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焰火(三合一) 他喜欢虞清梧。……
过了廿八廿九, 旧年就只剩下最后一日。前朝已经封篆,百官休沐十五日,岁除设宴便是纯粹的家宴。
不比上次冬至大宴幺蛾子一个接连一个, 这岁除家宴闻澄枫没有资格出席,自然也该全程安然无事渡过,至少原书中并没有相关剧情记载。再加上虞映柳那个惹事精被禁足, 虞清梧倒不排斥赴这场宴聚, 权当去蹭吃蹭喝。
而既然是赴宴, 就必然得梳妆扮, 盛服华裳。
虞清梧在前一日睡前大致估算了时辰,得出的结论是自己完全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在午时爬起来用膳,而后花两个时辰折腾容姿,直到酉时踩点入席。
但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 到了除夕这日正午时分,虞清梧并没有起得来。
琴月棋秋唤了她许久, 床上的人始终迷迷糊糊睁不开眼,她们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连忙去太医署请御医。
虞清梧发高烧了。
起因是昨日她抱着落水的闻澄枫沾染过重寒气, 之后又淋雨沐雪。原主的身体养尊处优惯了,底子娇弱, 稍微受点寒当即就遭不住,同时引起风寒和高烧。
这般病况, 除夕宴肯定是赴不了了。
虞清梧脑子混沌昏沉,眼皮子沉重得怎么也睁不开,她只能隐约听见寝殿内御医和琴月着话,感受到滚烫额头贴来冰凉布巾, 还有人心翼翼捏开她的嘴巴,喂进来颗粒状药丸。
可哪怕在重病之中,她的味蕾也十分敏感,尝到东西实在太苦,下意识吐了出去。
对方再喂,她就再吐。
几乎是本能反应,不想吃苦头。
后来身体发出虚汗,额头上的冰毛巾又换了几轮,虞清梧终于觉得没那么难受,轻咳两声后找回自己的嗓音,吩咐道:“琴月,去厨房拿些蜜饯果铺来。”
顿了顿,又补充:“越甜越好。”
她这会儿清醒不少,觉得包裹住舌苔的苦味始终没有褪去,难耐非常,必须要甜腻的蜜饯解解苦味儿才行。
而她话音刚落下,便有一块蜜饯喂进了嘴巴里。虞清梧品尝着甜味,苦意尽褪,忍不住道:“……还要。”
“没有了。”
“除非长公主先喝药。”
虞清梧正因为没有蜜饯微觉不悦,可当下一瞬分辨出这道少年嗓音,骤然惊醒,霍地睁开眼睛。
殿内燃着昏暗烛火,而站在床榻边的人,手中捧着蜜饯罐子,不是闻澄枫又是谁。
“你怎么在这儿?”虞清梧下意识脱口询问。
这里是她寝宫内殿,依照古时规矩,女子闺房是不允准任何男子踏入的。虽虞清梧自身不介意这些,但她还是奇怪闻澄枫这个时刻记着男女授受不亲的纯情少年,怎么会破世俗礼法。
“琴月她们长公主不肯吃药,实在没办法了,让我过来想想办法。”闻澄枫放下蜜饯罐子解释。
“本宫哪有不肯喝药……”虞清梧撑着手肘坐起来,略微心虚,连本宫都搬出来了。本来想提提威严,但她忘了自己尚在病中,发出的声音软绵微哑,反而更像是撒娇。
闻澄枫没话,只是低头看了眼地上。
虞清梧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床榻边地面掉有好几颗棕黑色药丸,全是她睡梦中不满苦味儿吐出来的。
一时尴尬更甚。
她从喜甜厌苦,就算生病了也都是吞咽包裹糖衣或胶囊的西药居多,哪里遭过中药的罪。而不肯喝药本身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如果现在伺候她的是琴月棋秋,虞清梧绝对叫她们煎药时多加些冰糖,一切问题就都解决了。
可偏偏眼前人是闻澄枫。
