪光点点。

    而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像个傻子一般偷偷愉悦快怀,以为她满心满眼对他皆是依恋爱意。

    却不曾想过,那个让她依恋濡慕的男子根本就不是他。

    他以为她爱她至深,可是如今仔细想想,她甚至根本就不曾对他过“爱”之一字。

    一切皆是他的以为。

    他明明该恨她的欺骗,可是这个可怜的女孩儿,年幼时除了祖父沈崇从未得到过旁人的偏爱,甚至连生命中那一丝的温暖都如同昙花一现般的消失不见……

    他最终还是伸出手,用温暖的大手包裹中那绵软无骨沁凉如水的手。

    夜凉如水,明月洒落一地的白霜。

    窗外竹叶瑟瑟,满室微光荡漾。

    天明时,沈虞缓缓睁开沉重的双眼。

    手指动了动,隐约察觉到身旁有人,那人握着她的手。

    眼波流转,落在俯在她的手边熟睡的男人,她略微有些惊讶。

    他不是走了吗,怎么还在这里?

    她刚动了动身子,李循就醒了,看见她终于清醒过来,眸中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又垂下眸子掩饰住,再开口时,语气已转淡。

    “醒了?”

    “这是哪儿?”沈虞觉着似乎这不是当初和阿槿住的客舍,眼睛转了转,警惕道:“阿槿呢?”

    “这里是宣威将军府,你昨天夜里发烧,阿槿来找我帮忙。”

    李循唤了个婢女进来,将在火炉上温的汤药端进来,示意她喝下去。

    沈虞对他的话表示怀疑,阿槿会来找他帮忙?

    她不想再和李循有过多纠缠,只是发烧而已,烧退了人就没事了,她蹙眉推开李循伸来的手,揭开锦被欲下床去。

    大约是起的太急,脚刚刚踩在地上脑中便一片晕眩。

    她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你怎么就不知道听话,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李循眼中闪过一丝愠怒,低声斥她。

    “我的烧已经退了。”沈虞皱眉,同样不高兴。

    李循不由分将她抱回榻上,“乖乖吃药,别折腾自己了,你自己的身子自己不知道吗?别……别让孤为你担心。”

    担心?沈虞就略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她昨天那样的话伤他,他难道不应该生气么,怎么今日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这可不像他的脾气。如今,她倒是愈发看不懂他了。

    “你别多想,”李循有些不大自然地道:“你好歹也跟了孤这么久,孤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病死。”

    病死?!

    “真是难为殿下费心了,我哪里就能病死了呢!”

    沈虞给他一句话气得够呛,讥讽道:“若殿下能答应放我离开,我的病只会好得更快。”

    “你……”

    李循被她噎了一下, “你不必故意激怒孤,孤也绝不会纠缠你,你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养好病后你是去是留,孤不会半个不字。”

    “当真?”

    “当真。”

    如此,沈虞倒松了口气。

    不过,什么叫“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她怎么觉着李循是话里有话?

    还没等她问出来,李循就断了她的思绪,“昨夜陈州一战,教中一名姓崔的大夫没来得及逃走被我军捉住,他亲口承认颍州的那个李衡,确实是个赝品,三年前高纶将他带回渡善教,由他根据高纶的记忆对遴选的赝品们进行易容,不过后来高纶又带回一人,那人容貌酷似真正的李衡,甚至都不需要他来易容。”

    裴佑和哥哥生得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连言行举止都别无二致,若是李循去看,也八成会认错。

    “易容之术?”

    沈虞沉吟片刻,道:“殿下可还记得裴佑?当初我在祁州被袖娘缠上,就是易容之后的他救了我,那时他便化名裴佑,不过那位姓崔的大夫……他如今可还活着?”

    “怎么,你认识他?”李循道:“可惜了,他受了重伤,孤请了大夫来给他救治也没能将他救活过来。”

    死了!

    沈虞眼中闪过一丝遗憾,“他极有可能是我的一位故人的朋友,当初祖父有一位友人名唤崔神医,就是他研制出了可以为大哥……为庐江郡王续命的药,可崔神医却在归途中跌落悬崖而亡,两人同样姓崔,又精通易容之术,我怀疑崔神医遇难,不准便与此人有关。”

    事涉李衡,李循的神情也严肃起来,“既如此,孤自当命蒋通去调查一番。”

    “那殿下若得知真相,可否也告知我?”

    沈虞看着李循,水汪汪的杏眸中含着几分希冀和央求。

    李循喜欢她这般看自己,求自己,他不知不觉地挺直了腰背,低沉地道:“虞儿,你在求孤?”

    沈虞微微一怔。

    她不喜欢李循用这种语气同她话,但她实在是想知道真相。

    “对,求你。”

    李循便不话了,他将视线移开,盯着窗外青葱的绿地,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诚意。”

    沈虞眉心微蹙。

    李循问她要诚意,布防图的诚意还不够吗,这男人怎么如此得寸进尺!

    她心中也渐渐生了几分怒意,微沉了目光道:“殿下若不方便,那便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