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望郡 相思有疾,药石无医,唯君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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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清梧梦中惊醒后便再也难以入睡, 她只要一闭上眼睛,旖旎画面浮现脑海,挥之不去。

    那一声声用稚嫩少年音唤出的长公主, 更是听得她面红耳赤,呼吸不由急促起来,心跳快得要冲出胸膛。

    索性她很快就无暇再想这些撩人春色, 漱口洁面后离开房间, 虞清梧从随行侍卫口中得知, 昨夜遭遇刺客的不止她一人, 还有住在二楼的两名太医。

    据陆彦所查,驿馆送给每间客房的饭菜当中皆混了一种罕见的迷`药。不仅放倒了明里值守的若干侍从,就连精通药理的太医也没能分辨出菜里被下了药,纷纷中招。

    幸免于难的只有藏匿暗中的暗卫,以及恰好没胃口的闻澄枫, 和因为险些流鼻血而顾不上吃饭的虞清梧。

    虽闻澄枫没事当属幸事一件,但三名随行太医其中一死一伤, 对他们前往望郡赈灾瘟疫很是不利。

    可见对方目的明确,且留有后手。杀死闻澄枫是上上策, 如若未遂, 退而求其次杀死医术精湛的太医,阻止他们解决望郡瘟疫。这样一来, 闻澄枫并非天选之君的民间传言便会愈演愈烈。

    失民心者失天下。

    谋划整桩事情的背后之人深谙这个道理,唯有闻澄枫跌落神坛, 他们才有机会。

    虞清梧嗅到了一丝暴风雨来临前的暗潮涌动,昨晚刺杀只是个开头,君王尚在便算作计划失败,保不齐对方已经派出了第二批人马埋伏暗中, 伺机动手。不用猜也知道,接下来的路途必定没得安生消停。

    陆彦性子粗犷,向来不怕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权当是给他的宝刀饮饮血。

    闻澄枫却并不这样想。

    昨晚幸亏了那两间客房连接双面镜,视线互通,且声音不闭塞,他才得以听见隔壁细微动静,又见刺客利刃经由镜面折射出刺眼光芒撞入他眼底,惊得闻澄枫及时赶到出手,没让虞清梧受一点伤。

    可即便如此,也被那个刺客看到了不该看。

    夜间本就是最易入睡的时辰,他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虞清梧身边护着她,要是下回再发生类似情况……自己去晚了,或者干脆连同暗卫都防不胜防中了对方迷`药,害得虞清梧流血受伤。

    闻澄枫仅是思及,就心脏揪紧发颤,止不住地慌张害怕。

    关心则乱,他不容许这样的威胁存在。

    遂在上马车之前开口:“姐姐,类似的刺杀接下来必不会少,我想到个万无一失的法子,你要不要听听看?”

    虞清梧掀起眼帘,示意他接着。

    闻澄枫续道:“晚上到了驿馆,我们住一间房,这样我就能随时保护姐姐。”

    身后陆彦默默仰头望天,开始装聋作哑。

    虞清梧的耳根则倏尔烫出灼热温度,她没由来忆起昨夜那梦,故事开端亦是两人独处一室,丝缕情愫在沉沉夜幕下逐渐攀升、浓烈、渴望、放肆,擦枪走火……

    住!

    虞清梧用力甩了甩脑袋,把不合时宜的画面尽数丢开。这才是早啊,光天化日之下,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呢。

    闻澄枫见她半晌没回应,反倒白皙脸颊染上薄薄绯色,不禁狐疑出声:“姐姐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虞清梧拒绝得极其干脆,轻咳一声问道,“除了这一条,还有其他办法吗?”

    闻澄枫摇头:“应当没有了。”

    ……我信你个鬼,虞清梧心里低骂,她低垂的眸光分明瞥见闻澄枫手指捏着衣袖不断抠动。自从上回摆明了他讲假话时总会敛睫毛,闻澄枫似乎特别注意地避开了这个细节,现在改成了抠衣服。

    归根结底都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动作,很可能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但被虞清梧看透。

    没戳穿他,虞清梧只是淡笑道:“我却觉得还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你要不要听听看?”

    完全不想听的人违心地缓慢点头。

    虞清梧见状,随之丢给驿馆伙计一块碎银子,从旁边马厩中挑了一匹看上去四肢健壮的棕马,脚踩马镫,借力翻身而上。尽快适应马匹后,她控制着棕马踏步到闻澄枫面前,低头看向他。

    “最安全的法子,难道不是隐匿行踪么?”

