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第 65 章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明明是晴朗夏日, 外头烈日炎炎,含章宫中却是一派寒凉彻骨。
茶盏“哗啦”一声被人掀翻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泼了婢女一身。
婢女惶恐地跪倒在地上,拉着上首的青年的袍角不住地哀喊:“郡王饶命, 郡王饶命, 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不是有意的!”
“拉出去, 杖毙。”李佑看也未看她一眼, 冷冷道。
侍卫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却还是依照命令将婢女拖了下去。
很快, 婢女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就渐渐销声匿迹。
李佑目光扫在下首跪了一排的幕僚身上,众人额上皆出了汗珠,目光躲闪不知该什么, 唯有一人神情清正面带隐忧。
李佑面色稍霁,眸中阴骘之色渐退,“陈卿有何妙计?”
“回郡王,”陈乾道:“如今高将军失去音信已有两旬,岭南的世家豪强素来横行霸道,朝廷的大军一过来,只怕是凶多吉少, 颍州城虽是总坛,然而却并非我教发源之所,且地势低平极易被攻占, 眼下我军已失陈、吉、永三州, 军情失利, 颍州岌岌可危,为今之计唯有先弃颍州……”
陈乾这话尚未完众人便混乱了起来,一个幕僚破口大骂:“陈乾人狼子野心!总坛在教众在, 如今你若弃颍州城,那些追随郡王的教众又该往何处去!你这分明是陷郡王于不义之地!”
“正是,郡王不要听陈乾胡言!当初郡王大婚,那妖女放了一把火后逃之夭夭,宫内禁军紧急关闭城门,只有陈乾放了他的人赵玉出去,到如今赵玉死无对证,焉知不是那妖女与陈乾串通合谋,才使得含章宫走水!”
在众人的叱骂声中,陈乾面不改色,“你们一切都是为了总坛,为了高将军的基业,可曾有人考虑过郡王?”
至此处,他眼中才闪过一抹愤然,“赵玉追随臣三年,臣坚信他不是细作,更何况他是为了送信给城外的驻军才被朝廷的人暗杀,他的妻儿如今就在颍州城中为他送葬守孝,若赵玉是细作,为何离开之时又不将他的妻儿也带走!”
一番话得众人哑口无言,陈乾叹道:“郡王,人总是要有取舍,当初高将军离开颍州,颍州城三十万大军被他带走二十万,如今朝廷五十万大军压境,咱们自身都难保,更何况是总坛?高将军都不曾为他的颍州城考虑,咱们何苦要赔上自己的性命?更何况,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只有活下来,来日才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李佑捏了捏眉心,露出一丝疲惫。
放弃颍州城,意味着丧失总坛,这对渡善教是个不的击。
本教的基业在此处,若是退回魏县,高纶十几年的苦心钻营毁于一旦。
但若是不走,难不成要把自己的命给丧在这里?
太过不值得。
李佑道:“今日本王累了,此事容后再议。”
回了寝殿,李佑叫了个美人来伺候他。
美人怯怯地解开男人的衣裳,将温暖柔软的身子贴上去取悦他。
李佑眉头紧蹙,突然睁开双眼,将她压在身下,挑起了她的下巴。
“看着本王。”他冷冷道。
美人脸色潮红,一双杏眼水汪汪地看向裴佑,虽是极美,却也胆怯得令人厌烦。
“怕我?你怕我?”
李佑想到沈虞,心情愈发烦躁,手下攥得紧紧地,眼睛隐隐泛起血色,咬牙切齿道:“沈虞,你敢骗我,我要你不得好死!”
屋里突然传来女子凄厉的哭喊声,一声比一声的惨烈,“不要!郡王不要!救命!!”
