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完了 他可以。她愿意。
虞清梧想, 自己大概还在醉梦中,否则怎么会出现幻听。
而闻澄枫已经捧起玉碗,执玉勺舀了一个元宵送到她嘴边。虞清梧尚且被他那句话弄得反应迟钝, 浑噩间,微张开嘴巴,闻澄枫便顺势将元宵喂给了她。
舌苔触到温热, 还尝到甜意。
触觉与味觉都很真实, 不是梦, 也没幻听。
忽而, 唇边落下一点柔软,是闻澄枫捻着丝帕,专注而认真地替她擦拭嘴角残汁,同时问:“甜么?我在芝麻馅儿中多拌了砂糖,还有这汤也添了蜂蜜。”
他的声音很温柔, 给人能滴出水来的错觉,是虞清梧从没听到过的如沐春风。
至少两年多前的少年嗓音稍显稚嫩, 这几个月来又总不及三两句便染上低沉与偏执。这是头一回,她发觉成年后的闻澄枫, 声音原是如此好听, 带有诱人磁性。
可这人居然用这样的声音对她一别两宽?
闻澄枫见她良久沉默,以为是元宵还不够甜, 不合她口味,当即将碗搁下了, 讪然道:“我头一次做,许没把控好味道。姐姐等我片刻,我再去厨房弄一碗。”
虞清梧从被褥中伸出手,一把抓住欲起身离开的人, 想问他突然答应放自己离开是什么意思。但尚有些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出口的话却像逃避:“这是,你做的?”
指的自然是元宵。
“嗯。”闻澄枫点头承认。
虞清梧惊诧更甚,下意识舌尖舔过齿列,细细品尝起方才吞咽太囫囵而忽略的味道。溢满唇舌的芝麻浓香中又裹带丝缕梅花清香,很甜,却并不腻。
她将玉碗从桌案上捧起到自己手里,又吃了一只,以彰显很美味,她也很喜欢,闻澄枫总算没有再重做。
虞清梧半张脸都埋在碗里,嘀咕得瓮声瓮气:“你现在好歹是天家圣人,想吃什么没有,何必自己动手。”
“嗯,姐姐得对。”闻澄枫的声音很淡,“左右这是最后一次,往后都不会了。”
“你就把这碗元宵当成我那年在瑶华宫擀烂面皮也没做成功的饺子的替代品罢,想着放你离开之前,总得让你吃一回我亲手做的东西才行。”
多个念想。
虞清梧顾自咀嚼的动作猛然顿住,将还没嚼烂的软糯元宵直接咽了下去,膈嗓的微微疼痛使她清醒。
又来了,她想再逃避都难。
“为什么突然这样?”虞清梧醉后初醒的声音意外喑哑,犹如婉转黄鹂走了,唤来乌鸦唱丧曲儿。
闻澄枫凝视着她,眸色深深地笑了,却并没有正面回答她所问,反而道起了旁的:“我来的路上遇到钦天监,顺带问了接下来几日的天气,都是晴天,没有风雪,正好适合出行。”
“姐姐何时想走了,不必告诉我,你的通关文牒与地契其实一直在床榻下的隔板里,掀开垫被就能找到。至于瑶光殿内的东西,喜欢什么便带走什么,这永泰宫的偏殿本就从始至终都只为你一人所留。”
他顿了顿:“对了,还有最重要的……”
虞清梧坐在榻上双唇微张,素来能会道的她如今却罕见得一个字都不出,目光闪躲始终不敢抬眸看过去。她静成了一座石雕,耳畔萦绕得皆是闻澄枫的交代。
“最重要的,虽然我答应了让姐姐走,可那些我曾经发过的誓、过的话,每一句都仍旧作数。不会娶林溪薇做皇后,偌大后宫也永远不会住进其他女子,纵然前朝那群刻板老头以死谏逼迫,我也不会立后纳妃。所以你大可不必有什么顾虑,每年腊月冬日我都会等你回来。”
“宫里有地龙,比别处暖和。”
他每一个字,虞清梧心脏就揪紧一分。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晌午时分他还紧抱着自己要与她私奔,离开了她会不想活。而今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虞清梧大醉了一场酒,那个嚷着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欲要选鱼的人就松开手,将鱼儿放走了。
