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放手 他不贪婪了,也不奢求了。……
“其实, 也不算长歪吧?”话的是棋秋,有些心翼翼,“我记得那年腊月廿九, 姑娘召吴先生进宫书,陛下来前殿时正好听见公主笑得畅意。我至今还记得,陛下那时的眼神, 像是要吃人似的。”
之后的事, 虞清梧比她们清楚。
闻澄枫拿着她的令牌出宫弄来两只装在福袋中的达摩不倒翁, 又在回瑶华宫的路上, 借虞映柳之手掉进湖里。
他也是算准了一切。
知道虞清梧会担心着急,所以势必再顾不上吴为。也知道虞清梧会帮他出头,把成日挑衅惹事的虞映柳惩戒得再翻不出花样。更知道虞清梧会去看望泡了水受寒的他,趁机拉近距离。
依旧是一箭多雕,剑走偏锋, 闻澄枫始终将这把式用得很好。
棋秋得没错,不算长歪, 哪怕少年之气的闻澄枫模样生得人畜无害,也在她面前表现得乖巧温顺, 但他骨子里一直藏着股狠劲儿, 偏执劲儿。否则不会为了把她带来北魏,就给她下药。
虞清梧觉得嘴里没味儿, 又开始找酒提子了,棋秋顶不住她看过来的眼神, 把烫手东西丢回给琴月。
琴月为了防止她再喝,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酒提子丢进湖里。木勺漂浮在湖面,顺延水流而下,离她们渐远。
她很清楚喝酒解决不了任何心事, 唯有开与想通可以,遂道:“依我看,陛下待姑娘的心属实是很难得了。姑娘只需将瑶光殿当成家,每日朝阳升起时出宫开了茶肆门做生意,夕阳落下便烊回宫,陛下会尊重您的。”
“至于姑娘担忧男人的心意善变,可以现在就哄陛下写个圣旨,若他日后身边有了其他人,放姑娘自由便罢。不过嘛……”琴月微顿,“我以为陛下不会是那样的人。”
虞清梧轻笑反问:“你也才二九芳华,怎么以为出所以然的?”
琴月也不上来理由:“总之就觉得不像,话本里写的负心汉大多自以为是,自诩高傲,陛下都不沾边。”
虞清梧听着,极缓地点了点头。
被风吹久了,她脑袋逐渐昏沉,反应也变慢许多,需要半晌才明白过来琴月了什么。大体理解是夸闻澄枫的话,她就下意识认可点头,哪怕两人最近起了不少争执,可她一直都知道,闻澄枫是个好的。
所以夸闻澄枫的话,就对。
批评他不好的话,就不对。
“姑娘如果还不放心,或许可以想个办法试探一番?”琴月又道,“就比如寻个漂亮点儿的宫女,给人扮成绝色送去陛下身边。假若陛下瞧上她了,那自然就再没姑娘什么事。可假若陛下……”
“你什么?”虞清梧骤然抬起头,用那双被酒酿熏得缺了清明的混沌眸子紧紧盯着琴月。
她虽然脑子迟钝,但耳朵还没聋,能将听见的几个关键词组合在一起。
……要给闻澄枫送漂亮宫女。
这是喝醉了的虞清梧总结出的信息。
“不许!”她开口语气忽而很坚决且急切。
“不许给他送人!他连清河郡主都看不上,能瞧中什么宫女!我不许嗝——”
她了个酒嗝,后面半句话因此没出来。
——他喜欢的是自己。
这个认知让虞清梧顷刻间愉悦起来。
好像人大多这样,只有彻底喝醉了才能正视自己的心意。敲裂层层冻土,挖到最深处看看,这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究竟有没有密密麻麻的根与茎攀爬蔓延到血肉里去。
虞清梧趴在了石桌上,双臂上下交叠,头搁在衣袖上遮住了嘴唇和半个鼻子。
她心想,再喝最后三杯。
美酒穿肠过,把所有不安与忧虑都压下。喝完这酒,她便只顺从本心地答应闻澄枫。
同他在一块儿,做他身边人。
于是眯着眼睛嚷嚷:“酒提子呢?你们把酒提子搁哪儿了?”
