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许愿 “幽会哪有走正门的道理。”……
到了岁除之夜, 白雪映衬红烛,阖宫上下一派喜气。
北魏条条框框的规矩极多,在年节体现得格外明显。除夕要守岁至天明, 不止君王携亲眷守,朝堂重臣也需作陪,还有各封地藩王亦得上京。
是以, 年三十儿这晚, 闻澄枫遵从老祖宗留下的习俗, 于暖阁大设筵席。此乃一年一度的大宴, 尚仪局早已备下美酒佳肴、歌舞丝竹,能欢聚个通宵达旦不停歇。
只是……
闻澄枫高坐龙椅之上,手握杯盏轻轻摇晃。
靡靡乐声夹杂着宾客觥筹交错的欢声环绕耳侧,灯红酒绿陪衬着众人谈笑风生的面孔映入眼底。闻澄枫接了不少亲王和大臣的恭祝与敬酒,可这些非但没让他感到除旧岁迎新春的喜悦, 反而心生疲惫。
到后来,他有些微醺, 迷离醉眼扫过大殿中的推杯换盏与升平歌舞,最终定格在了离自己最近的那张席位。
桌上盛放山珍海味的餐碟摆设规整, 碗筷杯盏干净整洁。
是空位, 它的主人没来。
闻澄枫皱了皱眉,他哑着嗓子问身旁内侍:“那里的人呢?朕不记得有谁向朕告过假。”
总管太监汪全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量着闻澄枫的脸色,心翼翼回话道:“是虞姑娘的。”音落他见陛下眸光顿时阴郁, 又连忙补充解释:“虞姑娘大概是身子不爽利,奴才去瑶光殿问问。”
前日,陛下与两位大人议完事离开内阁,当即传唤了尚服局司衣, 要求在两日之内赶制出长公主礼制的吉服。
奈何时间委实太紧迫,压根不可能完成,陛下便去尚服局库房中找出来已薨大长公主曾经的旧衣。人在司衣司待了十二个时辰,不眠不休盯着每一点翻新细节,而后又洋溢着满脸笑意拟定册封长公主的圣旨。
结果陛下只是去了一趟瑶光殿,回来后就将圣旨重重丢进火盆,任由火舌舔舐将锦帛烧成灰烬,昏暗火光映在深沉眼瞳仿佛要杀人。以至于永泰殿的宫人谁都不想去陛下身边伺候,身旁一不心触怒龙颜,掉了脑袋。
要他,瑶光殿那位不知什么来头的姑娘也真是有本事。
回回都能把陛下惹得勃然大怒,偏生陛下又不舍得对那位发脾气,便苦了他们这些下头做奴才的。
汪全感受着周围气氛越来越压抑,就在他以为陛下要当庭掀桌子发怒时,闻澄枫却突然站了起来。
“不用跟着,朕出去醒醒酒。”
他想起来了,昨天他向姐姐提出册封长公主的事,姐姐没有点头答应,却也没有明言拒绝,而是平平淡淡地了一句:“你这倒是让我想起在南越被人戳着脊梁骨议论的日子了。”
虞清梧道:“只要你觉得合适,我都可以。”
把选择权重新抛回到了闻澄枫手中。
然而,这事儿怎么可能不遭人议论。
虞清梧玩笑着戳脊梁骨,这四个字却是直直戳进闻澄枫的左心房。他全然不在乎朝臣与世人骂他行事昏聩,不合礼法,但唯独怕虞清梧被人指指点点地议论。
他心中最美好的姑娘,不容有半点污名。
闻澄枫端起桌案上的酒盏,将澄清酒液一饮而尽。他素来知晓虞清梧应对诸事皆聪敏,倒不曾想有一日这也会成为他的苦头。姐姐如今拒绝人,是越发委婉,也越发叫他无可奈何了。
汪全望着陛下大步离开的背影,心想自己今晚应该可以偷懒了。陛下走得那般急,又没让人跟,怎可能是单纯地散步醒酒,多半是前去瑶光殿寻人,那定然不会再回宴。
他懒洋洋了个哈欠,没注意到身后一名太监将视线投向下首席位的靖福公主。
闻槿妍接收到那束目光,单边嘴唇微勾,只一瞬,又端出雍容假笑接过面前清河王敬给她的酒饮下,道:“我听闻,此番溪薇也跟随王爷来了颢京,今日怎没见着她?”
