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蹴鞠 “长公主不要喜欢裴延之……”……
算算时间, 距离越帝看蹴鞠赛还有半个多时辰。
虞清梧派人听到,裴延之和好友自午膳后便在山亭内手谈。她遂带上琴月,往山亭而去。
她到时, 亭间两人的棋局还没分出胜负。虞清梧就站在不远处,郁葱绿竹将她的身形完美遮挡住,这地儿既有清风拂面, 又恰好能听见山亭内的谈话声。
并非她故意偷听, 而是当虞清梧走上山坡时, 正巧一句疑问随风溜进她耳廓。
“一会儿的蹴鞠赛, 你要上场吗?”
是今曲水流觞时,故意错暗香疏影那位蓝衣公子的声音。
虞清梧放缓脚步,紧接着,果真听闻裴延之回答:“父亲让我上,我便上。”
“你啊, 还是这么听裴伯父的话。”蓝衣公子摇头叹息,续又追问, “我前几日从父亲那里听闻,裴伯父有意让你尚长公主, 这传言可是真的?”
裴延之点头, 目光始终落在棋秤不曾离开:“是真的。”
“你就甘心?”蓝衣公子道,“你如今担着的兵马司指挥使, 虽然不是高官厚禄,但好歹有实权, 又算天子近臣,前途无可限量。可一旦尚公主做了驸马,你该晓得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驸马都尉不可在朝中领实职。”
蓝衣公子点到为止,裴延之也自然清楚迎娶长公主意味着自己的仕途就此止步, 这对任何一个胸有鸿鹄的意气男儿而言都难以接受,更何况以裴延之的志向,日后是想做武将上战场的。
但……
他苦涩一笑:“父亲应是在下赌注。”
“你也知道如今永平伯府的权势大不如前,家中兄弟亦是个个都不争气,被其余世家压得抬不起头。父亲大抵在赌贵妃的恩宠能经久不衰,也赌陛下会立长公主为皇太女。”
到时候他这个驸马身份一举抬高,永平伯府的地位也会随之水涨船高,晋升爵位。
“纵使陛下临到立储时变卦,那也是日后才需考虑的事。以长公主如今的受宠程度与地位,若能讨得她欢心,给家中兄弟谋个好官职,该是不成问题的。”
蓝衣公子闻言无奈:“你的这些,我当然明白。何止你永平伯府裴氏,还有我延康沈氏,也都在逐渐落寞。可父亲跟我提及此事时,我当即毫不犹豫拒绝。无他,只因我这人生来率性,没这么伟大做到为氏族门第牺牲自己一生前程和姻缘。延之兄,你可得考虑清楚。”
裴延之并不反驳,只道:“概是每个人所在乎的不同罢。”
“我身为父亲唯一嫡子,自生下来的那天起,就不仅仅在为自己而活,更要为家族后代谋权势谋仕途。沈兄不必再相劝,我早已经考虑清楚,不甘心但也不会后悔。只要陛下拟定圣旨,我便……”
“你便如何?”虞清梧从竹子后走出。
她听了许久,实在忍不住了,干脆出言断裴延之后面的话。步摇窸窣清响环绕竹林,步步行向山亭。
虞清梧居高临下地低头,看向朝她行礼的二人:“沈公子先退下吧。”
复而在桌边落座,目光审视起桌面棋秤未下完的残局。
裴延之此人棋艺倒是不错,能明显瞧出白子正占据上风。虞清梧抬手从棋笥中捻起沈公子原来执的黑子:“裴大人来与本宫下一局吧。”
“臣遵旨。”裴延之不敢不从。
虞清梧边在黑白纵横的棋局上落子,边道:“裴大人若是抱着为家中族人谋权势、谋官职的心思,大可不必委屈自己与本宫定亲。”
裴延之心翼翼落下白子,完全猜不透这位长公主意欲为何。大抵是上次在瑶华宫寝殿,被虞清梧摆了一道的记忆尤其深刻,他这回坚决秉持谨言慎行,并不轻易开口回话。
所幸虞清梧也不需要他什么,早在方才就把裴延之的心思听了个透彻。
自顾自续道:“至于缘由,出来不怕裴大人笑话,其实本宫并无当皇太女的野心。毕生所求,不过是好吃好喝,安稳舒坦地过一辈子。”
裴延之依旧沉默,但虞清梧明显发觉他落子速度慢了,应是对她所言感到疑惑,分心在琢磨。