书瑶心虚看了眼远处湖面,没望见漂浮物,估计已经沉到湖底了。于是转头向琴月求助,但这会儿琴月也露出了没办法的眼神,她想不到还能什么来阻止公主喝酒了。
而虞清梧也确实争气,她没找见舀酒的木勺,便直接上手拎起酒坛,仰头直接往嘴巴里灌。
看见琴月她们三个一齐站起来,便转身朝后跨出大步,整个人稳稳落在湖面石柱上。
她虽然醉了,但到底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利落动作和敏捷身姿是肌肉的记忆。只要她想躲,琴月就追不上,更何况湖上的每一桩石柱都大有限,只能容一人站下。
三人无可奈何,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举着酒坛子吨吨喝个不停。
与此同时的另一边,闻澄枫以最快速度决策好御史大夫那边奏上来的急报后,大步流星往瑶光殿走去。可值守的宫女却姑娘不在屋中,约是半个多时辰之前去了听泉枕风湖,他便又脚下生风赶往后殿。
闻澄枫到湖边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虞清梧站在离岸边很远的石桩子上,遥遥距离看不清她姣好五官,但明显可见一抹霞红身影耀眼屹立,让天光水色与映衬她身后的假山瑰石皆黯然失色。
想起适才她的会好好考虑,闻澄枫唇角勾着柔和笑意朝前走去。
可踏过一个个石桩,他突然发现虞清梧怀里似乎抱着什么,瞧着似酒坛子。
……姐姐喝酒了吗?
印象中,她分明酒量不好的。
又往前走了两步,陡峭春风送来琴月的声音传入闻澄枫耳畔:“姑娘,醉酒伤身,这花雕后劲儿又大,您不能再喝了。你把酒坛交给奴婢,好不好?”
琴月宛如哄孩儿的语气紧着心焦,站在离虞清梧最近的那方石柱上朝她伸手,动作之心翼翼,生怕自家公主脚底踉跄,落入水中。
但虞清梧醉得太厉害了,她听不见琴月在什么,只觉耳边尽是嗡嗡声。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有的表情与举止都遵从下意识的本能。
她把手里拎着的酒坛倒了过来,滴答滴答,最后两滴晶莹酒液混入湖水。
“居然没了?”她语气惊诧,遗憾嘟囔,“真是不经喝。”
“是是是,它不经喝。”琴月连忙附和,手又向前伸了些,“既然酒坛空了,姑娘和奴婢回去好不好?”
“我不回去!”虞清梧大着舌头,口齿不怎么清楚,声音却不,听得闻澄枫心头一颤。她又:“你要是再过来,我就真的要掉下去了嗝——”
掉下去?
跳下去?
咬着舌头的含混吐字让“掉”和“跳”听起来差不多,闻澄枫的心蓦然揪紧,再隔水望向那道夺目人影,忽而抽下髻间珠钗,如瀑墨发被微风吹拂扬起,像黑羽鸟儿在空中肆意飞舞,而她孤影萧瑟,摇摇欲坠。
姐姐要跳下去。
骇人猜测在脑海中浮生,越来越清晰。
这片听泉枕风湖虽处处景致风雅,但水流却比宫中任何一片观景湖都更湍急,也更深。
跳湖,便是寻死。
她答应自己好好思虑的结果,就是这般吗?
宁愿溺水而亡,沉入冰冷湖底丢掉性命,也不愿同他携手站在一块儿。
明明,她想要自在肆意,不困于宫闱,他便拿了地契租约,允她住在宫外。她担忧君心善变,见多如花似玉的美人儿难以钟情于谁,他便把誓言与承诺了一遍又一遍,就连座下龙椅也可为她抛舍。
可纵然这般,她竟还是不愿吗?