她在闻澄枫面前向来保持着端庄华贵长公主形象,偶尔再添些趾高气昂的跋扈。然此时少年直挺挺站着,自己和他话都还要仰头,再听他用无奈语气点破自己不肯喝药的事实。虞清梧只觉前两个月装出的威仪,顷刻崩塌。
为了及时挽救人设形象,虞清梧不得不逞强嘴硬:“那时本宫睡着,干的所有事都不作数。”
“你且把药拿来,本宫这就喝给你看。”
闻澄枫当即转身倒了一杯温水,然后拿起搁在床头案的青瓷药瓶,漆黑眼眸静静看着她,似是一副等她主动接过并且把药吃了才肯罢休的态度。
虞清梧暗自咬牙,到底谁才是长公主……
她从瓷瓶中倒出几颗药丸,目光停驻,心里安慰自己这东西黑黢黢、圆滚滚的,瞧上去还挺像巧克力豆。就当是吃糖果,她快些吞水,能有多苦。
如是想着,虞清梧深提气,把药丸塞进嘴里的同时猛灌茶水,尽量避免药物接触舌苔。
确实没有多苦。
她把空茶盏和药瓶放回桌案,瓷器与桌面磕碰出细微脆响,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对闻澄枫彰显:看见没,本宫吃好药了,干脆利落,完全没有怕苦。
甚至不忘仰了仰脖子,拔高形象。
但下一秒,她看见闻澄枫突然转身走出内室,过了几秒钟再回来时,手里端着一碗乌漆嘛黑的药汁。
少年道:“御医药丸只能暂缓病痛,治标不治本。长公主烧热温度太高,想要彻底痊愈还得喝这个。”
虞清梧:“……”
她现在坦然承认自己怕苦,还来得及吗。单是远远闻见这浓郁药味儿,虞清梧就已经想捂鼻子了。
“长公主?”闻澄枫见她走神,不忘出言提醒,“药需得趁热喝效果才好。”
虞清梧:“……”
这话好生熟悉,她昨天给闻澄枫讲过相似的,现在场景颠倒,历史重演。
但闻澄枫昨儿个可是一口闷,全程连眉头都不带皱的。两相比较,自己就显得很没气势了。
堂堂长公主,居然被伴读碾压。
甚至,如果不是因为闻澄枫表情实在很淡,又有幽黑凤眸看不出神色,虞清梧都要怀疑这人是故意的。只等着看她露出皱眉怕苦的窘态,然后好看笑话。
她心里直犯嘀咕,最终还是要面子地接过药碗。
输人不能输阵,两眼一闭,干了。
……救命,好苦。
从嘴唇到舌苔,一路苦到喉咙,叫她产生一种胃酸都泛出苦涩的错觉。她朝向床榻内侧的手指紧紧攥住被褥,强撑住告诉自己不能皱眉,不能去拿蜜饯,不能丢了脸面。
正煎熬得难以忍受,虞清梧面前忽然伸来少年单手捧着的蜜饯罐子,刺梨果脯呈现出落日黄色晶莹,个头饱满宛如珍珠,她不由回想起蜂蜜清甜与果子酸甜在舌尖溢开的美满享受,实在没忍住咽了咽口水。
太苦了,她就吃一颗。
然后是第两颗、三颗、四颗……
最后没控制住整盘全部下了肚,手指也粘哒哒地沾满糖渍,却还觉不够。于是下意识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
深红色的柔软拉出一条透明水线,卷挟着桃粉唇瓣上的糖丝……
闻澄枫就站在床边,曳曳烛光将丝缕晶莹照得发亮,他呼吸陡然一滞,喉头干燥随之燃起火苗。
床榻上的人今日未施粉黛,病重容颜略显苍白,褪尽浓妆艳抹的虞清梧生着一张明媚活泼的少女面庞,美得恍如阳光温暖,丝毫没有平素盛装华服衬托出的侵略性。
但这样清美的面容却偏偏伸出一点艳丽鲜红,仿佛人类少女露出九尾狐仙真面目,比妖精更能勾人心魂,惹得初晓情愫的人间少年生出无限遐想,心乱如麻。
殿外雪雨大作,寒风瑟瑟,闻澄枫却觉得殿内地龙温度烧得太高了,燥热气息涌动,带起浑身血液沸腾。
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不禁想起那场梦。
女子抹胸嫣红,池汤花瓣绯红,眼前唇舌皆是樱红……
呼吸逐渐染上急促,笔直挺立的脊椎骨酥软,要凭靠脚趾蜷缩抓地才能站稳,他明显感受到身体某处正发生着某种难以言的羞耻变化……
可昨日再龌龊,那也是在梦里,是他臆想出的虚幻场景。
而现在,他还站在长公主面前,他怎么能这般污秽不堪!
