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呓语 “你怎么可以不对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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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群黑衣人武功很高, 虞清梧在西南镇上能游刃有余对付恶霸山贼的功夫此时显得好像三脚猫,十招之内就被卸了梅花匕,赤手空拳越发占下风。

    她横挡的手臂挨了一拳, 脚底不稳,往后猛退两步,黑衣人的大刀迎面就挥砍了下来。

    虞清梧瞳孔骤缩, 她前后左右全是黑衣人, 不论往哪个方向躲都逃不过下一刀。情急之下, 正想咬咬牙侧身用肩膀硬抗算了, 顶多废一条手臂,但至少不会没命。

    她拧紧眉头,准备好挨这一下,但意料之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反之右手掌心被塞来一柄短剑。

    虞清梧定睛看清是闻澄枫不知何时突破重围到了她面前, 死死捏住黑衣人握刀的手,才让距离虞清梧头顶只剩三寸距离的长刀没有落下。

    可闻澄枫右手臂使劲太狠, 他后肩方才中了暗器,菱形镖足有大半没入皮肉, 肩与臂肌肉神经相连, 伤口被急剧撑开,殷红血液不断外渗, 将冬日棉衣浸染出大片深色。

    又有黑衣人从背后偷袭他,闻澄枫应付不及, 虞清梧心口揪紧,四肢比头脑反应更快,出于本能地挥剑抵挡。

    她的微薄力气和经受专业训练的杀手完全不在一个水准层面,刀刃相撞, 虞清梧虎口发麻,强忍住钝痛才没让兵器脱手。

    闻澄枫听见动静,眉头紧锁:“他们是冲我来的,姐姐,我帮你掩护,你趁机走!”

    “你这是的什么话?”虞清梧气喘吁吁,抽空回道,“我要是走了,你怎么办!”

    闻澄枫闻言轻笑,声音是从唇缝里发出的:“死我一个,总比让你受伤要好。”

    都这种时候了,他想的依旧是用性命保护她。

    但这话落在虞清梧耳中,她非但不觉得感动,反而心头顿时窝出一团火。闻澄枫不想让她受伤,难道她就能做到眼睁睁看着闻澄枫深陷绝境嘛?

    处处被黑衣人压制的局势不容乐观,激发她火气更盛,出的话也变得不客气:“大不了要死一起死,但让我丢下你逃命,想都别想。”

    她音落,闻澄枫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与黑衣人僵持较量许久的右手突然发力,拧断了对方手腕,夺来一柄不算称手但勉强能用的大刀,转身直接削向虞清梧周围两名黑衣人的手臂,将人击退。

    他紧皱眉目在望向虞清梧的刹那间舒展开来:“我们都不会死。”

    虞清梧以为他突如其来的这句话是在安慰自己,可几乎是下一瞬,他就见闻澄枫快速挥动长刀,动作之敏捷,力量之巨大,甚至预判了黑衣人每一次出招,准确反击。

    他在刹那间爆发了,如同沉睡的雄狮苏醒,所向披靡。

    闻澄枫衣袍上侵染血液,有他自己的,但更多是黑衣人的。仿佛对方不倒下,他就永远不会倒下。

    好在护城河距离城墙不远,锵锵刀剑声刺耳,守城士兵听见动静后派了队人马匆匆赶来。这群黑衣人武功虽高,但到底寡不敌众,又因为在先前被闻澄枫耗去大量体力,很快被士兵们制伏。

    可几乎是他们被俘的瞬间,八个人迅速咬下藏在舌底毒药,头一歪,嘴角渗出黑色血液,服毒自尽了。

    是谁家豢养的死士无疑。

    守城将领心惊,登时跪下请罪:“臣等救驾来迟,请陛下责罚。”

    闻澄枫皱眉并没有接他的话,只是盯着躺在地上的八名黑衣人,语气冰冷如凛冽寒刀:“今晚的事不要声张,把这些人交给陆彦,彻查幕后主使。还有泄露朕行踪的人,一律彻查。”

    出了这么大的事,两人自然没有兴致继续放焰火,当即返程回宫。

    顾及到闻澄枫的伤势需要尽快处理,暗卫收紧马缰绳,促使马匹跑得比寻常更快些。可这样一来,马车颠簸程度愈甚,闻澄枫后背早已撕裂的伤口持续渗出鲜血,止都止不住。

    虞清梧拿出自己的丝帕,压在他伤口周围以期能够缓解,奈何也完全无济于事,只能见丝帕被染透殷红。她第一次觉得,从城门到宫门居然是那么遥远的距离。

    而眼见身侧人脸色越来越苍白却还紧绷着正襟危坐,虞清梧猛然伸手掰过他的上臂,让人靠在自己肩头,语声透着不尽的担忧和温柔:“觉得疼就先睡一会儿,等到了宫里我再喊你。”

