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晚风 魂飞魄散,九死无悔。
祝神台出了人命, 这可不是事。往常最爱看热闹的花夷民众,都从迷乱中惊醒,纷纷四窜着躲开。这也使唐心站的地方更加显眼。她丝毫不慌, 定眼朝那青衣道姑看去。
女子有着一张素净至极的脸,细眉淡眼,不沾半分烟火气。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就连额边落下的几缕发丝,弧度都没有变。
师父……无量寿福。唐心在心中默念道。
“各花神站在原地, 谁都不要动。听我指令, 静思、静音去台下, 护住现场……”
灵微真人眉梢都未动, 气势却让人莫名信服。混乱的场面暂时安静下来, 众人屏息凝神,都按照她的去做。
七同样也被灵微的气场所摄,悄悄缓了口气,将还剩一口的肉包扔了, 才声朝唐心道:“少爷, 现在我们可以走了么?”
他家大姐真是好心肠。不过家主可了, 一切以姐的安危为重。他可不敢让她冒险。唐心见灵微出面, 稍稍安心了点, 应了一声。这时先前的奏乐早已停了, 高冠华服的乐师们都不知去向, 唯留下空中淡淡的余香。
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因此有些迟疑, “我们再等等……”
这时听得一声女子轻呼。他们循声望去,还以为又生了什么变故。场面空旷,很轻易地看到是有人往这边走。
那人也穿了青衣, 不似灵微的淡漠。来人容貌俊美,风骨超然,气质温润似玉,如松竹般雅致。竟是本该在医馆的秦朗,他朝着唐心走来。“是秦神医……”
唐心闻言点了点头,怕秦朗搞不清状况,便主动出击,声音沉稳:“秦神医,找子有何贵干?”
秦朗确实是来找唐心有事,乍一听她的古怪声调,停住脚步,纳闷了片刻。随后看到她的装束,顿悟道:“你兄长的病症,我有法子了。你若有空我们详谈吧。”
有那好奇的人听到这话,才稍微收敛了探的心思。秦神医在花夷久负盛名,今日他出现在这的确眼了些。
二人有默契,又煞有其事地寒暄了一阵。眼看的差不多,那边的场面也逐渐安定。七附耳在唐心,出事的是“牡丹花神”,初步验出来是摔死的云云。
她与秦朗对视一眼,对方瞬间明了她的意思,温言道:“方子开好了,现在就可以去取。”
“多谢神医。”
几人正准备离开时,人群中再次响起骚动。一个道童气喘吁吁地跑来。“公子留步。”
道童生得圆头圆脑,模样还有几分熟悉。而唐心听了,心里涌起几分不安,委婉道:“道友有何贵干?眼下我还有点急事……”
道童仿佛早知道她会拒绝,缓了口气道:“这位公子,是真人有请。借用您半柱香时间,不会耽搁您的正事的。”
此言一出,也容不得她再推诿。唐心暗暗地吸了口气,给自己鼓劲。今日她如此装扮,灵微应该不会把她怎么样。“那好吧。”
七正算跟上去,不知从何处闪出几个道士,齐刷刷地挡住他。“你放心,你家少爷不会有事。”
秦朗按住七,他望了眼唐心的背影,按下眼中的忧虑,知道她有分寸,安抚道:“我们信她便是。”
*
北漠,隐城。
城边的天空乌云压顶,阴风呼啸而过,刮起黄沙碎尘。城里没有什么行人,只见暗处几个穿着黑甲的士兵,瞧着肃杀冷酷,让人不寒而栗。
此时大街上行来一辆马车,赶车的也是个士兵,他狠狠地扬起马鞭,快速地驭马,模样焦急万分。不想变故突生,一个瘸腿的老乞丐,不知何时走到了马车前方。
这乞丐头发花白,背对着马车,仿佛听不见响亮的马蹄声。车夫怒骂一声:“找死吗?!快滚开!”
乞丐置若罔闻,依旧慢吞吞的地拄着拐杖。眼看马蹄就要踢到他的后背,车夫恶向胆边生,竟然放弃扯住缰绳,算任由马蹄踏过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厚重的车帘被人挑开,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伸到车夫面前,精准地捏住他手里的缰绳,再狠狠一扯。
“咴——”马昂起头嘶鸣,乞丐还是被车辙撞到了,惨叫着倒地。所幸马车及时停下,才使他没有死于马蹄之下。
“少主……”车夫的脸色煞白,额头上渗满汗珠。他也被眼前的状况吓到,“扑通”一声跪倒在车板上。
帘子又重新落下,里面人的身影一闪而过。没有人回应他,空气中死一般的寂静。那边的乞丐回过神,装模作样得惨叫起来。
他许是以为遇到心善的贵人,眼睛一转,嚷嚷着骨折了要赔偿。街边的黑甲兵迅速反应过来,他们认出了车夫,也知道马车里的是什么人。
为首的头领擦了擦虚汗,抽出腰间的皮鞭,心下暗恨,啐了乞丐一口痰,骂道:“你这老东西当街拦车,扰乱秩序。还敢讹人,吃你爷爷几鞭子!”
他扬起皮鞭抽向乞丐,乞丐这回发出了真切的惨叫。车夫还跪着,他知道里头“贵人”的特殊,试探着出声:“您看,要不要叫他们停?”