“裴大人不信?”虞清梧直接不留面子地戳破他。
“臣不敢。”裴延之恭敬垂首。
虞清梧嘴角微勾,浅淡笑意中含了几分嘲弄。不敢,就是间接承认了不信。
可笑虞清梧端着渔阳长公主傲慢架子时的话,十有八`九皆假。仅有少许几句难得的真话,譬如方才那句所求平安度日,却还没人相信。
但其实,这还真不能怪裴延之不信。
归根结底,属实是原主的行事过分刁蛮无理,又酷爱以权压人。通常而言,越张扬的人,骨子里就越热衷于追求位高权重给予的便利。
因此虞清梧现在不得不找个合理能站住脚的解释,让裴延之信了她的都是真话。
所幸裴延之这个人,虽然出身名门,年纪轻轻就官授兵马司指挥使重职,可到底,也不过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武将,既没文官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也不如世家老头看遍纷争变得老奸巨猾。
这样正直守礼的人,应当好糊弄。
遂,她沉声开口:“本宫知道裴大人在想些什么。可惜很不巧,裴大人所想,大概全是错的。”
“本宫向来知晓自己的脾性是个什么德行,也清楚宫里宫外都是如何评价渔阳长公主。但本宫张扬跋扈,并非因为本宫仗着父皇和母亲的宠爱撑腰,甚至恰恰相反,正因为本宫对权势毫无贪婪欲`望,所以才张扬跋扈。”
果然,虞清梧完这话,裴延之落子的动作明显顿了顿。
他终究没忍住困惑,出声道:“臣愚钝,不懂殿下高深用意。”
虞清梧随即冷笑一声:“那大人可明白,手握三军兵符的大将军,不能有所向披靡的嫡子?自然,身为帝王最宠爱的帝姬,也不该有卓越才华,和人心拥护。”
她话间,裴延之接连下错了两颗子。
虞清梧乘胜追击,用黑子堵住白子最后一处突破眼:“裴大人输了。”
末了,她施施然起身,从裴延之身侧经过时又启唇语声轻低:“本宫劝裴大人和永平伯都勿要再起下赌注的心思,否则后果只会有如此棋局。”
音落,虞清梧弯腰拾起棋秤上一颗被吃掉的白子,甩手抛如林中,扬长而去。
最后一句话的言下之意,她得足够直白。
此棋局,裴延之输。
若他依旧跟随永平伯下赌注,同样会输。
裴延之是带着功利目标才违心尚公主的,如今虞清梧明确让他知道,目标不可能达成,以永平伯府权衡利弊的理智心态,必不会再答应这门于家族无益的亲事。
虞清梧解决了一桩大`麻烦,心情颇好地去到演武场。
因越帝和贵妃下令欲在今日申时看蹴鞠,这晌,贵妇贵女及世家公子陆陆续续便都到了,演武场上也早已搭好踢球需要的球门和球网。
虞清梧素来对球类运动不是很感兴趣,但基本玩法模式还算比较清楚。她坐在高台宝座,向下俯瞰,立马就发现了南越玩的蹴鞠与现代足球在本质上存在大区别。
撇开球的材质不提,虞清梧只在演武场上看见了一个进球所用的球门。且它立在场地正中央,两根竹木制高杆的顶端拉网,镂空出一个类鞠球大的圆形充当进球网洞。
总体设计挺丑,但这网洞倒是有个好听的名儿,叫做风流眼。
虞清梧单手支额,右手肘抵在座椅把手,坐姿随意且放松,时而视线瞥过蹴鞠赛。左手则执金叉,挑拣面前案上摆放水果盘中的时令水果衔入嘴中。
看得漫不经心,吃得津津有味。
场上总共十二名世家公子,虞清梧在早基本都见过,有个眼熟印象。
不像传统玩法将参赛者分为两队,团体配合。这会儿他们玩的似乎是个人赛,十二位公子各自为营,从其余人脚下争夺一颗球的进网机会。
虞清梧瞬间理解贵妃这般安排规则的用意。
美其名曰祭春赏花蹴鞠赛,可哪一项都是为了给她择选驸马所设。驸马的位置只能有一个人坐,那可不就得分出个明确胜负,把人选定在拔得头筹那位嘛。