闻澄枫深吸气,开始在心底背佛经:淫之为病,受殃无量,以微……以微……
后面一句是什么来着?
北魏崇佛,入仕需要考佛经,皇子读书也要念佛经,他原本背得滚瓜烂熟的经文,在这一刻,闻澄枫却半个字也想不起来。他盯着长公主唇角湿润,心想:完了,佛祖也帮不了他了。
戒躁戒色的经文在脑海中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荒谬念头。
他好像在瞬间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放弃逃离临安的绝佳机会,为什么会和一个书先生较劲,为什么会纠结虞清梧有几分在意他,又为什么会做春色无边的梦还殷殷脸红。
当他放下身份立场,不再把她看作敌国公主,答案就变得再简单不过。
眼前人是心上人,他喜欢虞清梧。
发自内心的喜欢,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完完全全的手足无措让他此时此刻连正视虞清梧的勇气都没有,慌乱之下,在长公主投来目光之前,随手抓起床头桌案上敷额头用的布巾,走到木架边,浸入水盆。
清凉井水淹没汗涔涔的双手,总算让闻澄枫冷静些许。
这份心思大概从发现她的心口不一开始,分明是人畜无害的绵羊,可非要佯装成凶残恶狼,偏偏还装得一点都不像。这世间有太多表面白如莲花,内心却黑比墨水的伪君子,闻澄枫却从没见过黑白颠倒的假人。
虞清梧是唯一一个。
人总会对新鲜的事物产生好奇,更何况虞清梧的一颦一笑都美如夏花,一举一动都暖似春风,闻澄枫看不见她身上任何缺点。这样瞧来,自己会对她萌生出爱意,也就不奇怪了。
水中毛巾被手掌捏出十指深痕。
而对少年心思一无所知的虞清梧还在仔细感受嘴巴里有没有苦味儿残余,似乎生病会让人反应变得迟钝,她又喝了两口温茶,才终于觉得舒坦。转头望向闻澄枫在那儿清洗布巾的背影,蓦地心生感慨。
分明落水的是闻澄枫,结果到头来生病更严重的人却成了她自己,原主这身体素质未免也太差了些。
如今在宫中被宫人心伺候着倒是多大问题,但日后南越亡国,她遁走偏远镇去过平常百姓的生活,粗茶淡饭肯定少不了,屋漏偏逢连夜雨也不是没可能。就凭这具娇弱身子,岂非隔三差五要往医馆跑。
那可不成。
看来她昨日和越帝提出想要学武,实在是个正确的决定。不仅为了闻澄枫,现在她才是这具身子骨的主人,也该增强体质了。
这不,她才想了一点事儿,这脑子就昏沉得犯起困倦。
虞清梧想躺下继续睡,但见闻澄枫还没离开,且在洗净布巾后又重新走回她床榻边,虞清梧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还有其他药?”
闻澄枫摇头:“今天没有了。”
虞清梧秒懂他言下之意,今天没有的意思就是明天还有,乃至后天大后天都有。
她瞬间整个人都不好了,嘴角下挂耷拉,显得病中面容越发委屈,宛如一朵弯折花枝的娇柔白花,是闻澄枫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的神态。却又叫人觉得无比真实,这才是绵羊该有的模样。
闻澄枫瞧着她,心底难以言的复杂情绪再度不受控制翻涌,如浪潮,一涛胜过一涛。
竭力压下心绪,别捏地转移话题:“今夜岁除,长公主想不想看焰火。”
焰火?虞清梧闻言眼眸顿时一亮,刚刚翻涌而上的困意随之散去不少。
她记得琴月昨儿提起过,宫内的岁除宴席结束后,大约戌时一刻,临安城外的护城河边便会由兵马司负责燃放花炮。届时,满城天幕缤纷绚烂,家家户户除旧迎新,越帝也会携后妃亲贵登上观星楼,共赏盛景。
虞清梧原是无比期待的,在她脑海中,看烟花绽开已经是很时候才有的回忆了。后来提倡城市环保,绿色生活,烟花爆竹被严令禁止,她也因此再没见过焰火。
这晌闻澄枫问得直白,瞬时勾起她因生病无法赴宴而不能被满足的期待。
……蠢蠢欲动。
“看!当然看!”虞清梧在短暂犹豫后,选择性忘记自己还发着烧这个事实,道,“哪有岁除之夜不看焰火的道理,你且去外头等我一会儿,我换身衣裳,马上就来。”
她从衣柜中翻找出最厚实的衬底,和最保暖的斗篷,以最快速度穿上身后,由于至今没学会古代各类繁琐复杂的发髻绾法,便抽取发带扎了个简约丸子头,再捧上手炉准备出门。
可她刚掀开内殿珠帘,棋秋和书瑶就听见动静上前搀扶住她。
棋秋:“殿下这是做什么?”
