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夜梦 “长公主,您碰碰我……”……
天光渐渐暗淡, 暮色降临,前头不远处的驿馆正适合歇脚用饭。
闻澄枫和虞清梧两人相继下了马车,陆彦紧随其后, 驿馆掌柜见着御前指挥使的身份名牒立马弓了腰,安排他们入住三楼最雅静的上房。
锦靴踏在木质楼梯踩出哒哒声,陆彦借此为掩饰, 压低声音道:“主子, 属下依照您的吩咐, 自昨夜起就紧盯着各位大人与世家门府, 果然,今儿个咱们的马车仪驾刚出颢京城,就有动静了。”
闻澄枫眉梢微扬示意他继续。
陆彦道:“是靖福公主府传出来的动静,据公主殿下忽染疟疾,病得极重, 起不了身。府上婢女当即进宫请了太医去瞧,那看诊太医从公主府出来时的脸色很是难看。”
“她的病倒是会挑日子。”闻澄枫冷嘲讥讽, “能确定人还在府上吗?”
“这还真不好。”陆彦摇头,“咱们的人只看到寝屋内确实有一名女子卧病在床, 但床帐恰好挡住脸, 没办法确定那人是不是靖福公主本人。”
闻澄枫登时了然,“嗯”了一声后道:“传令给从颢京到稷荣州沿途所有郡县的守城将领, 一旦发现闻槿妍行踪,不必拦, 但需立马上报。”他顿了顿,低声像是自叹:“希望这一次的事情,与她无关。”
经过此前闻槿妍岁除夜派出死士刺杀闻澄枫,以及用尽手段挑拨他与清河王关系两件事, 闻槿妍在闻澄枫这里的信任度就已经成了零。
但再不济,两人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妹,如果有可能的话,闻澄枫不希望对亲妹妹赶尽杀绝。
几句话的功夫,已然走到门边。陆彦领了闻澄枫的令并没有立马离开去办,反而语速飞快地道:“天色不早,主子和虞姑娘赶紧回屋休息吧。”
这原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可当虞清梧目光不经意越过闻澄枫肩膀,却是瞥见陆彦嘴角勾起,咧出两排整齐大白牙,心底陡然咯噔一下。
无他,只因一个身高八尺的魁梧大汉顶着黝黑肤色、粗眉圆脸,在大晚上笑成这样,想让人不毛骨悚然都难。
但无论怎么,陆彦也是老熟人了,又始终忠诚于闻澄枫。她没过多在意,只当这人蓦然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情,和闻澄枫道了声晚安后,进去自己的房间。
驿馆与普通客栈不同,时常接待来往官员,乃至封地藩王与邻国使臣,是以上房内装潢格外雅致且不失华贵。就连床榻上铺就的,也是如柳絮轻软暖和的蒲花褥与芦花被。
虞清梧今日在马车上心思乱,虽后半程始终闭着眼,可实际并有没憩多久,如今一沾上舒服软枕便进入梦乡。
约莫一炷香后,驿馆伙计敲门送来饭菜。
一道道皆是临安名菜,并且没有葱姜蒜洋葱香菜,包括排盘也讲究个赏心悦目。
寻常驿馆的厨子哪会注意这些细节,明显有人特意吩咐叮嘱过。
虞清梧一眼就看出了所以然,忽觉有微微暖意流淌过心田,驱散了初春晚间陡峭寒意。闻澄枫待她细致入微的体贴,是虞清梧最招架不住的心动,不禁侧头看向隔壁客房的方向。
可她这一转头,眸底笑意骤然凝固结冰。
她竟然直接看见了隔壁屋内的情景?
虞清梧挪了挪眼睛,再三确认没有自己眼花。她真真切切能够透过铜镜清晰看见闻澄枫在隔壁做什么,一举一动全都一览无余。
所以,这间客房悬挂墙壁的铜镜是双面镜!
同时后知后觉陆彦方才那个诡异笑容内涵。
这晌,她看见闻澄枫站在浴桶侧,背对着自己,解下腰间玉佩与环扣,将绶带挂于屏风顶端,又松解护腕,原本贴身的劲装几近成了松垮袍衫搭在身上。只抬手轻轻拨开衣襟,便一件件褪下。
肩膀与上臂覆着结实却不突兀难看的肌肉,恰到好处地匹配着肩膀线条。
背部皮肤比岁除夜给他上药时光洁不少,应是用了自己让琴月送过去的祛疤药膏,错落疤痕隐去几不可见,被温热浴水腾出的氤氲白汽包裹着,平添成熟诱感。
双面镜的事儿该是陆彦自作主张,闻澄枫还不知悉,无比自然地继续脱着衣服。
腰线轮廓随之露出,如猎豹蓄含着力量。虞清梧两根筷子间夹着的红烧肉,啪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她下意识吞咽口水……
自己居然在馋闻澄枫的身子!