    闻澄枫没有闭眼,他低笑:“我不睡。”

    “你难得抱我,我才舍不得睡。”

    狎昵暧昧的话语,虞清梧也难得没有反驳。

    又听闻澄枫气音越发低哑,含了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凄怆:“何况我若是睡了,梦里见不到姐姐只会更痛。”

    他细卷眼睫低垂,随着话音轻轻颤动,恍惚让虞清梧觉得,这还是昔日那个需要人关心照顾的稚气少年。

    当闻澄枫顺势用散乱了长发的脑袋拱在她肩窝,又寻了个舒适位置蹭动安枕,虞清梧悬空在他背后想推开那颗毛茸茸脑袋的手默默放下,让他别闹的话也梗在了喉咙里,于唇舌间反复滚过许多遍,再不出一个字。

    便告诉自己,他是为救她受的重伤,她该无条件依着他的。

    马车终于在瑶光殿门前停下,暗卫搀扶着闻澄枫进屋,虞清梧则转身便要去敲琴月的房门让她请御医前来。

    手腕却倏尔被闻澄枫抓住,他纵然受了伤,力气也依旧比虞清梧大,朝她摇了摇头:“不要请太医。”

    “你这儿有没有伤药,我随便处理一下伤口就好。”

    虞清梧不禁皱眉。

    伤药自然是备着的,但那只菱形镖还插在闻澄枫的身体里,她狠不下心拔是一回事儿,生怕拔了暗器后牵扯出模糊血肉,血流越发止不住是另一回事。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比不上喊御医处理来得保险。

    可她心底也清楚,闻澄枫不算请太医定是不想让今晚遇刺的事走漏风声。

    头顶灯笼倾泻暖融的大红光芒,披在闻澄枫身上,可唯独照不暖重伤之人毫无血色的苍白薄唇。虞清梧默默收回走向琴月房间的脚步,从暗卫手里接过闻澄枫,扶他进了自己的屋子。

    她弯腰在柜子里找各式伤药,忽然听见“锵——”的一声,转过头,顿时瞪大眼睛。

    闻澄枫居然抬起没受伤的左手绕到背后,二话不直接拔掉了暗器,将菱形镖随手丢弃在地上。

    原本已经逐渐干涸凝块的血液再度被揭开,连带撕扯下周围完好皮肤,虞清梧仅是看着就恍若能感觉到疼痛,闻澄枫却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的。

    他还有力气朝虞清梧望来,嘴角上扬问道:“我吓着姐姐了么?”

    “没有的事。”虞清梧拿着各种极品伤药走到床边坐下,“你趴好吧,我给你上药。”

    闻澄枫听话转过身,深可见白骨的伤口过于触目惊心。

    好在虞清梧不是第一次给闻澄枫处理伤口,在越宫中时,有回这人主动挑衅裴延之比武落了伤,又在暗地里故意用劲,使得伤口崩裂恶化,就是她给他上的药。

    虽然这回的伤势更严重,但虞清梧多少有些经验,从止血到擦药,再到包扎,所有步骤熟练完成。

    之后,她拍了拍闻澄枫的肩膀:“你翻个身,给我看看其他地方还有没有伤。”

    趴在床上的人没动,虞清梧便又推了他两下,依旧不见反应。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闻澄枫脸上,这才发现在马车上着不肯睡的人,如今双眼紧闭,呼吸均匀有规律,竟是已经沉沉睡着了。

    也是,年节前朝堂上事务繁忙,她前两日见闻澄枫就发觉他眼睑之下有一圈青黑,可见平日里睡眠时间极少。今晚又突遇刺杀受了伤,紧绷的神经好不容易在这晌放松下来,难免入睡快些。

    虞清梧掸开叠在床尾的被褥替他盖好,将烛火吹灭只剩昏暗一盏,而后起身离开,准备自己去暖阁睡。

    可她走了两步忽然发现走不动了,回头一看,是闻澄枫把她的裙衫攥在了手里。虞清梧走回去,想把布料从他掌中抽出来。

    不料手指轻轻相触,闻澄枫像认主儿似的,松开裙衫的同时抓住了虞清梧的手掌。

    这人仿佛在做梦,牵过她的手心就背去贴脸颊,捧着蹭了两下,嘴里含糊嘟囔:“长公主……别走……”

    声音软得像云朵,包裹着糖丝。

    虞清梧愣怔,这样充满少年气的声音,她只在两年多前听过。也没有含了些许赌气地唤她姐姐,只称长公主。

    ……果然是睡着了。

    但沉睡中的人似乎更不好对付,在虞清梧发愣间,闻澄枫拉拽着她的手一路往被褥里头伸。起先只是手心贴脸颊,后来直接把她的手按在了脖颈皮肤上。

    掌心下温度滚烫,虞清梧陡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想要抽手,奈何闻澄枫的力气太大,容不得她动弹半分。