女子被抬出来的时候,身上全是血,人已是进气多出气少。
李佑穿好衣裳出来,老仆叹道:“少主,不管怎么她也伺候了你有些时日,你这般待她着实太过、太过……”
李佑阴鸷地扫了他一眼,嗤笑道:“你觉得她为何要待在本王的身边?不过是为了荣华富贵。”
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阴郁之气,生人勿近,老仆自然也不敢再多什么,裴佑在窗边负手站了一会儿,外头宫人来报:“郡王,神武将军求见。”
须臾神武将军被请进了书房,叉手道:“见过郡王。”从手中袖中一封密信,“前几次洛阳的线人送回来的密信都在半途不翼而飞,这次臣命人抄路再次去了一趟洛阳,终于将密信传了回来,请郡王过目。”
李佑一把将密信夺过来。
他让人去洛阳查沈虞的身世,没想到三番两次被人作梗,这次是他栽在里头了,这女人偷走了布防图投奔了李循,他不信她与李循没有半分关系。
李佑将密信拆开一目十行,看着看着一愣,而后疯了般将信撕扯了个干净,眸光中恨意炽盛如火。
“虞姑娘,沈虞!太子妃,好得很那,好得很!”
全都是欺骗,都是假的!他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子想要娶她为妻,她却句句都是谎言,甚至是他的死敌的妻子,为什么?为什么!
“郡王、郡王您,您没事吧?要不要臣为您寻太医?”神武将军心翼翼道。
李佑在旁人面前一向装得温文尔雅,这几日却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时常发疯,还动不动就杀人。
李佑将手中剩余的碎屑一点点地松开倒在地上,“本王没事。”
“吩咐下去,明日午时,撤兵颍州,前往魏县。”
神武将军心中一叹,终究还是如此了,他叉手应诺,抬首时发现李佑目光直直地盯着窗外。
“附耳过来,本王还有一事托付。”他忽然道。
神武将军俯身过去。
白森森的日光透过窗棂射进屋内,洒在他过分秀气的五官上,幽深的凤眸中却仿佛刚刚落过一场雪,寒意森然。
“去盯着陈乾,若有谋逆,格杀勿论。”
*
“姑娘,方大夫来了。”
枝霜起帘子,延请进来一位须发皆白鹤发童颜的老大夫,面上挂着慈祥的笑。
正是前些时日在客栈中给沈虞看病的方大夫。
方大夫给沈虞把了脉,又瞧了瞧她的面色舌苔,叫枝霜去拿纸写了张方子,和善地笑道:“姑娘身子已大好,老夫再给你开一贴药,吃上几日,再给枝霜姑娘一个食疗的方子,平日里仔细养护着不要有大的情绪波动,尽量心胸开阔些,心口的伤会好的更快,用不了三年,姑娘的身子定会恢复如初。”
“如此,还要多谢方大夫连日操劳了。”
送走方大夫后,枝霜拿了方子去煎药,这张方子大约要吃一旬左右,阿槿吃了盏茶,看着手中的邸报慢慢地道:“永州大捷,怕是要不了多久他和宋廷便能回来。”
自拿下陈州城后李循和宋廷率领的朝廷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将吉州也收入囊中。之前也不是没有将军渡过嵩江,却无一例外败北,宋廷的本事自不必提,是宋珪亲自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一把利刃,虽年轻气盛,却又不失谨慎稳妥。
奇怪的倒是如今朝中派来的这位苏将军,原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世家子弟,靠着太皇太后的裙带关系和家中的爵位才封了宣武将军,如今却接连大捷,令人震惊的同时又可谓振奋军心,如今这整个江南西道无人不知徐国公世子苏涣的名讳,却不知这位世子爷其实是太子殿下顶了表弟的名头。