虞清梧心知瞒不过他们,遂坦白道:“本宫出去看焰火。”
“殿下,使不得啊。”书瑶当即皱眉规劝,“御医了,殿下感染风寒,需得好生静养,切忌吹风。”
虞清梧:“本宫已经喝过药了,不碍事。”
“殿下这声音还哑着,怎会不碍事。”棋秋不认同道,“且御医给殿下开了七日药剂,便明这风寒烧热之症至少得养七日才能痊愈,殿下切莫因贪玩毁了身子。”
……好烦,她只是想出去看个烟花而已。
何况照这个法,她岂非接下来七天都不能出门?
既然自己好好话治不住她们,软的不行那就只能来硬的,虞清梧在瞬间驾轻就熟地沉下脸,冷声呵斥:“放肆,本宫的话你们也敢不听了?本宫今晚还偏就要出去这一趟,让开!”
“殿下不可。”棋秋与书瑶两人登时垂首跪下,一左一右恰好挡在虞清梧身前,“殿下金枝玉叶,奴婢也是为了殿下的身子考虑,且今日外头还飘着雪,寒气颇重。纵使殿下动气要重罚,奴婢也万万不能让殿下再受了寒。”
虞清梧:“……”
无奈是真的无奈,但重罚却也是不可能的,她清楚棋秋与书瑶是真的担心自己。
可事实上,哪有她们的这么严重。
所谓风寒烧热,不就是感冒发烧嘛。她以前又不是没生病过,大冬天鼻塞到呼吸困难,咳嗽到嗓子发痛,不照样冒着冷风去教室里上课,至多也不过喝两杯热水的事罢了。
虞清梧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娇贵,渔阳长公主这一身臭毛病,都是被惯出来的。
但话虽如此,她又拿这两个题大做的人没办法。重重甩了衣袖,泄气回到内殿,气鼓鼓坐回床上。
她仿佛听见烟花炸开的声音了。
听得见却看不着的感觉,委实难受。
一筹莫展间,突然,某格轩窗传来轻轻叩响,比风过窗棂的窸窣声更清脆也更有规律,像是有人在外敲动发出的。虞清梧起身解开窗锁,推开窗户。
纷纷白雪中,少年脸庞倏尔撞入眼帘。
他眨着眼,低声:“我们翻窗走。”
虞清梧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寝殿,棋秋和书瑶应该还守在外边儿,她们绝对想不到堂堂长公主会做出翻窗爬墙这类粗鲁事。所以,这是眼前最好的选择。
她没有迟疑,把纸伞这件累赘物先送出窗户,而后轻手轻脚搬来板凳,供自己踩脚用。
虞清梧没穿书以前,有过几次翻`墙躲宿管的经历,算是懂一些翻`墙技巧。再加上古代轩窗比现代两米大高墙矮太多,难度系数低,她轻而易举就跳了出去,双脚稳当当落在地面,还习惯性地拍了拍手掌灰尘。
“走吧。”
整套动作轻盈灵巧,一气呵成,愣是把闻澄枫看得呆了呆,默默收回伸出去接她的手臂,在半空转了弯儿,换而撑开伞,为她遮风挡雪。
“长公主想去哪里观烟火?”闻澄枫问。
虞清梧想了想:“观星台视野最辽阔,但父皇和母亲都在那里,肯定不能去;掖庭西南角似乎有一处荒废的高楼,去那儿倒是不会被发现,但距离瑶华宫太远了,我懒得走动。”
她琢磨来纠结去,似乎偌大越宫中没有一处是合适的。
蓦地,天际升起一簇姹紫光芒,紧接着道道嫣红流光相继窜入云霄,最终炸开星雨万点。
护城河边已经开始庆祝新年了。
虞清梧眼珠子机灵一转:“不如去你住处的屋顶吧。”
既视野开阔,又不用奔波,刚刚好。
……屋顶?闻澄枫微愣,仰头看了眼瓦檐高度。
其实不算太高,他完全可以利用轻功借力上去,但问题是……长公主要怎么上去?