甚至觉得满桌饭菜都不香了!
虞清梧连忙转身,用力扯下深色床帐,遮盖在铜镜表面,阻隔了两间屋子视觉互通。
她心跳快得几乎要撞穿胸膛,如雷似鼓淹没急促呼吸声。可算知道了什么叫秀色可餐,果真是美色当前,再合口味的饭菜摆在面前也觉得食之无味、寡淡如水。
虞清梧最终也没吃桌上菜肴,她以最快的速度简单洗漱后,吹灭蜡烛躺到了床榻上。以期用深睡来平息方才所见,将那些令人血脉喷张的画面从脑海驱赶出去。
所幸托了今日舟车劳顿的福,她虽心猿意马,但抵不住困意过浓,没一会儿便入梦睡去。
虞清梧素来睡眠沉,除非夜有惊雷暴雨声,否则她定是一觉天亮,对望次日阳光明媚。可今日睡到半夜,她却被一阵刺耳的锵锵声音吵醒。
她于浓稠黑暗中睁开眼,万籁阒寂的夜间将细微动静悉数放大,她凝神细听立马分辨是从楼下传来的斗声。想掀开被褥下楼看个究竟,忽然,右侧窗棂发出一声木头断裂的轻响,被人撬开了。
虞清梧没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和脚步声,足以见来人武功高不可测。她只能微微睁开眼睛,借用眼尾余光瞥向匕首利刃折射出的银白冷光,离自己越来越近。
早猜到此番去往稷荣州不会太平,这晌虞清梧也并没有太过惊讶与惊慌,而是冷静摸到藏在枕边的梅花匕。
虽然她大概率不过来人,但至少得闹出大动静吸引来潜藏暗中的陆彦及暗卫,才有得救的生机。
刺客已经行至床榻边,目光似乎在黑暗中逡巡着什么。虞清梧五指紧握刀柄收紧,聚精凝神随时准备出手。
终于等到来人骤然举起短刀,朝着床榻狠狠刺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
“砰——”的一声巨响在耳畔爆发,虞清梧甚至感受到身下床板随之颤了颤。
刺客和她皆是猛地愣住,两把锋利匕首相接在半空,却谁也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做出下一步举动。
而下一秒,虞清梧又闻一声细微闷哼,眼前刺客蓦地整个人脱力,踉跄着退后两步。
与此同时,仅仅是她眨眼的功夫,一道黑影从旁边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住刺客脸颊,卸了他的下巴,防止这死士咬破舌下毒囊自尽。
刺客瘫软倒在地上,闻澄枫吹亮火折子点燃屋内蜡烛。
虞清梧这才看清,方才那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是闻澄枫毁了连接彼此两间屋子的铜镜所发出。而刺客轰然倒下是由于胸膛被闻澄枫掷出的烛台尖端刺穿,血液大片流出浸染黑衣。
闻澄枫用帕子擦干净捏过刺客下巴的手,走到虞清梧面前一脸愧疚地道歉:“对不起,是我拖累姐姐了。”
这刺客多半是来挟持他的,只不过因为闻澄枫晚间去厨房吩咐晚膳要求,并且让人将饭菜送到这个房间,混淆了刺客的耳目,误以为这里是他住的屋子。
虞清梧摇了摇头,收起没沾血的梅花匕,想有惊无险他不必为此道歉。
可自己还没开口,闻澄枫视线在她身上短暂量停留后,忽然拧紧眉头,眼尾顿时透出阴翳。
他转身拽住蜷缩在地上刺客的衣领,把人隔空提溜起来,眼眸显露狠戾凶光:“你这双眼睛都看到了什么?”