李循自就熟读兵法子集,当初蜀地叛乱便是他亲自带兵前去绞杀,不出四个月就将高纶的弟弟叛军首领高镇斩于马下,是以除去太子的身份,他还是一位运筹帷幄、优秀沉稳的将军,只是身为太子之后顾虑良多,仁兴帝又子嗣不丰,为东宫与长久计,不能再如从前那般肆意。
这些沈虞一直都清楚,是以并不担心。
李循的才干,一直都是毋庸置疑的。
她抬眸远眺着窗外如洗的碧空,庭中栽种着数十株挺拔的修竹,漏下细碎的日光铺陈在那一抹欲滴的翠色之上,微风徐来簌簌而动,碎如残雪,抚在人脸上送来阵阵清凉。
不到半个月他就接连攻下了两州,简直是势不可挡,只怕要不了多久,他就能回来了。
也到了她该离开的时候。
*
八月的最后一天,夜半子时,月上中天,一轮残月挂在柳梢。
就在永州教众与神武军尚在熟睡之际,宋廷悄无声息的潜入永州城发起了总攻。
在此之前李循做足了准备,一边派人去拦截自岭南赶回的高纶,一边重兵把守陈州要害,集齐各地折冲府的府兵与朝廷军马,短时间内在的陈州城就汇集了五十万大军直指颍州。
兼之他指挥调度有方,军中大将领渐渐失了初时的狂傲轻蔑之气,无不开始信服以李循为主心骨。
永州与颍州一衣带水,只要攻下永州,颍州城顷刻之间便能收入朝廷囊中。
而李循率三十万大军动身前往岭南对战高纶,留宋廷在永州筹划。
毕竟与颍州城相比,显然是高纶对朝廷的威胁更大,一城一州只是死物,高纶此人却老谋深算与朝廷作对多年,只要他还活着一日,渡善教就一日不可能瓦解,因此宁可不要颍州城,李循也势必要取高纶性命。
如果不是当初高纶对李佑的猜忌,或许他早早便在沈虞与李佑大婚之前就回到颍州城阻止这场婚事,只可惜当初他只想置身之外,如今陈州布防图丢失,牵一发而动全身,失了先利之后便只能处于被动的位置。
高纶最终是不敌李循的三十万兵马,在岭南的赣水江畔兵败自尽。
与此同时宋廷攻入颍州城,李佑火烧含章宫,杀陈乾,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含章宫成为一片废墟,宋廷只找到了身形年纪与李佑极为相似的一具焦尸。
宋廷唏嘘不已,厚葬了陈乾尸体,并为其向朝廷请封。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
北山望去白云里,一场秋雨一场寒。
在风中透出一丝清爽凉意之际,李循率领了余下的二十万将士,大军浩浩荡荡地回了抚州。
…………………………
将军府门口疾停下一匹毛光油亮,英俊神武的黑马,马蹄与马身上尽是沿途泥淖中黑臭的污泥,一位身着铠甲的将军自马上肃穆而下,径自便往府中而去。
“哎,苏将军?将军回来了?”
来人宽肩窄腰,身材颀长健壮,纵然鬓发散乱,身上犹带着一路风尘之气,却气质冷肃矜贵得不似寻常人,侍卫靠近后身上先是了个寒颤,而后细细端详,方才认出眼前这似乎黑了不少的人正是三个月前与宋将军一道离开抚州前往陈州前线的苏将军。
只是如今怎么只有苏将军一人回来了?
侍卫刚要出口询问,那厢李循已踏入府内,一把揭了系带将头上的兜鍪扔进了侍卫手中,步调极快,转眼就过了垂花门,走远了侍卫才听见他撂下的那句话是什么。
“去将郭知州叫过来。”
“是,是将军!”侍卫在身后大声喊道。
李循过了垂花门,急匆匆地往二门后院的方向行去。
近乡情更怯,兴许是太久没有见她,此刻明知她近在咫尺,一门之隔,他心中反而生了踌躇胆怯之意,不敢再往前。
怕她并非如他般那样强烈地想要见她、思念她。
怕她对他依旧冷淡,三言两语将他发走,更怕……
“苏将军,您可算是回来啦!”