    甚至感受到虞清梧在挣扎,紧紧皱起眉咕哝:“长公主,不要走……我不想听你实话,骗骗我也好啊……”

    与近些时日阴翳含怒的皱眉不同,此时闻澄枫眉间不显丝毫脾气,仄起的皱痕是出于完完全全的害怕与慌乱。还有那脆生生的哀求嗓音钻入耳中,听得虞清梧心头一软,愣是生生压下了把人叫醒再离开的冲动。

    短暂犹豫后,她在榻边重新坐下,问道:“骗你什么?”

    话音出口,她登时愣住,觉得自己定是夜深有些糊涂了,跟一个睡着梦话的人交流怎么可能得到回应。

    却没曾想,闻澄枫居然真的在下一秒回答了她,只是有些答非所问,显然沉溺在自己的梦魇里:“我那么喜欢你,你怎么可以不对我好……你一定要对我好啊……”

    “一直骗我也比不肯骗我好啊……”

    虞清梧借着如豆烛光,目光在闻澄枫脸庞久久停驻,在夜色中无声叹出一口气:“这何须骗你,自会……”

    “……待你最好。”

    最后四个字极轻。

    睡梦中的人似乎仍是感受到了,眉峰紧锁到眉目舒展只在一瞬间,差的是那份心安与餍足。

    而虞清梧知道,这是她的心里话,只会借闻澄枫沉睡的时候出口,不敢真的叫他听见。如是在床边坐了大半个晚上,困意逐渐袭来,她眼皮子开始上下疯狂架,可闻澄枫始终没有松开她的手一丝一毫。

    起先虞清梧还勉强可以靠意志强撑着硬熬,到了后来,稍稍眨动眼睛就能不经意进入睡眠状态,她在连续了数个哈欠之后,把视线投向了床榻。

    得在不把人吵醒的前提下,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虞清梧掀开了被褥一角。

    ……指尖动作猛然顿住。

    她怎么忘了,闻澄枫是脱去衣物趴在床上让她给敷药的。

    而方才睡着的人朝侧边翻了个身,虞清梧此时看见的,不偏不倚正是坚实有力的腹肌和线条窄劲的腰身。

    困意仿佛在刹那间散开不少,她没有立马盖回被子,而是不由自主多瞧了几眼闻澄枫过分完美的身材。除却今晚被暗器偷袭留下的血窟窿,其余地方的皮肤也并不完全光洁。

    深深浅浅的疤痕错落,皆是在战场上厮杀受过的伤。虽愈合恢复得极好,但仍旧留下了依稀可见的伤疤。

    虞清梧却并不觉得丑陋,甚至心底又泛起细密的心疼。这些年他过得不轻松,将来的每一天他也会劳累疲惫,独自一人站在天下之巅,至死是孤家寡人。

    她倏尔鬼使神差地想碰一碰那些凸起疤痕。

    “叩叩叩——”房门突然轻声敲响。

    虞清梧看了眼窗外尚且暗沉的夜色,秀眉微蹙。她收回伸至半空的手重新将被褥盖好,继而压着嗓子用既不会吵醒床上人又能让屋外听见的音量问:“什么事?”

    “回姑娘的话。”门外是闻澄枫的总管太监汪全,“今儿个新年伊始,依照规矩,陛下该入太庙祭祖。这会儿,众王爷和大人们已经在永泰宫外候着了。”

    太庙祭先祖,虞清梧知晓这个规矩,是除却冬至祭天以外,每年最盛大隆重的祭祀礼,无论如何都耽搁不得。

    她用了些蛮劲儿掰开闻澄枫攥住她不肯放的五根手指,被紧箍了个把时辰的手终于解脱,虞清梧放轻脚步声离开了房间,让屋外候着的汪全进去伺候闻澄枫更衣,而自己去到暖阁补觉。

    临走前又蓦地想起什么,回身对汪全道:“一会儿陛下醒来若是问起来我,你就不曾见到。”

    汪全愣了一瞬,才缓缓道:“是。”