但这还不是最别扭的。
因为虞清梧猛然发现,闻澄枫费尽心思留她在身边时,她心里不舒坦,总觉得受了拘束与算计,遂让琴月挖出花雕酒,邀清风与清泉饮醉。
如今闻澄枫放她怡然自在了,她依旧心里不舒坦,只盼来一壶更烈的烧刀,再醉上一醉。
心里乱得很,比姑娘家做女红的斑斓绣线还乱。
一时间,她竟分不清是醉酒更伤脑筋,还是听到闻澄枫这些话头更疼。
水雾在眼眶逐渐积聚,虞清梧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矫情了。
想当年火烧瑶华宫死遁,是同将过往一切尽数割舍,也并不觉得有多难过。走在贵妃母亲安排的密道当中,她甚至有闲心担忧大白日后还吃不吃得上鱼干。
但闻澄枫这晌了这许久,她真正听入耳中的,居然不是“晴天适合出行”,而是——
后宫永远不会住进其他女子……不会立后纳妃……
宫里有地龙,比别处暖和。
灼灼火焰烧得她心乱如麻。
完了。
虞清梧怔怔呢喃出两个字:“完了。”
她在这一瞬清楚意识到,她对闻澄枫的喜欢不是对待弟弟,更不是昔日旧情。
她沦陷进最要不得的儿女情长里,缠绵情爱里,完了。
那日闻澄枫被不理智的怒意冲昏头脑才出侍寝,其实她也并非完全理智。之所以轻解罗裳,之所以没有丝毫犹豫继续抽解肚兜系带,无关其他,仅仅因为……
他可以。她愿意。
“完了……”
她的声音太低哑太模糊,闻澄枫没听清虞清梧了什么,只看见她朱唇轻轻动了动,像是吐出单个简单音节。
此情此景,闻澄枫实在想不出除却一个“好”字,还有哪个字眼会如此干脆简单。
但她会答应,倒也算闻澄枫意料之内的结果,缩紧手指,闭眼后僵硬点头:“那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龙袍加身凸显他身形格外伟岸,却也衬得那背影格外落寞寂寥。
虞清梧大脑空白了一瞬,她能看出闻澄枫苍白脸色是误会她心意了,当即想解释:“等一下——”
便是这时:“叩叩叩——”
她颤抖嗓音的喊声与规律敲门声同时响起。
虞清梧话音陡然被断。
而与晌午时分不同,这回闻澄枫没有脚步停顿留在殿内。他在虞清梧和其余事物当中,选择了后者,径自走出去开门:“什么事?”
依旧是神经大条的陆彦,他依旧没发觉殿内气氛异样,禀道:“御史大人又进宫了,瞧着似乎比晌午还急。”
闻澄枫淡淡点头:“走吧,回永泰宫。”
他一分一秒都不想在瑶光殿多待,他怕面对着虞清梧会控制不住情绪崩溃,他需要用朝政来暂时麻痹自己。上一次御史老头儿解救的,是不知所措的虞清梧,这一次解救的,是无所适从的闻澄枫。
他跨过门槛儿的脚步很大,可陆彦下一句话直接给他堵回来了:“主子,其实不用回去。御史大人听闻您在瑶光殿,他气都没来得及喘匀就直接赶过来了。”
看来是真有紧急要事。
虞清梧满心欲言之语不得不缄默于口,她不能拿个人感情上的事儿和朝堂上的事儿较长短,有轻重缓急之分。
闻澄枫亦是敛了情绪,收拾出一副肃然模样道:“请他来正殿。”
陆彦大步流星出去,没过一会儿,两鬓斑白的御史大夫便吭哧吭哧喘着粗气给闻澄枫行礼。
闻澄枫命人给他赐座,御史大夫却仿佛连座都嫌费时间,直接开口: “陛下,稷荣州下辖的洪郡突然出现一支起义军。他们着陛下并非天命所归的旗号,召集大批百姓围住了郡守府。”
“什么?!”侍奉在侧的陆彦将震惊明晃晃写在了脸上。
反观闻澄枫只是紧皱眉峰,沉声问:“清楚,具体怎么回事?”