宁死也不愿……
这倒实在叫闻澄枫不免生疑虞清梧待他的情意,到底是真是假,亦或原本便只如同凉茶寡淡,不值一提。
闻澄枫五指握拳,跟在远处伺候的宫人只觉水上晃过一道玄影,快比蛟龙。可他们不知,闻澄枫看到的,是虞清梧甩手将空酒坛丢入湖中,砸出的水花溅了半丈高。
冰凉湖水飞在脸颊恍如刀割破皮肤,痛得凛冽。他恍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下一刻钟沉入湖面的就不仅仅是一支簪、一坛酒,而是那抹明艳娇贵的红纵身跃入水中。
虞清梧醉得太厉害了,其余三人半口酒没喝着,她就已经饮完整坛花雕,如今后劲上头抵不住,开始发酒疯。
前一秒刚把酒坛丢下去,后一秒她就全然忘了自己做过的事,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叨要找坛子。
琴月实话实:“坛子被您亲手丢了。”
“丢哪儿了?”虞清梧迷糊反问。
琴月道:“周遭只有湖,您丢哪儿了?”
这话对此时的虞清梧而言,太绕,听不明白,只能捕捉到其中关键字:湖。
东西去湖里了,她要找东西,这是醉酒后头脑简单之人的逻辑,所以她要去湖里。
“姐姐——不要——”闻澄枫错愕瞪大眼睛,嗓音撕裂破了声。
扑通——扑通——
两道溅水声几乎同时响起,他没有半瞬犹豫跳入湖中,彻骨冰凉的湖水漫过身体,这一刹那,闻澄枫脑海中只有两个念头……姐姐会不会冷,还有另一个……
他不贪婪了,也不奢求了,只要虞清梧无恙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闻澄枫在水中抱住了虞清梧,他使出浑身巧劲与蛮力,咬紧牙关拼了命地往上游。要快一些,再快一些,怀里的人才能少受些苦。
他一手搂住虞清梧盈盈腰身,仅用单手撑岸,总算从水里爬出。宫人乌泱泱围上去,但被闻澄枫似未化开冰雪的眼神给瞪了回去,那双眸子漆黑,铺满瞳孔的阴霾铺天盖地。
闻澄枫直接将虞清梧带去偏殿汤池,融融暖意迎面而来,虞清梧在他怀里动了动,像是挣扎着想要挣脱。
她眼睛紧闭,眉头紧锁,感觉自己快要难受死了。衣裳湿漉漉贴在皮肤,又粘又冷,可五脏六腑却是热的,仿佛有把火在灼烧着她的胃。还有最令她崩溃的脑袋,钝痛阵阵袭来,疼得似要裂开。
虞清梧不清楚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她只知道自己从没遭过这样的罪。委屈和烦躁情绪涌上心头,她踢着双腿开始滚。
离汤池还有几步路,闻澄枫自不可能任她胡闹摔下去,便收紧臂弯将人搂得更紧。
可这般禁锢令虞清梧觉得越发不舒服,抬起手朝半空狠狠挥出去。
“啪——”清脆响声在偏殿半空回荡。
软绵绵不算重的力气,却足以留下浅浅红印子。闻澄枫脸歪在一侧,被猝不及防的巴掌懵了。
他知道虞清梧烂醉如泥,也知道她醉酒吹风又跌入湖中,身体定然不舒坦。这晌沉沉昏睡着,恐怕连身在何处都分不清,所以他一点儿都不怪姐姐他。
就算虞清梧如今是清醒着的,闻澄枫骤然被莫名其妙地扇,也决计不恼,还会将另半边脸也凑去她面前,任她拳脚踢怎么样都行,只要她开心就行。
可闻澄枫脸色还是苍白一瞬。
他嘴角极其牵强地扯出浅薄苦笑,就连醉在梦中,姐姐都不愿意和他亲近,他又凭什么用尽手段将人留下来。两人谁都不是软性子,闹得太凶,只会两败俱伤。
总有一个人要先低头。
被朝臣雷厉风行、铁血手腕的闻澄枫,独独对怀里人没了主意办法。
最终,笑意变得温和,喉咙干涩地:“姐姐,乖一些,驱了身上寒气才不会着凉。”
他将人放在了铺就貂绒毯的软榻上,而后让琴月进来伺候。纵然担心,但这里属实没有他的事儿,留下来于礼不合,况且汤池洗浴是闻澄枫最旖旎的梦,再好的自制力也不见得能做成柳下惠。
只是抬步离开之前,他唤住了琴月,低声问:“姐姐今日为何突然想起喝酒了?”