闻澄枫道:“我让仓库去拿梯`子。”
“等等,回来。”虞清梧连忙喊住他,“琴月今晚在仓库清点节礼,你这会儿过去,和直接告诉她本宫翻窗逃出了寝殿有什么区别?”
“不用梯`子,那该怎么办?”
“这点高度,你搂住本宫的腰,带我上去应该没问题吧?”
——搂住本宫的腰。
——本宫想邀你一同共浴。
耳边轻语和梦中气息,蓦地重叠在一起。
寒风刮过侧脸,少年皮肤却是滚烫。纵使他已然认清了自己喜欢虞清梧,可在碍于世俗的肢体接触面前,还是经不住会脸红。
虞清梧等了半晌不见他做出反应,不禁怀疑发问:“嗯?你不行么?”
闻澄枫背脊陡然一震:“行!我行!”
语罢,右手果断握上她纤细腰肢,足尖点地,在绵软积雪中留下一对深浅不同的脚印,带着怀里人飞上屋顶。
他行的!在长公主面前,他必须得行!
虞清梧只觉身体倏尔失重,下一秒,人已经站在了屋檐顶端。
南越的宫殿建筑所用皆是重檐歇山顶,角度倾斜,再加上积雪湿滑,给人一种随时会摔下去的错觉。虞清梧的绣花鞋底光滑,一个没站稳险些脚底滑,她慌乱间抓住闻澄枫臂以作支撑,稳住身形。
闻澄枫乐得见她绵羊本性暴露的模样,环在她腰身的手臂不动声色收紧:“别怕,不会摔的。”
“我没怕。”虞清梧下意识反驳挣面子。
闻澄枫只是嘴角上扬,配合地“嗯”了一声。继而,他将油纸伞递给虞清梧拿着,自己解下外袍,在屋顶清扫出一片没有积雪的干净区域,再把衣服铺在上面,恰好能坐下两人。
待虞清梧坐稳,不再需要搀扶,他便克制住心头躁念,自觉收回了搂人的手,和惯常表现没有任何区别。
而只有闻澄枫自己知道,长风盈满袖,掌心的温度瞬间被吹散,他不禁五指收拢,似是想隔空抓住什么。
“你看那边儿!”虞清梧忽然欢快的声音指引着少年朝她视线方向望去。
远处天幕被接连升空的焰火点亮,恍如日月潜移不夜天。而昙花一现的烟花绽放后,坠落绚烂彩光,又仿佛下了一场星雨,将纷纷飘落的飞絮照得雪亮。
宫外有万家灯火,遥望是火树银花。
虞清梧看盛景不由入了迷,忽然一阵风吹过,冰凉雪花轻擦鼻尖拂过,惹得她鼻头微痒。
“阿嚏——阿嚏——”激出了风寒喷嚏。
“长公主冷吗?”闻澄枫当即问,同时就要脱了自己衣袍给她披上。
虞清梧看见他除去用来扫雪的外袍后仅剩两件里衬,和自己各种棉绒衣物加身对比鲜明。纵然知道闻澄枫体质好,也还是摇了摇头:“我不冷,你好好穿着便是。如果非要的话,倒是有些饿。”
饿?闻澄枫回想起御医的话,服药后一个时辰之内不得进大鱼大肉,否则会影响药效。
算起来,时限也该到了。
他站起身:“长公主等我片刻。”
完,便纵身跃下屋顶。
虞清梧身边瞬时变得空落,闻澄枫走了,她就只能自己撑伞。
风雪似乎倏尔大了,吹过耳边猎猎作响,她无端又萌生出会脚滑摔下屋顶的害怕,抱着暖炉的手因为紧张不自觉抓住屋顶正脊。
却没注意到那处有积雪,手掌骤然接触冰凉,寒气顷刻间入骨,下意识了个哆嗦。
越发担忧滑摔倒。
便只能硬生生扛着掌心传来的彻骨寒冷,浑身紧绷,坐姿端正。
明明方才她也是自己坐着,不曾依靠谁,怎么闻澄枫在时不觉得高楼危耸,偏在闻澄枫走后翻涌出慌张。
虞清梧低头望着少年隐入夜色的背影。
分明年岁比自己还,分明被俘敌国,又被母国抛弃,被人戳着脊梁骨指点嘲笑是不详煞星,但似乎少年在身侧时,偏就教她感到莫名的安心。
好在闻澄枫没有让她等太久,虞清梧手掌彻底麻木之前,半月门后的鹅卵径上传来嗒嗒脚步声。
少年冒雪奔跑而来,手里拎着食盒。
他一身暮云灰色的锦袍熨帖身形,是那日出宫虞清梧连哄带骗要他喊姐姐后,给他买的新衣。少年似乎跑得格外急切,在距离房屋还有很长一段路的地方,就忽而跳起踏上景观石,再借助树干施力,腾空跃起。