好在裴延之应是听进去了她在山亭上所那一席话,八尺男儿的身量在演武场上格外显眼,踢球表现却平平无奇,始终不争不抢不夺球进风流眼。
活像是划水摸鱼的偷懒选手。
至于其他公子,也不知是不是贵妃特意喊来滥竽充数,为了给裴延之作陪衬的。那球技,饶是虞清梧一个完全不懂球的人,也能看出怎一个烂字了得。
如今连原本唯一能观赏的裴延之也临阵倒戈,看贵妃还怎么给她择驸马。
虞清梧捧了杯花茶在手上,幽幽品茗。
突然,有名灰衣公子摔跤躺倒在地上。
其余人顿时蹲去他身边询问关心,不由得暂停了比赛。
站在演武场边的黄门在弄清楚状况后,碎步跑上高台回禀:“陛下、贵妃娘娘,是丞相大人家的公子,约莫午膳吃着了不干净的东西,身体有些不舒坦。”
越帝当即开口发话:“那就让他回去好好休息,再找个太医去瞧,换个身子骨硬的代替他。”
贵妃来演武场是为给虞清梧择婿的,而越帝贪图享乐,却是单纯来玩的。这蹴鞠赛才刚开始,他还没看尽兴,迫不及待催促着继续。
很快,就有一名同样身穿灰衣的公子替补上场。
虞清梧依旧优哉游哉,浑不在意。
直到不知何时,周围人的窸窣耳语声不断增大,惹得她注意力不自觉投向演武场。孰料,她仅仅看了两眼,也不过一呼一吸的功夫,刚才替补上场的公子就接连踢进两个球。
高台位置离演武场不算近,兼之她身为长公主,席位设立在仅次于越帝和贵妃的高处。从她的角度望下去,并瞧不清每位公子的脸庞,只能依靠每人所穿衣物颜色不同,和身高的细微差距,聊以分辨。
不断进球的人身形骨架在一干公子当中最为个儿,还有那一个个旋身奔跑的动作都让虞清梧感到无比熟悉。
她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不对劲。
……闻澄枫是什么时候混上去的?
替补灰衣公子的时候?
可自己并没有提前跟演武场周围的侍卫太监过招呼,这些人怎么会放闻澄枫上场?
难不成这人拿着长公主令牌,假传她口谕?
虽虞清梧并不介意闻澄枫借用她的名义做事,但如今,越帝那双眼睛正明晃晃盯着蹴鞠赛看呢。少年在越帝眼皮子底下完虐南越世家公子,很难不被认为是一种挑衅。
以越帝容易气急败坏的性子,不免又会有一场羞辱刁难。
虞清梧不禁皱了皱眉,闻澄枫怎么会干这种不明智的事。
而她紧接着就看见场上少年似乎愈战愈勇,甚至愈战愈疯,他骤然出腿回旋,卷走裴延之正踢着的鞠球不,还使了点儿巧劲,直接将裴延之绊倒,害人摔了个狼狈至极的狗啃泥。
他没给其余任何人碰到鞠球的机会,不知疲倦,像是发泄般地把球踢进风流眼。
虞清梧实在看不下去了,她必须在越帝喊停之前,把闻澄枫带走。
遂起身离席,快步径直走到演武场边。
却不巧,她刚一入场就看见闻澄枫公报私仇,以不会被高台上贵人发现的刁钻角度,朝裴延之肚子上狠踹了两脚。躺在地上的人顿时痛得咬牙皱眉,本能地用双手护住腹部,才堪堪挡住闻澄枫踢来的第三次攻击。
结果第四脚瞬间就落在了他的肩胛骨。
裴延之没忍住倒吸凉气,抬眼瞥见闻澄枫森冷阴沉的神情笼罩了整张少年脸庞,像被猛兽盯上了般心里发憷。不禁低骂出句脏话,自己到底哪里惹到这人了,次次被针对。
但别他了,就连虞清梧都没见过这样狠的闻澄枫。明明依旧是熟悉的少年眉眼,却浑身散发出强烈戾气。
她连忙勒令黄门喊停比赛,同时命人上前去把闻澄枫带下来,迅速找了个身量和少年相似的侍卫,让两人互换衣裳,继而又寻到裴延之,放下身段对他抱歉,并再三恳请他跟在场所有世家公子串好口径,务必不能把方才之人是闻澄枫的真相供给越帝。
少年站在远处树荫下,凤眸死死盯着虞清梧与裴延之交谈模样,眼底尽是化不开浓稠的漆黑。
午后独自去山亭寻裴延之赴约,两人笑着下棋。现在又这般神情温和地,与裴延之话攀谈。
长公主之前分明不喜裴延之的。
这么快就妥协接纳了吗?