这位该是慈悲心肠,否则刚才不会马下留人。没想到这次他很快得到回应。
“去王府。”
声音如玉石般清冷,明明很好听,却有让人感到发麻的寒凉。
车夫的脸色更白,不敢多言,哆嗦着爬起来,咬牙抓起缰绳,继续赶路。这次他不敢再出差错,花了一柱香时间才到。
马车在挂着“隐王府”牌子的地方停下,大门处老早便站着一排人。见到他们,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簇拥着一位少女,娇滴滴地来接人。
走在最前头的少女皮肤极白,高鼻深目,生得十分美艳,一看便知不是中原人。她的性子也爽辣,丝毫不忸怩,看样子想直接上马车。
她今日穿的衣裙累赘,往没有平日里的轻便,裙摆处还缀着颗颗海珠。她还是慢了几步,那双如玉的手径自掀开帘子,车上走出一个身披墨氅的少年。
这少年身形高大,已经有了成熟男人的压迫感。他的肩骨落拓疏狂,一头乌发随意地束起,用白布遮住双眼,露出的半张脸线条好看到极致,仿佛蕴聚世间所有的光华。
那姐已经看痴了,她身后的丫鬟个个都脸色通红。少年虽眼盲,却不用人扶,长腿一迈,稳稳地下车落地。
这时姐才反应过来,脸上浮现薄怒,娇叱道:“青珂哥哥,你怎么又不让娇娇扶你。万一摔着了可怎么办!”
这语气与其是生气,更像情人间的骂。许是眼盲,面对这么个风情万种的美人儿,男子竟稳如泰山,声音虽温柔却也淡漠,“柔兰郡主有心了,珂万万担待不起。您回去歇息吧。”
柔兰郡主早习惯他这性子,只觉得越看越喜欢。北漠临近草原,民风开放。她可不管什么礼数,走上前挽住沈青珂的手臂,仿佛没听到他的拒绝。
“你肯定饿了吧,沈叔叔他和我爹正在议事呢。咱们先去吃饭吧。”
王府的下人唯郡主马首是瞻,纷纷附和着。沈青珂依旧没什么表情,他不留痕迹地推开柔兰的手,“有劳您。”
柔兰也不恼,从善如流地接过车夫拿过来的盲杖,乖巧地应下,笑着让人带路。此时天空又飘起雪,雪花着旋儿落下。
柔兰叽叽喳喳的,一声声“青珂哥哥”钻入人的耳朵。白布之下,沈青珂有些痛苦地蹙起眉头,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
片片雪花拂面,彻骨的冰凉勉强让他清醒,让他不至于陷入那些古怪的幻像,也不至于当场失态。
今年的春天格外冷,无论塞外江南,都经历着同一场大雪。自花夷经历那场瘟疫后,西郊马场虽败落了,漕运却发展得如火如荼。
这几日倒春寒,河水都结了冰,各船行码头的人没有往日多。不过河边的一处酒家,今日迎来了两位稀客。
热情店家招呼客人上座,今日能给他们上全招牌菜。要知道这家往常都是要排队的,也算是他们运气好。
那仙人般的男子脾气格外好,温言道谢,吉利话和不要钱似的。同行的姑娘虽也美,看着却兴致不高。店家以为是情人之间闹脾气,识趣地没去扰。
这两人正是秦朗和唐心。今天他们也算行程匆匆,刚从庙会回来。唐心本想着回家睡觉,还被这人硬拉了出来。
到底还是个没及笄的姑娘,这会儿她心里有气,鼓着脸低头扯香囊上的平安结。秦朗凑过去一看,还是他做的有静心功效的药囊。
他又笑了笑,没忍住揉了揉姑娘毛茸茸的发顶。“唐大姐,别气啦。今日我请客,恳请您陪我喝一场吧!”
唐心白了他一眼,懒得回他。人都来了,还能怎样。不过被秦朗这么一气,她心中的郁郁之气倒是消散了不少。
白日里灵微真人的那番话,着实让她万分烦躁。再听到那句“汝身负滔天罪孽”,她早就有准备,倒不觉得有什么。没想到灵微偏偏没有尽如前世一样,还附赠了她一道卦。
她好歹也有前世当道姑的记忆,自然知道,那是百年难遇的极凶之象。
她现在已经不那么恐惧身死魂灭,可灵微偏偏要,这血光之灾没有破解之法,唯有她遁入空门,或能化解。
遁入空门,放下一切。那不就是让她放过沈青珂?
这次唐心不再是当初那个,一辈子唯唯诺诺的孤女。她当即轻蔑一笑,“多谢真人。然而我已执念入骨,纵使魂飞魄散,也九死无悔。”
灵微的脾气比前世也好了许多,这次也没骂她,只是闭上眼,许是眼不见为净。让道童客气地送走了她。
当时唐心确实勇,可这件事搁谁谁不怕。见到秦朗他们的时候,若不是七眼尖伸手来扶,她甚至会摔倒。
这家酒馆就在桥下,入夜便显得格外幽静。唐心越想越沮丧,膝边突然传来一阵热浪,将她猛地拉出混沌思绪。
入眼是一双含着春风的眸子,让人想到三春柳,湖边月光。这双眼睛的主人正看着她,带着温柔笑意。
秦朗不知何时又出去了一趟,拿了个火盆给她取暖。
“你……”
唐心这回不再生气了,模样还有些乖巧。
许是晚风里裹了雪,少女清脆的声音带了点哽咽,氤氲了湖面上的茫茫雾色,慢慢跌落又腾空,缓缓悠悠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