“让公主见笑了。”清河王站在席前,腰杆挺直,解释,“女初来颢京城身子还不适应,昨夜染了风寒,实在无法出门,我便允她在家歇着。等改日她身子痊愈,再叫她去拜访公主。”
“瞧王爷这话的。”闻槿妍掩唇低笑,“专门来拜访我作甚,溪薇难得上京一次,该去拜见皇兄才对啊。”
清河王顿时听出她话里有话,鹰眸犀利:“公主这是何意?”
“我同王爷句掏心窝子的话。”闻槿妍倏尔顿了顿,脸上笑容瞬间淡去不少,又环顾四周见无人望向自己这边儿后方才谨慎开口,“皇兄最近从南越带回来一位民间姑娘,安置在永泰宫偏殿住了月余,处处袒护。”
刚从封地到颢京城的清河王对宫中琐事一无所知,但也晓得永泰宫偏殿素来是不住女眷的,登时诧异。
“怎会如此?”
“王爷此惑也是我不解的。”闻槿妍斟酒叹气,“非我杞人忧天,而是皇兄最近的所作所为委实太过……”
“此等身份,到底是拿不上台面瞧的,也难怪皇兄玩起金屋藏娇那一套。但要我啊,前朝后宫自古便密不可分,相互影响,王爷若有心,还是得趁早下手为强,免得皇兄被一个女子勾了魂,不肯娶世家闺秀。”
她这些话时,刻意压低嗓音。可好巧不巧,堂前歌舞一曲终了,周遭难得刹那安静,使闻槿妍本就不算轻柔声线在这一瞬间格外突出,惹来不少亲王及大臣侧目。
君王正妻,中宫皇后,光耀门楣最好的机会不外乎此,这是诸多世家紧紧盯着的事儿。
当即便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心底各有谋划。
而早已离席的闻澄枫对暖阁内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寒凉晚风吹过,微醉昏沉的脑袋清醒不少。他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瑶光殿前。
匾额两侧悬挂的大红灯笼在风中摇摆,闻澄枫推开殿门,庭院一个人也没有,冷清得只见积雪枯树,只闻呼啸风声,若不是主殿还亮着烛火,微光照亮福字窗花,他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地儿。
但似乎三年前他们同过的那个岁除,瑶华宫中装点虽奢贵喜庆,实际却也并算不上热闹。
彼时身为尊贵长公主的虞清梧给宫中下人均放了三日长假,自己却因为给落水的他出头而发了高烧,卧床昏睡直至傍晚时分才勉强醒来。
甚至由于害怕苦味儿不肯喝药,捧起蜜饯罐子把果脯塞满嘴巴,腮帮子鼓囊得像是仓鼠,眉眼也随之弯起。
闻澄枫想起往事,不由自主漏出一声轻笑。
“谁在外面?”笑音传到屋中被人听见,虞清梧扬声问道。
闻澄枫脚步顿了顿,忽然收回将欲敲门的手,转而走到窗边,轻轻叩响窗格。
没有过多等待,几乎在他下一次呼吸时,雕窗就开了。曳曳烛光落入他眼底,倒映出斜倚软榻抱着猫儿看话本的姑娘身影绰绰,闻澄枫喉结微动。
虞清梧抬眸见立在窗外的人手指攀上窗棂,稍稍一用力,整个人就轻松翻窗入屋,不禁好笑。
“门没上锁,你怎么就走起窗来了?”
“喵呜——”她怀里大白仰头叫唤,宛如附和。随之还离开了虞清梧环抱住她的臂弯,在闻澄枫关窗之前,白影闪身一晃,猫身轻盈灵巧得从窗台蹿出。
虞清梧越发被逗乐:“瞧见没,窗是猫儿走的,你学它个什么劲儿。”
“我倒是想学,猫儿的待遇都比我好多了。”闻澄枫叹息低语被风吹散,心道大白能被虞清梧抱在怀里抚摸,自己却只能在本该享受合欢团圆的夜晚应付外头那群世家朝臣。
“你什么?”虞清梧没听清他的嘀咕。
闻澄枫关好窗,挡住寒风后转身:“我,我是来找姐姐幽会的。”
“幽会哪有走正门的道理。”
“……正经的。”虞清梧无奈撇嘴,见他掌心沾了窗台上的积雪,随手将丝帕递给他。
闻澄枫没接,只道:“姐姐帮我擦。”
话音带了三分撒娇意味,与外人面前的威严君王截然是两般模样。而他见虞清梧没有动作,便又敛了睫毛,希望落空瘪瘪嘴:“姐姐果然待我生疏了。”
“当初冬至包饺子,我脸上沾了灰,姐姐都是亲手帮我擦的。”
虞清梧:“……”
她多少知道眼前人突然示弱是装的,但闻澄枫倏尔向前挪了一步,在离虞清梧更近的距离缓缓抬头,那双看向她的凤眸眼尾竟是微微有些红意。
虞清梧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跳咯噔停滞了一瞬,好比细针轻戳心尖,泛起细密痒意,牵扯出于心不忍。
她深吸一口气,主动拉过闻澄枫的手。
将五根指头全部擦干净,最后则是掌心……
丝绸织就的帕子很轻柔,却柔不过落在皮肤的触感。反复擦拂过掌心的手指好似天鹅羽毛洁白细腻,留下一连串密密麻麻的酥痒,令人非但不想逃,反而贪婪索求。
他从暖阁走来瑶光殿的一路上都想问虞清梧,为什么不去赴宴,为什么留出那一席空位,为什么不陪他守岁?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单纯又想躲他?