刺客下巴脱臼,讲不出话,只一个劲的呜呜摇头。
“不?”闻澄枫锐利凤眸瞬间阴戾更浓,拎人衣领的手转而掐住刺客脖子,“那你就和你这双看过不该看东西的眼睛,一起从世上永远消失吧。”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刺客皮肤留下五道红印子,不断收紧,剥夺着黑衣人的呼吸。
生杀予夺仅在他一念之间,只要闻澄枫再用几分力气,就能拧断刺客脖颈,夺去性命。
“先别杀他。”虞清梧连忙爬下床按住了他的手腕,看向闻澄枫摇头道,“接连两次在宫外遇刺,这是我们抓到第一个没有服毒自尽的。交给你手下去审,没准能查出有用信息。”
闻澄枫侧头看向虞清梧的刹那,眼底狠戾之色悠然散了个干净,换上要笑不笑的柔和。
“姐姐得对。”他煞有其事地认可,却又在短暂停顿后,手掌越发用力,“可他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我嫉妒得紧,没办法容他活着。或者,依照姐姐的意思折中一下,挖去他的眼珠吧。”
虞清梧听他用云淡风轻的话语着残忍至极的话,双肩不自觉了个寒颤。
她不明白这刺客究竟看到了什么,才这般激怒闻澄枫。
她许久没见他这幅模样了。
而身体颤抖的人不止虞清梧一人,纵然经受过死士残酷训练的黑衣刺客,听见挖眼珠三个字也不禁害怕起来,惊恐地连连摇头。
他摆头幅度略大,落在闻澄枫眼里便是视线经由了站在身侧的虞清梧。
一股无名火顿时烧红了他的眼瞳,左手抓过桌上抹布重重甩到刺客脸上遮住那双眼睛。
可闻澄枫依旧觉得不够解气,想起这人翻窗入女子闺房,又在虞清梧的床榻边停留片刻。姐姐睡觉时穿得那样单薄,香肩裸露,不知被他瞧见了什么旖旎风光。一时没忍住心底那股子癫狂,折断了右手握着的脖子。
咔擦一声,黑衣刺客陡然头歪手软,眼睛死死睁大,断了气。
夜风吹过,虞清梧觉得身子有些凉。
闻澄枫再次仔细擦手,把碰过刺客沾染的脏东西全部擦掉。又在察觉到虞清梧一转而瞬哆嗦的同时,抬脚把黑衣人踹到桌子底下,用衣袍将尸体盖上,避免她看到那死不瞑目的惨状。
继而眼眸轻眨站到虞清梧面前,与方才杀人时的狠辣无情判若两人,温声反问:“我吓到姐姐了么?”
他反常成这样,虞清梧哪还能不清楚其中因果,意味深长凝视了他片刻,末了坐回床上:“早在马车上那会儿,我自己尚未考虑决定日后如何,你可还记得?”
“嗯,记得。”闻澄枫点头,散去阴霾的神色微微有些慌乱。
他方才杀人的举动,好像让虞清梧不高兴了。意识到这一点的闻澄枫,恍如被泼了盆冷水,迅速冷静下来。
其实他在隔壁屋中始终没睡着,脑海中反反复复回忆早上马车里虞清梧的话,给了他莫大姐姐会留在自己身边的希望。夜深人静,叫闻澄枫深埋心底的占有欲,情不自禁地攀升滋长。
现下,他觑着虞清梧的脸色,心翼翼:“你是做出决定要离开了吗?”
“没有。”虞清梧这次回答得很快很干脆,“你别多想。”
闻澄枫瞬间松出一口气,不料却又听她话锋陡转:“但虽然现在没有,可我日后未必没可能做出这个选择。”
“天高海阔任我走的,是你的君无戏言。”
“嗯,是我亲口答应的。”闻澄枫没有出尔反尔,只低声道,“可是姐姐,我忍不住。我受不了旁人觊觎你,哪怕只是多看你一眼也会让我发了疯地嫉妒。而且我也不想忍……”
“朕是皇帝,待姐姐一人特殊就足够了,为什么还要忍这些杂碎。”
虞清梧神色复杂。
倒是奇怪,她见识过许多次闻澄枫过分极端的偏执。
从前更多的是无可奈何,但这晌却莫名在他灼烈眼神与话语中,感受到被深深在意着的安全感。
她究竟忽略了多少对闻澄枫的深情。
想要再看透彻自己的心意,继而郑重其事开口:“闻澄枫,你出放我离开颢京那些话的时候,就该料想到,假若我真的走了,那么势必会在天南海北遇见各种各样有趣的人,和他们赏花望月做朋友,秉烛夜谈成知己。”
“甚至……”她桃花目在如豆烛火下抬起,映出流眄潋滟,“兴许还有叫我心动的男子,我会同他成婚……”
“不要了!”闻澄枫突然上前一步双手按住虞清梧的肩膀,俯身断她的话,“姐姐不要再了!”