好像自从那年酷暑,在军营帐中听亲信回禀渔阳长公主死于火海,瑶华宫付诸一炬,他有过难以置信的惊诧和难以自持的迁怒,之后无论再听见任何消息,纵然天塌下来,也觉得不过如此。
只因虞清梧是他的天,今日与那日并无不同,他的天已经塌了。
御史大夫启唇:“陛下可还记得,臣下午时候奏的事?”
闻澄枫凉凉道:“朕没老,也没吃父皇那些骗鬼的药,记性好得很。”
言下之意便是全部记得。
而这一句带着点刺儿的话,别人精似的前朝老臣了,就连陆彦也终于看出来闻澄枫此时情绪不好,从站姿到面容神态全都规矩了许多。
午后那会儿,御史大夫急匆匆进宫,上奏的是颢京以北一处州府,稷荣州下辖诸多郡城天灾频繁的事。
归根溯源来,这桩事儿起于年前冬月。闻澄枫初初登基不久,兰郡地动、汇郡雪崩、姚郡江河决堤,三座郡城几乎同时发生灾祸,死了不少百姓。当时消息传到颢京,朝堂立即拨了银两,派巡抚前往赈灾。直到年前监察御史上报,稷荣州的灾情已妥善处理,百废俱兴。
孰料,今日早御史台忽然收到稷荣州太守递上颢京的劄子,上头,就在岁除之夜,兰郡再次地动,汇郡再次雪崩,包括姚郡江河也再度决堤。
此等灾祸连环,饶是不太懂前朝事的虞清梧也由衷感慨一句:比巧克力还巧。
她并非故意要听魏国朝政,只是自己在内殿,而闻澄枫召见大臣在外殿,中间仅相隔一道珠帘,挡不住声音。
再加上御史大夫嗓门大,中气足,话声便一字不落地清晰落入虞清梧耳朵。
“就在刚才,老臣又看见御史台的桌面上放了一封新奏折。因为三郡天灾频发,平民百姓受苦受难,以至于民间现在闹出了一些不好听的谣言。”
“什么谣言?”闻澄枫问。
御史大夫低头道:“一些市井人出来的不入流之言罢了,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闻澄枫见他蓦然心谨慎的神态,顿时明白了所谓不入流之言指的是什么,虞清梧也很快猜出了些许名堂。
她先前听吴为书讲故事时提起过,山崩地裂在民间还有另一个法:龙翻身。
在魏人眼里,天上地下与人间各存在一条龙,共同庇护黎民苍生,山崩地裂便是地下那条龙翻了个身。
而此番地动与雪崩,乃至决堤同时发生,又在山川河流刚恢复平静后,地龙再度闹出翻身大动静。落在迷信怪力乱神的百姓眼里,便是地龙有重要之事想警示众人。
偏偏稷荣州此地又与别处不同。
稷荣是北魏开国太`祖的起家之处。
所以地龙屡次降临灾祸,意在暗指闻澄枫虽坐上了龙椅,但他并非天命所归。
人间这个真龙天子不真,继天龙降红发暗喻不详后,地下的神龙也闹脾气了。
果不其然,御史大夫紧接着就道:“原本这些话虽然有人,但其实也都明白忌讳,不敢摆到台面上来。直到稷荣州最繁华昌盛的望郡突然有人患了瘟疫,在短短几日之内传染给了城中数千名百姓。那洪郡与望郡接壤,城中人心惶惶,有部分人生怕被殃及患病,外加龙翻身传出的谣言越闹越凶,他们便起了义。”
“虽当地官府已经将那些刁民控制住了,但灾祸一日不平息,流言这事儿也不可能停歇。老臣午后所奏,还请陛下三思,早做决断。”
闻澄枫连短暂的惊诧都没有,似是皆在意料之中,沉着吩咐:“汪全,传朕口谕,宣诸阁老进宫议事。”
御史大夫跟随领路太监先行前往议政殿,闻澄枫则掀开了隔着里外间的珠帘。
大白不知何时从窗外窜入殿内,虞清梧正抱它在怀里,喂着鱼干。
这般悠然惬意的姿态刺得闻澄枫心头一痛,在外头始终冷静的面容崩出明显裂痕。他喉咙干涩,却还能装得若无其事在虞清梧腿边蹲下,伸出手搔揉大白圆鼓鼓的软肚皮。
“我刚才听见姐姐喊我等一下,没来得及问你,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么?”
