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同行 “那我现在不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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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云缓挪, 悄悄钻入车窗缝隙的东风微暖,拂来柳梢冒出嫩芽的清新芬芳。闻澄枫迎上虞清梧莹莹秋水剪瞳,脑海不自觉浮出一句话。

    与你顺路, 与路无关,只与你有关。

    心跳忽而扑通加速,似有满肚子的话想想问, 可刹那间不知从何开口。

    而在他出声前, 虞清梧已经道:“瘟疫。”

    “什么?”闻澄枫脑袋发愣没及时转过弯。

    虞清梧遂重复方才的话:“我同你顺路, 顺的并非是路, 而是瘟疫。”

    “去年夏日,西南大旱,数千亩良田颗粒无收,闹了饥荒,紧随其后的便是饥荒。我当时运气好, 始终没被传染,就给一名云游到镇上的游医下手。虽没出太大的力, 但多少对防治瘟疫有些经验,能帮你一帮。”

    瞬息之间, 闻澄枫觉得自己从天庭坠入了地狱。

    原来与他无关……

    长久的沉默让马车气氛沉闷下来, 虞清梧耐得住安静是因为她上车便忍不住犯困瞌睡,闻澄枫却是没有这项奇怪技能的。

    他眼见最深爱的人就在自己对面, 触手可及的距离,细微的眼睫颤动与发丝浮动都惹得他心绪悸动。可偏生因为答应过要放她离开, 所以只能瞧不能碰。

    只觉每一下心脏跳动都压抑着疯狂,每一秒钟都格外煎熬。

    最好的解决办法是让虞清梧去后头的空马车歇息,不见则不念,但闻澄枫却又贪婪的舍不得。毕竟, 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正在逐渐流逝,此时多看一眼,便是给将来多留一份念想。

    突然,虞清梧睁开了眼睛。

    猝不及防,两双眼睛直直对撞入彼此眼底。

    闻澄枫偷看被抓个真着,内心慌乱,眸光闪躲,想赶紧点什么转移注意力,下意识出口的话却是心底最在乎的事儿:“望郡的瘟疫解决之后,姐姐再准备去哪儿?”

    “我暂且还未决定。”虞清梧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兴许走一步,看一步吧。”

    闻澄枫胡乱点头。

    话题再度终结,他继续搜刮脑海找可的,只听虞清梧的声音先传入耳:“昨日我没想跳湖寻死。”

    “啊?”闻澄枫因她忽而跳跃的话微愣。

    “琴月后来同我了,我心想既让你生出误会,便也该由我来解释清楚。”虞清梧道,“你可以理解成醉后脚滑,失足落水。后来在汤池边,也不是排斥跟你接触才推你,实在因为湿衣裳紧贴皮肤难受,不心误伤。”

    她着,目露歉意,看向闻澄枫侧边脸颊。

    醉酒之下,软绵绵的一巴掌力道极轻,红痕只当时残留了不到半盏茶时间就褪去。可这晌,虞清梧依旧温柔了声线问:“疼吗?”

    察觉她视线所落尽是关怀,恍若又回到了昔日南越宫中,她待他处处体贴。

    闻澄枫浑身肌肉不由得僵了一瞬,咽下“不疼”二字,闷声道:“姐姐究竟想什么?我昨天傍晚……”

    “你昨天傍晚的那些话,是真心的吗?”虞清梧断他,不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

    “自然是,君无戏言。”闻澄枫声线僵硬,听起来紧绷得明显。

    虞清梧倏尔笑了:“你知不知道,你谎的时候,特别喜欢敛睫毛?”

    闻澄枫蓦地一愣,怔怔地将下敛眼睫抬起。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虞清梧直视瞧着他续道,“闻澄枫,我可不相信你会忽然那般大方。”

    “你之所以出那些话,不是因为真的甘心松口了,而是你清楚稷荣州所出大事另有蹊跷,知道此番离宫,兴许会出大变故。你难料是否还能安然无恙回京,也难测这皇位能否坐得安稳,你怕自己遇险,让我赶紧离开是护我性命。”

    “我讲的对吗?”