这晌风急,闻澄枫的发带在半空松散,青丝蓦然倾泻而下。
虞清梧从他出现在视野当中的那一瞬起,目光就始终跟随着少年。闻澄枫的头发好像比同龄人更长些,此时发丝披散,末梢那截浸染的殷红张扬飞舞,比灿烂烟火更加耀眼。
她不认同世俗断定的不详凶兆,只觉那是属于的闻澄枫独一无二,除却他,再没有谁能配得上红发气度逼人。
少年两步踩过屋瓦,虞清梧心底的不安霎时消逝,在他回到自己身旁之前,紧攥屋脊的手松开。
“我从司膳司拿来的栗子糕和马蹄卷。”闻澄枫揭开食盒盖子,“还是温热的。”
他单手端着盘子递到虞清梧面前,不忘补充:“而且都很甜。”
虞清梧心知被她看穿了自己嗜甜的喜好,索性不再假装,大方捻了一块放入嘴中细细品尝:“嗯,的确甜。”
闻澄枫便拿起与她刚才挑拣走正相对位置的糕点,这般一来一去吃完整份栗子糕,少年初识情滋味的心思,宛如翻蜜糖罐子,浸泡其中。
可他在吃点心的过程间,总觉得长公主似乎有些不对劲。
或者,是与方才自己走前有些不同。
长公主每回取用糕点,伸出的都是左手。但长公主分明是右撇子,包括刚刚抬手指向天空烟火,也用的右手。
闻澄枫不动声色目光瞥动,果然看见虞清梧右手缩在衣袂中,从微微露出的那一部分可见,呈握拳姿势,指骨泛出微红。
能有什么事会让一个人在冬日夜晚缩手于袖中,且皮肤发红。
除了冷,闻澄枫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于是他道:“长公主可不可以把右手伸出来一下?”
虞清梧眼袋困惑,不知道他骤然提出这个奇怪要求是为什么。而伸个手也完全不算大事,虽然她被屋脊上冰雪冻得瑟瑟发抖,但还是缓慢抬起手,平举起。
倏尔,手背落下一片微暖。
虞清梧眨眨眼睛,见是闻澄枫在她伸手的刹那脱下了自己的外袍,包裹住她手掌。
“你……”虞清梧张了张嘴。
被闻澄枫断:“长公主比我更需要它。”
衣袂宽大,就算握拳缩着,也挡不住冷风钻进广袖,依旧是冷的。但盖上外袍就不一样了,宛如暖手抄,将双手捂在里头,吹不到半点凉风。
庆贺新年的焰火放得差不多了,周遭变得寂静。
闻澄枫无比享受这一刻的安宁,他不知道自己还会在越宫养精蓄锐待多久,但今夜,无疑是他十四年来,最开心的一年岁除。或许,慢些部署,晚些回北魏也并非不可以。
两人又坐了半盏茶时间,虞清梧到底在病中,困意铺天盖地袭来,她揉动眼睛出一个哈欠。
闻澄枫顿时心领神会,这次不用她,自觉揽住她窈窕细腰,送虞清梧回了寝宫。
依照礼法祖制,新年第一日,皇亲贵胄需随帝驾前往太庙祭祖,祈福南越国祚昌盛,海晏河清。
黄门来传旨催促时,天空尚且露出朦胧鱼肚白,虞清梧还窝在被褥里呼呼大睡,她以风寒烧热为由,把这事儿推脱了去。
她心知南越迟早是要亡的,帝王昏聩无能,权臣世家把持朝政兴风作浪,祈不祈福压根没有任何区别。
风雪在深夜停歇,今日有浅薄阳光穿透轩窗。虞清梧在棋秋她们的伺候之下用罢早膳,刚搁下银箸,气味难闻的汤药便出现在了她面前。
送药来的是书瑶,而非闻澄枫,也没有糖渍蜜饯:“殿下,良药苦口利于病,得趁热喝才有效果。”
虞清梧:“……”嘴巴已经开始犯苦了。
见她秀眉浅仄,粉唇紧抿,俨然一副装死到底的模样。书瑶和棋秋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开口:“殿下倘若再不喝,奴婢便只能去请闻公子过来了。”
虞清梧:“……”
这是吃准了她不想在闻澄枫面前丢脸,故意威胁她啊!