虞清梧摇头:“我不曾过,你听错了。”
闻澄枫没在意这回答,他才不可能听错。
遂抬眸自下而上去看虞清梧的脸,微尖的下巴透着冷艳,眸光平静无波无澜,似乎真如她所,方才喊出等一下的神态焦急与嗓音慌张,只是自己的错觉。
闻澄枫无声苦笑,他听见胸膛内似乎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没有力气去探究真假了,就当他自作多情。
“既如此,我就先去同阁老们议事了。”他着站起身,“接下来这段日子我许会比较忙,你趁早出宫吧,毕竟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后悔。”
闻澄枫走后,大白也从虞清梧的怀抱中跳了出去跑开。
她盯着自己两手空空,心底亦是空落。整个人宛如悬在深不见底的枯井半空,时而下坠,时而停滞,脚底永远碰不到地面,甚感虚浮。
她并非真的镇定自若,闻澄枫掀帘进来看见的,皆是她伪装。
虞清梧深知自己不能耽搁闻澄枫内阁议事的丁点时间,因为御史大夫奏的事,有蹊跷。
她用力按揉额穴后将琴月唤了进来:“你稍晚些去找一趟陆指挥使,问问他,陛下对稷荣州的事儿有何算。”
琴月站在她面前,却是没动。
虞清梧察觉出她的欲言又止:“怎么了?”
琴月声道:“姑娘还听陛下做什么,不收拾行李吗?”
如自家公主所愿,陛下先松口了,不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吗。
虞清梧不禁一滞。
琴月见她眼瞳死寂如水,连忙收回疑惑,低头收拾桌上鱼干。
虞清梧却倏尔轻轻笑了:“探消息与收拾行李,并不冲突。”
琴月半懵半懂地退出去,闻澄枫与内阁重臣直议事到将近子夜,她强撑住沉重眼皮子,总算从陆指挥使那儿探听到了消息:陛下算携宫中太医,微服亲自前往望郡,指挥巡抚医治瘟疫。
据类似的事情,自北魏开朝以来不止发生过一次,曾经太`祖与武帝在位期间,就皆有过天灾频发,流言四起,百姓冒死起义。彼时两位老祖宗采纳了朝臣提出的亲自赈灾,以天恩平流言,助长帝王贤名。
此番,内阁大臣亦是如此谏言,陛下当即应了。
她把消息带回瑶光殿时,虞清梧将将收拾好行李,给包袱系上牢固绑结。
听闻消息,她只是淡淡点头:“知道了。”
而后上塌入眠。
次日早朝,闻澄枫未着龙袍、未戴冠冕,一身翩翩谁家贵公子的常服扮将朝中政务托付给诸位阁老,又钦点了几名颇有才干的臣子,动身前往望郡。
金銮殿外,残雪与冰棱化水寒凉,他坐上陆彦安排好的马车。
闻澄枫拉开车门的瞬间陡然愣怔,半晌没想起来眨眼,喉头蓦地有些哽咽:“姐姐怎么在这?”
虞清梧拍了拍腿上包袱:“听你要出城,我恰好顺路,你应该不介意我搭乘便车吧?”
“不,不介意。”
闻澄枫出行的马车很豪华,此时两人面对面坐着,却谁也没有做其他事,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能听见彼此深深浅浅的呼吸。终是闻澄枫先忍不住抬眸望她,状似无意地问:“姐姐准备去哪里?”
虞清梧道:“望郡。”
闻澄枫浑浑噩噩点头,突然,他眼睛蓦地睁大:“你什么?”
“望郡。”虞清梧语声定定地重复。
“你可知如今的望郡有不少百姓沾染上瘟疫,官府已经封了城。”闻澄枫不由得紧张皱眉,“且那瘟疫传染性极强,稍有不慎就会丧命,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姐姐还是改变计划,换个地方走吧。”
虞清梧面色并不受他这话影响,心中自有算:“我知道,所以我才要去望郡。”
“我同你顺路,顺的并非路,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