正思忖着,廊檐下来了一端茶的粉衣婢,正是枝霜。
枝霜仔细辨认片刻,雀跃地下了廊庑道:“将军一路风尘仆仆,想必累极了,奴婢这就去替将军备下热汤热茶,将军先稍候片刻!”
完转身就走。
“等等。”
李循叫住她,“那位沈姑娘呢,她可在?”
枝霜一听这话,不由心虚地垂下了脑袋,声如蚊讷,“回,回将军,沈姑娘她,她已于三日前离开了抚州。”
枝头的一朵粉瓣在肃杀的秋风摧折下悄然而落,天边的乌云又悄悄地堆聚了起来,似乎在酝酿着新的一场秋雨。
一时庭中寂静无声,枝霜忍不住抬头瞧了李循一眼。
李循垂目看着庭阶下那片飘然而落的粉瓣,恍惚一刻,嘴角勾起一抹不知算不算苦涩的笑。
早就知道她不会等他,自他离开之后,一直给她写信,可她从未回过一次。
因为她等的人,从来都不是他。
李循道:“我知道了,你去准备吧。”
他举步走向了沈虞住的那间院子,再抬头时面上神情淡淡,又恢复了素日那副云淡风轻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神情。
枝霜以为他会生气懊恼,没想到李循很平静,仿佛已经预料到沈虞会走一般。
他走进院中坐了一会儿,询问了枝霜三个月间沈虞身体恢复的情况,末了去了府衙,面见抚州知州、知府,商议战后事宜去了。
*
杭州。
都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苏杭地临沿海,北靠京杭大运河,往来商贾如云,富庶非常,更是自古文人墨客最爱挥洒笔墨之所。
此刻长街之上,熙熙攘攘的闹市中,人来人往,一个少年身着浅蓝色的宽大直裰,头上戴着四角方巾,腰间配着一块玉佩和素色的香囊,是大周典型的士子装扮。
少年一行提着宽肥的袍角,清秀稚气的脸上神采飞扬,一行又不住地晃着一边头戴幂篱的纤弱女子,叽叽喳喳像只麻雀般。
“姐姐姐姐你走快些,表姐爱吃糕饼和零食,咱们去买那个,那家店里的窝丝糖最香脆可口!”
幂篱下的女子一把拉住弟弟,压低声音无奈道:“你声些,生怕旁人不知你要买什么吗?过了年眼见就十三了,怎的还这么沉不住气,没得要表姐见了笑话。”
少年哼哼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乎,这么多年没见过表姐了,我这不是高兴嘛。姐姐就知道我。”
完一把挣开少女的手,挤着人群跑到远处的摊位买糖去了。
少女轻叹了口气,“这孩子。”
两人购置完物什回家的时候,正看见母亲周夫人从院子里含笑出来,细心叮嘱贴身的老嬷嬷去膳房将刚买的新鲜鸡鱼给炖了。
“肉要炖的烂烂的,记得把油水过出来一遍,少放些盐,那条肥肥的鲫鱼就清蒸,仔细看着点儿时候,别蒸老了……”
转眼余光扫到门口的一对儿女身上,神色一变,温婉的妇人顿时柳眉倒竖,纤手指着少女身旁要偷偷溜走的少年大喝道:“周澄,你给老娘站住!你还敢跑!”
周澄着了慌,忙喊:“姐姐救我!”
一边脚底跟抹了油似的往外窜,冷不丁跑得太急自月台上一脚踩空,狼狈地滚下来面朝地在地上摔了个狗吃屎。
“哎呦诶!”
“畜生,你又在闹腾什么?不上学偷偷从书院溜回家还不够,就净在你表姐面前丢人现眼!”