    太庙祭祖的仪式流程繁多而复杂,从清卯时天不亮开始,到正午时分才结束。闻澄枫却自始至终都心不在焉的,他燃香揖身祭灵时,脑中想的却是昨晚回宫后的事。

    彼时他拔掉暗器,脱去衣物趴在床上。而虞清梧就坐在他身旁,落在伤口皮肤上药的动作温柔,偶有如兰呼吸似羽睫扫过,携来一阵痒意。

    他们上一次这般亲昵无间还是在两年多前,这种感觉委实舒适得令人贪婪,他满心享受,没有出声破温馨宁谧的气氛,却孰料在心猿意马间,不知不觉入了睡。

    只依稀记得自己似乎做了个梦,放任心底最深处的欲`望野蛮滋长,抱住了虞清梧的手,久久没有被甩开。

    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合虞清梧时刻想逃离他的脾性,但捧在掌心的触感实在过于真实,让闻澄枫不得不怀疑究竟是单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真正如他所求实现了。

    因此祭祖大典甫一结束,他就直奔瑶光殿,坐在舆辇上忍不住问身边跟着的汪全:“你今早进屋叫朕起身时,可有瞧见姐姐?”

    汪全略微犹豫,末了摇头:“回陛下的话,奴才并不曾瞧见虞姑娘。想来五更天的时辰,姑娘该是睡了罢。”

    完全按照虞清梧教他的辞回话。

    闻澄枫微微蹙了眉,眸光顿时黯淡两分。

    汪全察觉到他神色落寞,又道:“陛下若是想知道什么,不妨直接去问虞姑娘。”

    闻澄枫单手揉着额穴,低低一笑:“罢了,不是什么要紧事。”

    他心里清楚,就算真有什么,姐姐也不会承认的。

    与其因逼问闹得不快,倒不如索性不问。

    闻澄枫走进瑶光殿,院内仅有寥寥几个正在清扫地面积雪的太监,想来其余宫人应是得了虞清梧的批准在屋中休息。一如虞清梧的处事作风,用自己独特的方式默默对旁人好。

    他唇角微动便要推开殿门。

    “主子。”陆彦突然走来他身后,低语道,“昨晚的刺杀,查出东西了。”

    闻澄枫暂且收回手,眉目一凛:“。”

    陆彦道:“那八名刺客再加上倒在树林里的两名共十人,从仵作验尸结果来看,他们的骨骼发育与普通人略微有些不同,是从刚会走路就开始高强度习武才导致的细差异。但杀手组织出来的杀手大多是少年时期开始习武,或者长大后自主加入帮派,这些人显然不是。而且他们用的武器各不相同,材质却都是上好的玄铁,可见养他们的人在这群死士身上花了不少心思和功夫。”

    闻澄枫并不意外听到这样的结果,和他原本就以为是世家高门豢养死士的猜想,不谋而合。

    他淡淡续问:“还有其他线索吗?”

    “还有一条。”陆彦道,“我们在检查尸体的时候发现,这十个人的脖颈后方偏上的位置,都有一块印记。位置藏的很隐秘,被头发遮挡住很难发现。”

    他着,从袖中拿出一张纸,上面所画正是暗卫从刺客身上描摹出来的印记形状。

    闻澄枫随手接过开,本只是不经意瞥去一眼,却在看清图案后,悉数表情顿时僵硬在脸上。

    这是一朵莲花,九片花瓣环绕蕊心。

    并不算什么太特别的图案,只需用朱笔随意勾勒几下,连五岁儿都能绘制。但如若这般有规则的形状作为印记出现在人身体皮肤上,却就显得过于不寻常。

    陆彦见他许久不话,自觉准备离去,闻澄枫忽然出声叫住了他:“等一下。”

    “陆彦,朕问你一个问题。”

    “主子请。”

    闻澄枫如鹰隼般锐利的眸光看着偏殿紧闭的房门,开口道:“如果朕,朕在另外一个人身上看到过同样的印记,而且那个人始终在朕身边,你以为如何?”

    “那就要看他的身份了。”陆彦想也不想,“如果是个身份地位高的,很有可能他就是密谋死士刺杀主子的幕后主使。如果身份地位不高,那就应该是对方安插在主子身边的细作,想办法取得主子的信任之后,伺机动手。”

    “总之无论如何,这群人肯定是一伙儿的。”

    “是吗……”闻澄枫低声自语。

    “肯定是啊!”陆彦没听出他话音落寞,手握着腰间佩刀,义愤填膺地喋喋不休,“主子您告诉我,是谁身上也有同样的印记,属下立刻去把那人抓起来关进禁室,严刑拷,绝对撬开他的嘴巴。”

    闻澄枫脑海晃过他和虞清梧同乘马车时,身边姑娘双眼闭着昏昏欲睡,如缎墨发滑落肩头露出后颈光洁皮肤。

    素白如雪的肤色点缀一片绯红印记。

    是九瓣红莲。

    他掌心用力,捻在手中的白纸顷刻间化作齑粉散在风雪中,叹声道:“走吧,回永泰殿。”

    陆彦惊诧:“主子你不去看虞姑娘了?”

    “走吧。”闻澄枫重复,人已然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