    “我们骑马从山间林路走,再让你的暗卫扮成你的模样坐进马车里,混淆刺客的视听。至于不擅马术的范太医,就麻烦陆指挥使捎上一程了。”

    语罢,她一甩马缰绳,先行朝城门驰骋。

    闻澄枫望着马背上深绯色潇洒背影,马蹄扬起灰尘仆仆,拍了拍陆彦肩膀,同样挑选马匹追上前去。

    他的姐姐是这样的聪明、这样的独立,不愿依附他,也根本不需要依靠他。不论自己是用身而为君的强权,还是抖机灵的伎俩,都无法拥有。

    只能不断追逐。

    其实他不知道,离宫之前的虞清梧可能确实同他所想,但如今的虞清梧单纯是因昨夜香梦,过分害羞罢了。

    金蝉脱壳能位列三十六计,无疑是因为好用,他们之后一路上再没遇到刺杀,顺利抵达望郡。

    这晌尚未进城,马匹在距离城门口数里的旷野缓慢前行,虞清梧远远便望见前方有簇簇黑烟升腾入云霄,被风一吹则飘散成烟雾,给浅蓝天幕蒙上一层死气沉沉的灰。

    虞清梧曾在西南镇经历过一次时疫,知晓这是在干什么。

    瘟疫的可怕在于其传染性极强,一传十、十传百,百再传千,最终殃及整座城的人。是以,一旦发现有谁患病身亡,官府就会将死者携带病菌的尸体抛至野外,连同死者生前用过的所有东西也一并丢弃,燃火焚烧。

    在没有针对性药物能够治疗疫症之前,熊熊烈火是杀死时疫最有效的办法。

    奈何染病至死的人实在太多了,每一秒钟都有人离世,每一时辰都有成百数十具尸体被随地抛弃,堆积成山。

    一把火下去,再也分不清满地骨灰中哪粒是谁的生身父母,哪粒又是谁的骨肉至亲,连入土为安都成为奢侈。

    或许,他们也不再需要入土为安。时疫累及屋檐下同住全族是常用的事儿,一家子老老无一幸免,人全部死光了,再没谁惦念他们燃香祭拜,入不入土也就变得不重要了。

    他们在郊外等了没一会儿,假扮闻澄枫模样的暗卫驾着两辆马车辘辘驶来,其后跟着禁卫军整齐划一。

    闻澄枫和虞清梧相继下了马,坐进车厢内。

    虞清梧一上车便扯过软枕垫在了腰后,又捧起桌上手炉取暖,缩着肩膀抖了两抖。连日骑马,直把她折腾得腰酸背痛,大腿内侧亦是被衣料摩擦出火辣辣的疼,就连臀下也痛得要命,浑身没一处好。

    偏生又是她主动提出用这种办法藏匿行踪的,中途闻澄枫也曾关心过她许多次要么不骑马了,却都被虞清梧义正辞严拒绝,如今她可算明白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感觉。

    但哪怕此刻坐上马车,虞清梧也并没有觉得轻松。

    随着马车逐渐挨近望郡城池,城门外焚尸残留的灰雾愈浓,渗透车窗狭缝,裹挟着臭味钻入鼻腔,嗅之作呕。

    虞清梧原本正做着深呼吸,猝不及防受到气味刺激,掩唇干呕起来。

    闻澄枫连忙执了一方车壁内备用的绢帕,倒上茶水,盖住虞清梧的口鼻:“这样有没有好受些?”

    淡淡茶香含着微苦,登时取代了腐臭味。

    虞清梧缓过气点头,从他手里接过帕子。

    却见闻澄枫手中空空如也,道:“你也用绢帕挡一挡鼻子吧,这味道容易让人闻得吃不下饭。”

    闻澄枫没有动,只道:“姐姐在关心我?”

    “……这个问题你问过了。”虞清梧提醒他,“就在出颢京城那天,一连问了两遍。”

    闻澄枫道:“可当时你并没有回答,我只能在问一遍。”

    虞清梧嘴角抽搐:“……我是不是该夸夸你求知若渴?”

    “夸就不用了。”闻澄枫老实道,“相比起来,还是你满足我求知若渴的好奇心更重要。”

    虞清梧:“……”

    她是真不想回答,但焚烧尸体和废弃物产生的烟尘极脏,吸入肺腑对身体有害。眼见闻澄枫静静望着她,做足一副她不出他想要答案,就不做防护措施的架势,虞清梧深觉自己真是栽在他手里了。

    不得已闷着嗓子轻轻“嗯”了一声。

    闻澄枫眨眼:“你什么?我没听清。”

    “……”没完了是吧?

    虞清梧索性也不顾什么了,顺从内心,定定直视他的黑眸道:“是,我是关心你,不想你有任何不舒服,这样可以了吧?”