可这会儿被温柔相待,所有的不满都消散融化。话音到了嘴边,出口却是:“姐姐想放焰火吗?”
两年前的除夕夜,他们便是在焰火下度过。
虞清梧已经擦好了他的手放下,将帕子随意丢在一旁,反问道:“放焰火?”
“对。”闻澄枫道,“北魏虽然没有满城焰火绽放的盛景,但街边会有许多摊贩卖爆竹,供大家买来燃放。姐姐如果想玩的话,我们可以出宫去。”
虞清梧被他得心动,自己在瑶光殿内待了一整天了,被新春热闹衬托着,确实有些冷清。何况相比仅用一双眼睛看烟火,自然是动手燃放来得更有趣,体验感更好些。
这样一想,她旋即答应:“好,等我换身衣裳,咱们就出发。”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马车行在阒寂宫道,轮子倾压着积雪窸窣,马匹脖子环绕的铜铃叮当作响。直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盖过马车发出的细微声响,便代表他们可以下车了。
这是颢京城主街道与一条宽巷子的交叉口,货郎摆的摊铺了有半条巷子那么长,皆是用各色彩纸卷好的爆竹。
虞清梧每种颜色都拿了数多盒,最后还挑了两桶窜上天空盛放的烟火,付好银子后,重新坐上马车,让驾车的暗卫带他们出城。
这个时辰城门早已经下钥,闻澄枫出示了令牌,守城士兵才开城门给他们放行。
城外护城河畔空无一人,晚风刮过水面荡起层层涟漪,几片枯叶随着水流沉浮漂泊,略显荒凉。
“怎么来这里?”闻澄枫环顾四周后问道。
虞清梧把烟花摆在地上,身体背着风擦亮火柴,用火苗引线后,拽过闻澄枫的袖袍,带他往远离烟花桶的地方跑了两步:“我记得你刚才,颢京城外的护城河边并不燃放焰火。”
“可这么壮观的美景,只有我们两个人看就太浪费了,不如让满城百姓、万家灯火都看见。最重要的,是让那些经济拮据,攒许久银两也买不起一桶烟花爆竹的人,看见他们生命中原本见不到的事物。”
她话音落,一簇银光顿时从眼前飞窜而上,冲入云霄,在昏暗天幕炸开绚烂的星雨。
闻澄枫仰头望天,凤眸映染上烟火的斑斓陆离,他回想着虞清梧最后的那句话道:“姐姐还真是博爱呐。”
他低沉的嗓音夹杂在声声爆竹中略微有些含混,虞清梧却无端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不由奇怪:“这是什么贬义词吗……”
“在我这里是。”闻澄枫低声嘀咕,沉默后又道,“姐姐,我们来许愿吧。”
“对着焰火许愿?”虞清梧眉梢轻动,“北魏还有这习俗?先前怎没听过。”
“先前确实没有,但现在……”闻澄枫一脸坦然,“朕是皇帝,朕它有,它就有。”
虞清梧瞥了眼丝毫不感觉心虚的身边人,心道闻澄枫这脸皮随着年岁渐长啊,从前动辄就脸红的人,现在睁着眼睛瞎话都能信手拈来。
而闻澄枫已经双手合十,闭目开始许愿了。
他道:“愿姐姐心胸狭隘。”
虞清梧:“???”
这确定是许愿,而不是埋汰她?