他想起掌事姑姑对长公主的那些话。
这个而立男子,兵马司指挥使,永平伯府嫡公子,才是狗皇帝和贵妃给长公主钦定的驸马。
虞清梧费了好大劲儿终于服裴延之,且威逼利诱处理好演武场周围所有见过闻澄枫的人,可她一转头,少年那双眼睛瞪得极大,仿佛要吃人似的,虞清梧不由得感到一阵头疼。
究竟在发什么疯呢……
她直接上手拽住闻澄枫手腕,抄了花丛间近道,避开有宫娥侍卫走动的道路,回去宫殿。
“砰——”地一声将殿门甩上,这才松开少年手腕。
闻澄枫在蹴鞠场上闹了那般久,又被虞清梧拉拽着大步走回来,脸上汗珠细密,碎发润湿紧贴额头。包括身上衣裳也几乎被汗水浸得湿透,是刚从湖水里捞出都有人信。
虞清梧站在他面前,着实对他今天的发疯行为有些动气,脸色微冷,声音也随之发沉:
“闻澄枫,你吃错什么药了,跑到父皇面前去舞?是嫌自己命太长,还是嫌在南越的日子过太舒坦?”
少年剧烈运动完的脸色潮红一片,抬头朝她望来的眼眸也是满目通红。
他还是第一次被虞清梧这样吼,薄唇微抿,沉默半晌,看起来竟似藏掖有几分浓浓的委屈。
虞清梧瞧他这般,登时就心软了。心尖像是被针轻轻戳了一下,不疼,但酥得她再不出教训的话。
方才积压了一路的不悦,也莫名在刹那间消散大半。虞清梧暗自叹出口气,心想……罢了罢了,左右事情已经发生,就算真的造成什么后果,哪怕是越帝发难,她也得把人好好护着不是吗。
自己身边的崽子,哪能被旁人欺负去。
她再开口已是缓下语气,道:“这一身的汗,黏在皮肤也不嫌难受。且快去汤池泡一泡吧,我让人将刚采摘的桑葚洗干净送去你房里。”
这番话,便是将闻澄枫适才蹴鞠场上的错处全部抹去,甚至有关心照顾之意溢于言表。
依照闻澄枫在她面前素来的乖顺,自是该顺坡下驴应了。
可这人今日也不知是不是真吃错了药。
倏尔,他嘴角轻轻向上勾起,无声苦笑,充斥眼眶的红意化作某种难以言明的执着,缓缓启唇:“长公主之前,只要我想要的,你都会答应……这话,还作数吗?”
虞清梧不知道他思维怎么突然跳跃,但确实是自己亲口答应过的事,也没觉得这话有何问题。
她点头:“当然作数。”
闻澄枫眼睫轻动,像迷路在黑暗丛林间的蝴蝶蓦然瞧见了光亮。
他语声含了几分疲惫后的无力:“那长公主可不可以,不要喜欢裴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