虞清梧难得没有在他深幽目光的注视下闪躲逃避,坦然相对:“我不是次要,真正重要的,在于这些都有可能成为现实。到那时候,你要如何?”
闻澄枫没有丝毫犹豫,从齿缝中挤出的话语字字往虞清梧耳朵里钻:“你的好友也好,知己也罢,他们必不能对你生出任何暧`昧心思,不能有越界行为,不能有肢体相触,不能言辞玩笑,不能眼神总落在姐姐身上。”
这么多个不能。
过分认真的语气,每个字眼皆是他对她疯狂的执念,叫人无法将这些话轻视当做玩笑。
“至于你的成婚嫁人……”他又续道,“假若真有那一天,我必要学一学话本中强取豪夺的恶霸,拦截花轿,扯断红绡,将姐姐抢出来,再杀了那个胆敢觊觎你的人。”
“杀他?可那是我的心上人。”
虞清梧挑眉,忍不住笑了下:“你若害他性命,我定伤心欲绝,没准还会因此事憎恨上作为杀夫仇人的你。”
忍心见她痛苦吗?
能忍受她的恨吗?
闻澄枫沉默了,薄唇紧抿,眉峰逐渐仄出浅纹,良久才绷着嗓音出一句:“所以你不要成亲就好了。”
虞清梧不禁被他这话逗得眼底笑意愈浓:“你是要我当一辈子的老处女?”
闻澄枫一怔,听懂言下之意脸颊陡然有些热。但也听出了她话含戏谑,抛开适才所有的紧张慌乱。
“不,不是,也没有。”他垂眸支吾出真心话,“姐姐如果想,可以回颢京来找我的。我一定好好表现,讨你开心。让姐姐食髓知味、乐不思蜀的话,你就不会找其他人做夫君了。”
虞清梧:“……”
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虎狼之词。
她在瞬间词穷得不知道该怎么应答。
而闻澄枫见她久久沉默,以为她在认真考量自己的话。稍作等待后,按在虞清梧肩膀的手轻轻推了推她,询问:“姐姐现在想吗?我睡前有沐浴过,可以……”
“可以什么可以。”虞清梧一把拿开他乱动的手,顾自躺回被窝里,“我刚才的都只是做假设,我没有选择要走,也没想找什么劳子的知己心上人,你不用……”
乱吃飞醋四个字咽下,这回脸红耳根烫的人变成了她,无端想起晚间透过双面镜看见的成熟胴`体。
虞清梧避免被看出端倪,她又转身脸朝墙壁,并且用被褥遮住大半个下巴,沉声赶客:“回你自己的屋里睡觉去,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自荐枕席失败的闻澄枫脑袋耷拉如同霜的茄子,吹灭蜡烛,恹恹离开。
光亮熄灭,黑暗重新笼罩,虞清梧呼吸着晚间冰凉空气忽然想到什么,出声唤他:“等一下。”
闻澄枫眼睛一亮,期待她未出的邀请。
“桌子底下那个刺客的尸体,你记得处理一下。”虞清梧道,“一股子血腥味儿,我睡不着。”
虞清梧当晚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她看见闻澄枫从汤池里走出来,不着寸缕的胸膛挂着晶莹水珠。男人的脸颊被热气熏出红晕,皮肤也在红绡纱幔的映衬下恍如蜜色,惹人垂涎。
“长公主……”闻澄枫没喊她姐姐,而是换成了曾经的称呼,缓步走到她身边后,在她腿边单膝点地。
他抓过虞清梧的手,将自己的脑袋放在虞清梧掌心,仰起头朝她眨动眼睛。纤卷眼睫沾染浓浓水汽,似柳絮拂过心尖,酥`痒难耐。那双素来色淡的薄唇此时显出少见的鲜艳,捻出夹杂三分稚气的少年音开嗓:
“长公主,让我来服侍您好不好?”
“我长大了,话本上插图都学会了。”
“长公主,您碰碰我,好不好?”
闻澄枫脚尖点地借力撑着缓缓站起来,心翼翼凑过去亲了亲虞清梧的下巴。
他吻得很轻,见虞清梧没有反对,又大着胆子去够她的红唇。
咫尺之间的距离逐渐被抹去……
虞清梧陡然睁开眼睛,在春寒陡峭的日子里,睡出一身热汗。
真是见鬼了。
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她居然梦到闻澄枫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