    闻澄枫望见她睿智精明的桃花美目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恍惚有些反应不能。

    这何止是对,简直与他思量分毫不差。

    虞清梧太聪明了,也太了解他了,昨日御史大夫在瑶光殿禀的三言两语入了她耳朵,当即被她猜透所有因果。

    稷荣州下辖三座郡城天灾安定后,又骤然再现,更添望郡瘟疫夺人性命。过分巧的巧合,往往皆出自人为。

    此番,有人在借用天灾祸乱故意抹黑闻澄枫的声名。

    毕竟他本就因发尾绯色与常人不同而在民间不乏争议,多少双眼睛瞩目着上位者,魏人又最是迷信这些个虚无缥缈的吉凶兆头,稍微有些风吹草动便能成为酒肆茶楼中最热烈的谈资。

    偏偏这事儿还不能捂嘴,会被认为是心虚,百姓从大大方方的议论换成窃窃私语的肯定,声音非但不会,反而越发张扬。可若放任流言不管,有心人自然又可顺势添油加醋,三人成虎将质疑声推上风口浪尖。

    最好的办法,只有尽快平息灾祸,用天地顺遂的事实堵住悠悠众口。

    御史大夫昨日焦急成那般是有道理的,这事儿拖不得了,否则有洪郡起义军的例子在先,周遭其余郡县的百姓亦有可能纷纷效仿。当怨声载道壮大成集体声势,百姓的数量本就多于官兵,未必没有攻占下整座稷荣州的可能。

    昨晚内阁议事到深夜,议得也无非是拨款与派人前往赈灾。

    年前去三郡赈灾的巡抚办事不利乃事实,但到底人是被收买办假差,还是被暗中算计摆了一道,这尚需查证。但朝中老奸巨猾表里不一的人太多,层层举荐上来的世家门生,闻澄枫不敢轻易用。到最后筛来选去,也不过一只手能数过来的几位。

    步步紧逼环环相扣,至此,谁都能看得出来,御史台接连收到的地方上奏,目的在于诱闻澄枫效仿先祖所为,圣驾出宫,御驾巡访。

    有人要他去望郡。

    如若不然,只怕对方的污糟手段会在稷荣州闹出越发多的麻烦,让传言如三月柳絮满天飞。

    可若他去了,一路上自有深坑陷阱等着他。

    闻澄枫做事从不畏手畏脚,也不怕阴谋。

    明知山有虎,绕路而行虽能避一时之险,可虎狼尚在,隐患尚在。唯有偏向虎山行,直捣黄龙将背后操盘之人抓了,才最一劳永逸。

    但这事儿到底敌在明,他在暗,难免会有危险,可能叫他再没命回到颢京。而闻澄枫放心不下的,这三千世间唯有虞清梧一个,恰昨日瑶光殿的闹剧闹得凶,也委实伤透他的心。

    所以才生出放手虞清梧离宫的念头。

    这样,心尖上的人注定无恙,他在外无论成败皆无畏了。

    否则,他巴不得虞清梧多陪在他身边一会儿都来不及,哪怕短短一盏茶一炷香时间都是令人奢求享受的,又怎可能让她走。

    虞清梧不相信闻澄枫会大方,实乃他本就不大方。

    但纵然被虞清梧勘破所有又如何。

    在闻澄枫眼里,哪怕她轻生跳湖是假,可借酒浇愁却是真,一入宫门深似海的感慨也是真。他以为自己放手让她离宫,不论出于何种缘由,都犹如训鸟人开铁笼,向往外面天地的鸟儿会迫不及待地飞走才对。

    况且那望郡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时疫肆虐,何必与他同行。

    于是心里怎么想的,闻澄枫就怎么了:“是出于这个考量不假,但君无戏言也不假。”

    “我过放你离开,便是你何时想走都可以。哪怕现在想下马车也行,我绝对不拦你。”

    虞清梧闻言,整个人往后仰身,倚靠在车壁上做出一副惬意姿态,耸了耸肩:“那我现在不想走。”

    闻澄枫陡然睁大双眼,有些不可置信听到的话。

    虞清梧在他不解眼神的凝视下,续道:“你一会儿强把我留在宫里,一会儿要我和你私奔,一会儿又让我走。昼夜交替与四季交换还需要些时间呢,我尚且没考虑清楚要不要答应前一项,你就已经提出了后一种。”

    “陛下难道不觉得,这太为难我了么?”