    音落,她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丝帕,同样倒上茶水浸透,一巴掌拍到闻澄枫脸上,捂住他鼻子的同时,将嘴巴也用力堵住,免得他再出其他让虞清梧应对不能的话。

    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头的闻澄枫便这样缄默迎着她笑。

    他其实原本也没觉得这气味有多难闻,大概是曾经随军仗的那几年里,身先士卒跟着士兵烧过太多次从战场上敛回的尸体,对类似味道早已习惯。

    可这会儿,鼻腔被丝帕堵着,分明呼吸比寻常困难不少,他却只觉入鼻气息裹挟浓浓的香甜。

    许是跟手执绢帕捂他嘴的人有关。

    只要她在身边一刻,他便有片刻心安与欢喜。

    突然,马车门被叩响,虞清梧看了眼闻澄枫,示意他自己拿好帕子。

    闻澄枫拉开门,陆彦当即开口道:“主子,洪郡和谭郡出事儿了。”

    他口中的两座郡城,分别与望郡相邻。

    在闻澄枫的眼神示意下,陆彦续道:“先前御史大人上奏过的,洪郡闹出一批起义的百姓,之后被官府制伏。但事实可能并非如此,我们派去周围郡县密探的暗卫刚刚传回来消息……”

    他顿了顿,皱着眉抬眼看向闻澄枫。

    “洪郡和谭郡官府的官员很有可能早就已经和那些闹事百姓勾结一气,意图进一步起事。而且从稷荣州郡县的地理分布来看,望郡处于正中,他们所谓的进一步应该就是……”

    进攻望郡。

    陆彦问:“主子,咱们还要进城吗?”

    闻澄枫听到这个消息并不觉得诧异,面色依旧轻松:“进,怎么不进。”

    “可是……”陆彦不由担心。

    这望郡如今时疫肆虐,万一真起来,城内可用的兵马人力远远不及洪郡和谭郡。且望郡相接的另外三处郡城也同样陷在天灾之中,想要援兵也几乎不可能的。总之便是,若对方攻城,望郡胜算极。

    他们现在进城,岂不是白白送死吗。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进城吧。”闻澄枫被丝帕遮挡的唇角微勾,没人看见他笑意中含带几分算计。

    自那晚驿站深夜闹出刺客,闻澄枫就看明白了。稷荣州的种种事件跟闻槿妍逃不了关系,千方百计毁他声名,要他性命。自古以来弑君的法子数不胜数,但目的只有一个:谋权篡位。

    可闻澄枫有一点想不通,照理,只要他做着皇帝,闻槿妍就是魏国最尊贵的公主,荣华富贵和权势地位,样样少不了她的。闻槿妍还能为了谁来对付他,偏偏连暗卫也查不出线索。

    他不喜欢坐以待毙的感觉,既猜不到,那便将计就计,逼对方出手。

    马车行经城门,自望郡爆发瘟疫以来,郡守便下令全城封锁。城里人不得出,以免将时疫带到其他地方;城外人亦不得进,生怕更多无辜百姓惹上疫症。

    闻澄枫此番是临时决定巡访,没来得及提前通知望郡郡守,是以守城士兵再三检查过陆彦递来的名牒和符牌,确认他们是朝廷的人不假,才开城门放行。

    虞清梧不禁感慨:“这望郡郡守倒是治下言明,手底士兵见到朝廷官员居然还能做到丝毫不谄媚。”

    “他的确方正不苟,否则稷荣州诸多郡城,也不会是望郡突发瘟疫。”闻澄枫推开车窗,看着空荡荡的街道仅有官府士兵在巡逻,道,“且瞧那洪郡与谭郡的郡守,只怕早已倒戈,得了上头不知谁的指示,放出我身而不详的谣传造势。”

    他谈及政事时,比其余任何时候都一本正经,不带丝毫调笑。按理虞清梧也该同样心无旁骛帮他分忧才是,可这晌,她的心思却没由来落在“身而不详”四个字上。

    闻澄枫从前最介意这个。

    在南越时,他不止一次因此产生自我怀疑。

    如今遭到州郡百姓的口诛笔伐……

    虞清梧见他两撇斜飞剑眉之间,有道细痕浅浅仄着,似皱眉太多留下的印子般,让人忍不住想温柔抚平。

    而兴许方才承认关心给予了她莫大勇气,顺从心意这种事有过第一回,之后便没什么负担了。她头脑尚且没有权衡思考,手臂已经伸出。

    被暖炉烘得温热的手指轻轻点在闻澄枫额间,缓慢揉动,她道:“别皱眉,否则年纪轻轻该生皱纹了。”

    “何况,你就是大魏的君王,是凭本事坐拥的天下,你若不配,那谁能配?谋权篡位的乱臣贼子吗,那才是真的不详之人,老祖宗知晓都觉得晦气,自家祖坟居然出了那种不忠不孝的玩意儿。”