“具体的,奴婢也不知。”琴月垂首答话,“但约莫是心里不爽利罢,陛下您知道的,姑娘不是会闷事儿的性子,便总会找些法子将情绪发泄出来才舒畅。”
琴月的话又是一记重锤砸在闻澄枫头顶。
不爽利,是自己提出的过分要求让姐姐难抉择,心里难受了。他强撑着神情又问:“姐姐可还过什么?”
琴月想了想:“公主起先,一入宫门深似海。后来又……”
“够了。”闻澄枫厉声断琴月未完的话,留下一句,“照顾好她,别让她染了风寒。”
言讫,落荒而逃。
闻澄枫不敢听下去了,一入宫门深似海,后头念的更不是什么好话。从此萧郎是路人,姐姐没有心上人,仅有的那点儿心意也是对他的,所以他便是萧郎。
可倘若再步步紧逼,他们之间的情分消磨殆尽,终会成路人。如同今日这场闹剧,伤痕累累。
闻澄枫的筹码,分崩瓦解。
琴月望着陛下比飞还快的脚步,无法只能将没完的话默默咽下。她总觉得自己似乎闯祸让陛下误会了什么,自家公主后来又的,是她不许旁人给陛下塞姑娘啊。
但方才余光瞥见陛下侧脸红痕,五根手指印俨然是虞清梧出来的,心想哪怕在话本上也不曾见有哪个男子会对女子这般纵容与温柔,便又觉得,无论陛下误会什么也定然不会责怪自家公主的。
他们犹似天定的姻缘,合该美满。
就连名字也那么般配,澄与清,枫与梧。
闻澄枫没回永泰宫,他在瑶光殿沐浴清理后,换上干净衣裳,去了厨房。
今日上元,吃一碗寓意团圆的元宵是祖祖辈辈留下的习俗。林溪薇送到闻澄枫面前的元宵,他一口没吃,意义不凡的东西该给心里念着的人。
闻澄枫将厨房里的宫人一应发出去,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擀面皮擀破洞,煮饺子煮糊锅的蠢货。
一个个雪白元宵在他掌心滚得圆溜,煮熟后漂浮汤水上,隐可见薄皮之下黑色芝麻馅儿。闻澄枫全程没有假手于人,最后连漆盘都是自己端着走了一路。
寝殿内,御医已经来过给虞清梧扎了针,棋秋熬好醒酒汤喂她服下,书瑶则在一旁薰艾驱寒。
闻澄枫进来时,虞清梧将将醒来,正在喝茶润喉。她头还有些晕,但意识已经完全清醒,见到闻澄枫手里端着的元宵表面洒着梅花瓣儿末,还冒着腾腾热气,被酒液掏空的肚皮不禁咕咕叫唤起来。
见她视线停驻,闻澄枫道:“今日上元节,姐姐尝尝看我亲手做的元宵。”
“你亲手做的?”虞清梧讶异。
“嗯。”闻澄枫声音比寻常淡然不少,“吃过这碗元宵,就算我和姐姐最后一次团圆了吧。”
虞清梧闻声抬眸,霎时愣住。
什么叫最后一次团圆?
只见闻澄枫薄唇挂着清浅弧度,手指却攥紧衣袂,他道:“我答应你了。”
“当南边有更艳的花儿,就往南走;东边有更蓝的海,就向东去;西边有更辽阔的草原,就朝西行。姐姐想要的无忧自在,我答应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