正鸡飞狗跳着,只见旁边的院门屋门一开,着帘子出来一男一女,男人一身燕居常服生得颇为高大,面色黑黢方正,一副凛然正气,虎着脸就开骂周澄,正是杭州知府周让。
“舅舅消消气,澄哥儿年纪还呢。”
一道温软悦耳的女声响起,少女扯了扯周让的衣袖,上前将委屈巴巴地周澄给扶起来。
周澄捂着屁股哀号两声,眼看父亲板着脸大步走过来,忙不迭躲到少女身后,“表姐救我,爹爹又要我了!”
“男子汉大丈夫,整天就知道躲在你姐姐和表姐的身后喊救命,我周让一世英名,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现世报的玩意儿!”
“我是向魏先生和曹公请了假的,不是偷溜回家的!”周澄叫道。
“哎呦,你还敢还嘴了!”
“舅舅……”沈虞挡住周让挥来的手。
“鱼,你就惯着他吧,和他姐姐一个样儿。”周让瞪了一眼一边女儿的周绾音。
周绾音上前拍了一把弟弟的脑袋,上面沾满了枯草根,闻言撇了撇嘴,“爹爹!你一天他三顿,看他听过话嘛,澄哥儿这孩子这辈子就这样了,让他就这么闲散着吧……”
周澄登时不悦道:“姐姐,你胡什么?什么叫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好了好了,鱼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还要受你们姐弟俩菩萨似的念叨吵闹,跟两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
周夫人推了一把周澄让他赶紧回去换衣服,又发走了女儿,亲亲热热地拉了沈虞的手,三人往屋里走。
“怎么样,昨夜睡得可还安稳,有没有落枕?”
又摸了摸沈虞的头,叹道:“咱家到底不必东宫和侯府,让你吃苦了。”
“好好的,还提东宫作甚。”周让一脸的不赞同,给周夫人使眼色。
周夫人快人快语,一拍脑袋道:“瞧我这竹筒倒豆子的嘴!该,鱼别往心里去。”
沈虞笑着摇头,“舅舅和舅母多心了,我已经和那人开了,从前种种,过往云烟,我不会再放在心上了。”
一个月前在抚州时沈虞就给周让写了信要过来,直到昨日方到。
周让一年多前升任杭州知州,没过多久又升任知府,他政绩好,又从不贪墨受贿,因此整个杭州城的百姓都极信服他,崇文书院的院长曹公还特意邀请周澄去院中读书。
当初沈虞在无相寺中失踪后,长安传来消息她误落了悬崖掉进了陵江里尸骨无存,周让得知消息后当即官都不做了就往长安去找李循算账,幸好半道上收到家中传来的信,原来沈虞早就寄了信过来报平安,只是周让走得太急没赶上。
收到信后周让的心才算放下,沈虞让他和舅母帮忙保密,但周让还是担心沈虞会想不开,就写信问她准备去哪里,让她赶紧回杭州与他见一面。
沈虞却回信四处走走,什么时候想转累了一定去杭州见舅舅和舅母,而后一别杳无音信。
幸好周让并不知沈逸便是李衡的真实身份,否则沈虞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
他只当沈虞是还未从太子娶妻、冷待她的阴霾中走出来,想要出去散心。
周让摸了摸沈虞的头,语重心长道:“当初舅舅问你准备去哪儿,你不想,舅舅和舅母也不会逼你,你的对,不管怎么样,从前的事已经过去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从今往后,你就在舅舅这里住下,只要舅舅和舅母在一日,就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来欺负你。”
沈虞眼中慢慢有了泪意,星星点点。
唇瓣分了分,正待话,只听屋门“咚”一声被人从外头踢开,窜进来一个白衣少年,用他那沙哑难听的公鸭嗓大声叫道:“表姐!忘记把东西给你了!你看我和姐姐给你买了什么!”
案几上“啪”地落下一只油纸包,周澄睁着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察觉到周围诡异的沉静和父亲那张黑得仿佛能滴出水的脸,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表姐救命!”周澄忙又躲到了沈虞身后。
“兔崽子!”