    闻澄枫眉间皱痕在她的指腹轻揉下,如沐春风的温声细语中,一点点被抚平。

    姐姐应该还不知道,他早就不介意那些个扯淡的红发不详之言了,或者,早在当年越宫之中,就已被虞清梧屡次三番的安抚重拾起信心,再不会妄自菲薄。

    但他在这一瞬却不想解释。

    他分外享受虞清梧的关心在乎。

    ……真是后悔答应放她离去自如了。

    金屋藏娇也好,铜雀春深锁二乔也罢,他高估了自己的大度,根本做不到放手呐。

    两人就这般对望着,各怀心思,谁也没有出声破难得和谐的气氛。

    终于,马车在朱漆大门前停下,外头随之响起望郡郡守姚郁见礼的声音:“下官不知巡抚大人前来,有失远迎,特来接请大人下车入府。”

    虞清梧和闻澄枫具是蓦地一惊,她收回手的同时敛了眼底温情,道:“下车吧。”

    闻澄枫有些懊恼郡守姚郁来得不是时候,又烦闷陆彦为何不放慢些驾车速度,可这些都只能在心里想想,他在虞清梧的注视下,缓缓拉开木制车门,走下马车。

    站在车旁的姚郁看清这位巡抚大人眉目威严,容貌似乎有些像……

    他顿时腿一软,冒着冷汗跪在了地上。

    城外前来报信的守卫只朝廷派遣赈灾的巡抚大人到了,可没告诉他,来人是皇帝陛下啊!委实夭寿!

    “微臣望郡郡守姚郁,拜见陛下!”这回行的,是得见天家圣颜最规矩的跪拜礼。

    “起来吧。”闻澄枫随意摆了摆手,他素来不太在意这些礼节,转而抬手护住虞清梧的脑袋,防止撞到车顶,又将手臂举到她面前意欲搀扶。

    虞清梧默默在心里嘀咕了一句题大做,不过是下个马车而已,她完全可以自己走。但偏巧目光瞥见旁边姚郁几乎看呆了的眼神,她不好在官员面前驳掉闻澄枫面子,只能装装样子将手搭在了闻澄枫手腕。

    姚郁咽了咽口水,表情越发直愣。

    他不仅没有事先知晓陛下微服巡访,也完全没听陛下后宫纳有妃嫔啊,所以这位姑娘……

    该怎么称呼?

    跟圣人同乘马车,又得圣人亲自搀扶的,身份必然尊贵,他理应行礼。但叫“娘娘”,万一人家不是后妃岂不尴尬?或者喊“姑娘”,万一人家真就是后妃岂不孟浪?

    姚郁额发间渗出的冷汗将官帽都浸湿,他从来就不是会灵活变通和溜须拍马的人,这晌保持躬腰作揖的姿势半天不出合适的话。

    而除他以外,周遭其他官吏及府兵也都紧张得心里直鼓,只等着姚郁赶紧带头作礼,他们才好跟。

    闻澄枫盯着望郡这些官员头顶乌纱帽,多少猜到他们在迟疑忐忑什么。又侧头看了眼身边气定神闲,并不准备话的虞清梧,便知姐姐也在等着他解释身份。

    略微沉吟后,他唇角噙了一丝笑:“这位是朕从民间寻来的神医。”

    姚郁顿时恍然,原来是神医下凡,难怪能得圣人如此厚待。他憨厚没心眼,朝着虞清梧就是一拜:“请陛下与神医入府,有神医眷顾庇护,望郡瘟疫必能消除。”

    虞清梧:“……”

    闻澄枫忍着笑,咳嗽一声道:“姚爱卿不必多礼,外头天寒,切勿怠慢了神医。”

    “是是是。”姚郁连忙给两人引路。

    虞清梧和闻澄枫几乎并肩同行,从前院绕过长廊,一路走到东院客房。他们发现这座郡守府邸占地不大,园林草木的设计也简单朴素,包括屋内亦没有奢侈古玩的痕迹,可见姚郁确实是个廉洁清官。

    而当房门关上,虞清梧在人前端着的清贵仪态瞬间卸下,不满看向闻澄枫:“你为何把我成神医?”

    “一个身份称谓而已。”闻澄枫无辜道,“刚才情急,我没想出更合适的,姐姐别恼。”

    虞清梧无语哽住,她没恼,只是觉得不妥帖。毕竟自己既不懂药理也不会切脉,随口就把她成神医,感觉像街头举着布幡大喊药到病除的江湖骗子似的。

    而闻澄枫瞧着她红唇因不满意微微崛起,却心道神医二字,委实再贴切不过。

    相思有疾,药石无医,唯尔可解。

    便是吾之神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