明明自己刚穿来的时候,身边人都还怕她怕得要死,话措辞谨慎微的。怎么才两个月不到,就都学会以下犯上了。定是她相比起原主脾气太好,把她们惯坏了,真真气人。
虞清梧面色故作冷淡,内心哼哼唧唧,不情不愿地捧起药碗。
喝就喝,她还能怂了一碗药不成。
虞清梧屏住呼吸,学着昨晚那样,在几秒钟之内解决战斗,然后将空药碗往桌上狠狠一拍。不巧她动作落下同时,瞥见棋秋与书瑶眼底各有戏谑笑意,当时生出被嘲笑的微恼:“去去去,都给本宫出去。”
“是,奴婢告退。”两人这会儿倒是听话得很,退下之前不忘把药碗也端走,像是怕她还会再吐出来似的。
虞清梧着实被气到了,强忍舌苔苦涩难耐,准备推开窗户散散屋里药味儿。
倏地,一团白影冲她迎面扑来。
虞清梧还没来得及看清状况,左侧肩膀上就已经趴了一只白猫。
“喵呜——”它用爪子轻轻挠了挠虞清梧上臂衣袍,像是要她抱的意思。
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猫,虞清梧爱心泛滥,当即把可爱猫咪圈进臂弯里。而下一瞬,白猫突然在她掌心站了起来,前肢则在半空挥动,虞清梧的注意力瞬间被猫爪上挂着的糖袋吸引。
一左一右两只前爪上各一只糖袋,她解下来抽开细绳,里头是几颗用油纸包好的三角形状物什。
虞清梧猛然生出某种猜测,拨开油纸。
浅黄色的粽子糖晶莹透明,折射过阳光宛如碎金。
虞清梧将糖果放入口中,麦芽糖甘甜霎时包裹住舌尖,还有淡淡杏仁清香四溢,抵消掉令人不适的药味。
她嚼着糖,再定睛观察这只猫咪,通体毛色纯白,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却是幽蓝色,和闻澄枫那只黑猫相同。
所以,这是闻澄枫的猫儿?
虞清梧继续拨开另一只糖袋中包成圆形的油纸包,是刺梨果脯,她昨晚吃过的。
她笑着走到窗边,想找到耍滑头的少年,再不痛不痒训他两句:做什么故意吊她胃口,既然心思这般细,一开始直接拿出粽子糖不好么,非要将她惹得哭丧着脸。
年纪就不学好。
跟学校里爱捉弄姑娘的男生一样。
可虞清梧探出脑袋寻了半天,也没看见闻澄枫的影子。
难道已经走了?
“喵呜——”白猫儿趴在贵妃榻上,抢占了虞清梧寻常憩的位置,沐浴着阳光,俨然一副高贵猫主子做派。
主动跑来她殿中的猫儿就是她的了,再给她取个名字,就谁也抢不走!虞清梧霸道地想,上回闻澄枫那只似乎被她拍板钉钉唤作大黑,那这只……
她伸手轻挠猫咪柔软肚皮:“以后就叫你大白,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