周让去桌上的一只青白瓷描金鸾鸟大花瓶后抄出一根长长的藤条来,指着周澄骂道:“你是没长手不会敲门还是没长脑子不知道命人通传?再这么没大没闯进屋里老子断你的狗腿!”
“爹爹!”
门口的周绾音见状忙走进来拦着道:“澄哥儿上次被您得伤还没好呢,您消消气,别跟他一般见识了。”
“舅舅,表弟多知礼数呀,还给我买了见面礼,您就别他了,舅舅……”沈虞轻轻推了一把少年的肩膀。
周澄道:“爹,儿子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淘气。”
“你懂事些我舍得你吗?”周让恨铁不成钢,对沈虞道:“这孩子去了崇文书院半年,也没见半点儿长进,旁人家的郎君一个个的懂事又谦和,就他,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似的,镇日就知道上蹿下跳,鸡骂狗……”
絮絮叨叨地数落了周澄一通,周澄在一旁也不敢还嘴,不时懊恼地瞪父亲几眼,周让眼睛一转,赶忙又低下头去不敢抬眼,沈虞笑得几乎合不拢嘴。
“表姐别听爹爹瞎,我知礼数了,就是在家人面前不屑去装矫揉造作而已,魏先生都我这叫返璞归真,天然去雕饰……”
“魏先生那是实在不知道怎么夸你了,他一向彬彬有礼,难不成还要你是厚颜无耻?”周让冷笑。
话间周夫人招呼人将热菜端了上来,“别吵了,爷俩凑一块嘴就叭叭个没完,要吵出去吵。”
父子两人各哼了一声,却也不再吵闹。
周夫人坐下后才发现阿槿不在,以往沈虞回家,身边总会跟着阿槿,便向她问起。
沈虞道:“祖父生前给我和大哥留下了在长安和洛阳留下了一些家私,我之前没心情去理,前些时日突然想起来,便让阿槿替我回了一趟长安和洛阳安置诸位叔伯们,他们为了祖父与沈家兢兢业业这么多年,这份恩情我始终铭记于心。”
如今她身份敏感,到底不好再跟着阿槿一道回去,便托付阿槿替她周全,她亦是十分放心的。
都是极亲近的亲人,一家人刻意避开与从前有关的事,怕引来沈虞伤感,只捡些近来家中发生的趣事儿给她听。
周绾音给沈虞夹了块裹满了清酱的珍珠团,柔声道:“表姐多吃些,几年没见,你瘦多了……以后可是准备在杭州常住?”
周绾音比沈虞四岁,刚及笄不久,如今待字闺中,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
不过周让夫妇心疼女儿,不想让女儿太早出嫁,因此一直未曾给她许配人家。
从前沈虞和哥哥来舅舅家里玩耍时,姑娘才十岁的年纪,头上梳着两个双螺髻,最喜欢黏在她身后姐姐长姐姐短,没想到眨眼间也成大姑娘了,人也温婉沉静不少。
沈虞笑着眨了眨眼睛,道:“若是舅舅和舅母不嫌弃,我自然是要常赖在这里的。”
周绾音的眼睛就一亮,匀称的鹅蛋脸上写满了喜悦,拉着沈虞的手道:“表姐好了可不许耍赖,若是哪天偷偷走了,音儿必定是不依的!”
“表姐何时骗过你了。”沈虞轻轻点了下姑娘的琼鼻。
周澄大口啃了块鸡腿,满嘴都是油,含含糊糊道:“那太好了,表姐不知道杭州城有多繁华,以前我们呆在淳安那个县城里,哪里见过这么多南来北往的商货,还有那些自西洋来的舶来品,以后都要带着表姐一起去见识见识才好!”
周让一直在给儿子使眼色,然而周澄滔滔不绝地起来就止不住了。
气氛很温馨,沈虞渐渐放松下来。
她也不想断,就这么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周澄讲,时不时笑着凑趣两句。
澄哥儿得不错,杭州,真的很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