    迎面抛来一声陛下,闻澄枫原本还算镇定的脸色登时沉了下去,但他也在瞬间发现虞清梧嘴角正扬着弧度,微歪着头眉眼弯弯,那倒映薄薄春日光的桃花眸浅笑潋滟。

    姐姐在故意趣儿他呢。

    他们之间在大部分时候都有种默契,在南越宫中时就有,是能够在彼此含蓄不直白的话语中霎时理解对方想表达的真实用意。

    适才坠入地狱的闻澄枫刹那间又飞上天庭。

    他听懂了虞清梧的言下之意,的是如今她还没彻底考虑清楚要走要留,而在此之前她都不会轻易离开自己。

    闻澄枫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应:“好,我给姐姐时间,不论多久都没关系。”

    他语速极快,生怕虞清梧会突然后悔,又暗搓搓生出些恶劣,最好考虑个十年二十年,半辈子一辈子也行。

    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虞清梧每一句每一言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她当然不会后悔。

    这是她昨晚躺在床上想了整夜的结果。

    虽理智告诉她,该快刀斩乱麻,犹豫就会败北。闻澄枫是天下之君,善变多疑和自恃尊贵是自古帝王的通病,闻澄枫迟早也会变的,纵然誓言真挚,可她不该赌,趁早离开魏宫才是上上选。

    但心底生根发芽的喜欢又狠狠拉扯着她,既有情意就该选择信任,饶是琴月都能坦然闻澄枫不是那样的人,她虞清梧怎么能够连身边旁观的婢女都比不过,自己才是真正的多疑,这不好。

    倦浓睡意中,虞清梧忽而明白了一个道理。

    为何世人总,坠入爱河的人会变得愚钝。

    她也知道自己犹豫扭捏的样子很矫情,失去了清醒透彻和干脆利落。奈何她,心甘情愿地堕落。

    虞清梧依稀记得昨日饮酒未醉糊涂时自己嘟囔着了句话,她自然是喜欢闻澄枫的,只是没觉得这份喜欢能够达到为一个人就放弃日后数十载光阴自由自在的地步。

    酒后吐真言这话不假,但她浅显地认为自己所爱不深很可能不对。

    虞清梧如今就想要看看,自己对闻澄枫的喜欢,究竟到了怎样的程度,又究竟愿意为他做多少。

    这第一件,便是连夜收拾包袱,天不亮便溜上闻澄枫出行的马车。她不上来为何要去望郡,只觉得必须和闻澄枫解释清楚昨天的事儿,梗着误会最是伤人也伤己。

    以及,不论稷荣州此行会发生什么,她都想和他站在一边儿,同仇敌忾。

    前行着的马车忽而停下,靠在车壁阖目养神的姑娘身子猛然侧斜。

    闻澄枫下意识伸出手扶她。

    虞清梧借力坐稳,睁开眼睛,蓦地一道红痕映入她眼帘,落在男子光洁素白的皮肤上格外突兀。

    她没经大脑思考,当即握住了闻澄枫的手臂,将他腕部上翻:“这是怎么回事?”

    手腕内侧一条深红色的血痕赫然呈现在两人面前,虞清梧五指用力,紧紧盯着这明显是昨日新添的伤疤。

    闻澄枫细微上扬的凤眸眼角勾出丝缕笑意,眨了眨眼:“姐姐在担心我?”

    虞清梧不答,重复反问:“这是怎么弄的?”

    闻澄枫执着地穷追不舍:“姐姐在担心我?”

    虞清梧视线停留,这道伤再偏一点就是皮下动脉,距离致命伤不过分毫,瞧着不像意外所致,顿时心头一紧。

    她确实担心,很担心。

    闻澄枫见她不话了,知道这是难以言明的默认,心情顷刻好了不少,眉目间浓稠郁色化开如初春冰雪消融,扯出淡淡笑意:“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就是昨晚端茶碗时手滑摔了,瓷片不心擦到而已。”

    这是真话。

    昨个儿议事到子夜凌,后来困意席卷,精神没那么足,脑袋昏沉动作也变得迟钝,不心误伤到了自己。

    虞清梧将信将疑,最终没有追究,只是道:“上次给你的祛疤药带了吗?没有的话我重新写方子去药铺配。”

    “嗯,带了。”闻澄枫道,“姐姐给我的所有东西,我都贴身带着。”

    虞清梧突然脸有些热,松开他的手腕:“一日两次,你自己要记得擦。”

    而后假装淡然别开脸,在心底狠狠啐了自己一口。

    她居然脸热?居然感到害羞?

    从前给闻澄枫上药,面对脱了衣服的绝好身材她尚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趁机揩油。现在只是单纯听见闻澄枫把她的东西贴身带而已,短短一句话就害羞了?

    果然意识到情深之后,寻常事也会不经意地添染旖旎。

    好像对闻澄枫的喜欢,又多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