在虞清梧满脸错愕讶异中,闻澄枫盈盈抬眸朝她望来,冷俊眉目尽显执着与认真,续道:“这样,姐姐就没法博爱了,心里只能装下我一个人。”
闻言,虞清梧眼皮子直跳,她竟不知居然还有如此离谱荒唐的法,偏偏还能被闻澄枫讲得一本正经。
她勉力压住抽搐嘴角:“按照常理,愿望出来就不灵了,所以你这个实现不了。”
“指望九天神佛当然没法灵验。”闻澄枫隔着焰火忽明忽灭的光亮看她,目光深沉,“但我出来让你听到,指望的就是姐姐你,实现与否,全然在你一念之间。”
只要虞清梧愿意爱他,便心想事成。
如若虞清梧不肯,月老姻缘神也救不了他。
早在多年前,他的欢喜就牵挂在了她身上。
只是……
闻澄枫视线在她神情微微不自然的脸上短暂停留后,随即离开。他不知道虞清梧会出什么样的话,但总归,他变着法子接近她,她便换着法子委婉拒绝,犹如狡猾的猫遇上机敏的老鼠。不想在阖家欢乐的岁除夜听见残酷,索性另起话题遮掩:
“姐姐,该轮到你许愿了。”
虞清梧眨眼:“我已经许过了。”她,“就在刚才你闭眼的时候,趁机许的。”
闻澄枫状似随意地问:“许的什么?”
“和你有关。”虞清梧耸肩,“但不算难触及的大愿望,有朝一日肯定会实现,你要不要猜猜看?”
一句话顿时勾起了闻澄枫满心好奇,和他有关的,并且日后会实现,那就定然不是寻常的平安顺遂、喜乐无忧这种纯粹祝福的愿望了。
可还能是什么?
虞清梧希望他做到的……
闻澄枫瞥见身旁清艳容貌的人嘴角与眉眼都弯起弧度,他却不知怎么的,从这温和的笑容中没感到心安,反而无端嗅到一丝不同于烟火刺鼻硝烟的味道。
虞清梧侧头看他:“没猜出来么?”
闻澄枫摇头:“姐姐就告诉我吧。”
虞清梧开口:“我盼着你能……”
她今日嗓音似乎轻飘飘的,犹如脉脉春风般柔和,吹开桃花眼底波光潋滟,如潺潺流动的护城河水,势必要淌向远方。闻澄枫再度心口蓦地一跳,眉峰仄起,刚才突兀冒出的不安又漫上心头了。
她盼着他能什么?有朝一日能坦荡放手,让她离开魏宫么?
想都不要想!
在女子红唇再次翕动之前,闻澄枫急声断她的话:“姐姐,别了!”
他扯动嗓子拔高的音量吼在虞清梧耳侧,一下子吓到了她。虞清梧先是茫然看他一眼,随后,明媚面孔便被张扬肆意的笑容覆盖:“为什么不?”
“真就只是一个很简单的愿望,我盼着你能够拜啊——”
猝不及防,她突然被闻澄枫揽住了腰,撞进他怀里。虞清梧下意识想推开他继续,可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一番天旋地转,她被闻澄枫带着两人位置互换。
抱住她的人骤然往前倾,半身重量压在她肩膀上,伴随着嗓中溢出一声闷哼。
虞清梧终于后知后觉发现不对劲,想问闻澄枫还好么,眼睛蓦地瞥见一道晃眼银白朝他们直直飞来。
她连忙去拿藏匿袖中的梅花匕准备抵挡,但有人比她速度更快,闻澄枫夺过她手里握着的鞭炮盒,擦条飞速在她梅花匕的金属外鞘上狠狠刮过,与此同时手腕翻转,寻着锐利破空声反手往半空一抛。
暗器穿透鞭炮盒,落在距离闻澄枫身后半步的地面,迸射着火花的鞭炮盒却还在沿原路朝前运动。
隐在暗处的人以为只是个普通木盒子,没多在意,又欲继续抛出暗器偷袭。可鞭炮盒擦条的热量已经在短短瞬间将盒内爆竹全部点燃,“轰——”地一声,在他们眼前炸开。
尖叫声响起,有人被炸伤,从树梢坠地。
眼见方位暴露,计划藏不住了,八个黑衣人如鬼魅般潜行在浓稠夜色中,将闻澄枫和虞清梧紧紧包围。
闻澄枫眉峰仄出皱痕,他彻底明白过来自己的不安并非空穴来风。只是当时全部注意力都在虞清梧身上,兼之曾经被抛弃,如今又几次三番被拒绝难免于心底留下惊慌后怕,将那份不安误会错了缘由。
有刺客欲暗杀他。
而虞清梧心里想的则是,她盼着他终有一日能拜四海升平,八方宁靖,这条路阻碍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