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喂药 缘如红绳缠绕成结,解不开了。……
“既然你都了我是神医, 那我必然要去给感染瘟疫的病人诊脉,并且拿出治疗时疫的药方子,可事实上我并没有这个本领。”虞清梧认真提出质疑, “万一范太医同样束手无策,我们在数日之内依旧没法使疫症缓和,我这假神医身份不就直接暴露了吗?”
“不会。”闻澄枫几乎用上了斩钉截铁的肯定语气, “我既你是神医, 就绝不会让姐姐失面子。”
虞清梧挑眉:“你就这么相信那个唯一没受伤的范太医?”
他们离开颢京城当晚在驿馆遇刺, 带出宫的三名太医中有一位不幸被刺客杀死, 另一位大腿重伤,幸好暗卫及时赶到把他从刺客手底下救出,虽保住了性命,但想随行赶路却是不可能,因此暂时将他留在驿馆原处养伤。
唯独剩下姓范的年轻太医安然无事, 这般巧合,虞清梧很难不对那人多留个心眼。
闻澄枫却道:“我不是相信他, 而是相信你。”
“信我?”虞清梧不明所以。
“嗯。”闻澄枫点头,“方才进府门之前, 你有没有发现迎接我们的官吏当中, 有张熟悉的面孔?”
虞清梧顺着他的话音仔细回想,末了, 缓缓摇头。
……还真没有。
她下马车时,那些官吏早已被闻澄枫的天子身份吓到腿软, 头都快要低到地上去了,她哪里瞧得清每张脸生什么模样。
见她是当真没注意,闻澄枫提醒她:“其中有个捕快,我们在四个月前见过。”
四个月前, 虞清梧还在西南优哉游哉开着茶肆,而闻澄枫征战两年有余,刚攻下临安。
那个时间点他们都见过的捕快。
脑海中骤然灵光闪过,虞清梧抬眸:“你指的是……”
闻澄枫在茶肆找到她的那天,有个新上任的捕快去她的地盘挑事儿。虞清梧用明锐言语将那人逼得哑口无言,又撕烂了其余衙役手里拿的封条,闻澄枫便是这时来的,是以他们共同见过的捕快只有那几人。
这晌听闻澄枫的意思,其中有一人不远万里从南越跑来了北魏不,还又进了衙门做捕快,太过反常。
而好巧不巧,虞清梧开有茶肆的那座镇子在去年刚发过瘟疫。加上如今望郡的时疫并没有饥荒作为契机,只有可能是从外头带过来的病菌引起百姓感染,那个捕快是最有可能的嫌疑人。
闻澄枫猜测望郡这场瘟疫和虞清梧在西南经历过的是同种情形,那么治病药方也就相同,虞清梧只需要根据印象默写出当初用药配比,就能担这个神医名头。
凭她的好记性这并非难事。
两人同时与对方对视,仅一刹那,在彼此眸底看到了心照不宣的默契。
虞清梧道:“既如此,我先随姚郡守去瞧瞧城中患病的百姓。”
“等一下!”闻澄枫忽然闪身拦在她跟前,“姐姐要去哪儿?”
虞清梧以为他没听清,遂重复:“去城南的安济坊,瞧瞧患病百姓的症状。”
闻澄枫依旧没有让开,反而声音更加沉闷:“不许去!”
虞清梧蓦然狐疑,又听他续道:
“如今安济坊里躺着的,全都是染了瘟疫的人,稍有不慎就会被传染,生死难测,我不许姐姐去!”
这便有些无理取闹了。
“就在一炷香之前,是你堂而皇之地把我吹捧成神医,现在我这个神医连安济坊的病患都不去瞧,是不是有些不过去?”虞清梧尝试跟他讲道理,“而且刚才我们所想,望郡的瘟疫与西南的瘟疫乃同一种,这归根究底不过是猜测,我总得去看看患者病症是否相同,才能做出准确判断。”
“你的这些我都明白。”闻澄枫漆黑眸子紧紧盯着她,毫不退让,“可我还是不能让你涉险。”
虞清梧所幸好整以暇地问:“那我该如何知晓染病百姓的病症?”
“我可以替你去。”闻澄枫当即道出早就想好的词,“然后把看到的情况,详细描述给你听。”
“听上去倒是个好办法。”虞清梧笑了。
单听字面似乎是答应认可的意思,但闻澄枫没由来地有些慌。他太了解虞清梧的一颦一笑孰真孰假了,兴许旁人分辨不出,可他一眼便从这抹淡淡轻笑中,读出了三分讥诮。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就听见虞清梧敛去笑意的嗓音清冽:“但倘若我非要去,你能怎么办?”
“是把我关在屋子里锁紧门窗?还是让你手下的暗卫看住我,见我迈出院落,便将我捉回?”
接连的反问让闻澄枫一愣,他迎上虞清梧不似在马车内极近温柔的眸色,心脏蓦地被刺痛,慌了心跳。
不是这样的,他没有这样想。He
他只是想保护好姐姐,不让她受到丁点伤害或病痛。
可面对虞清梧犀利的质问,闻澄枫却一句反驳的话都讲不出。因为这些,都是他曾经做过的事实。
闻澄枫被她用略显淡然的眼神瞧着,不出三秒钟便耷拉了脑袋,放下隔在虞清梧和门扉之间的手。
央求:“那我跟姐姐一起去,可以吗?”
虞清梧已经推开房门,听见背后传来声音,不禁有些好笑:“你是皇帝,想去哪里何须询问我的意见。”
听懂这是应允的意思,闻澄枫当即起精神抬头跟上,心底却想,他只在其余人面前是威严肃肃的皇帝。而在虞清梧身边,不过一条被主人养大后又丢弃的狗勾罢了。
甚至完全不如寻常宠物,至少大白猫还能被姐姐抱在怀里抚毛喂食。
两人喊上精通医术的范太医,算去府衙寻姚郁。可经过正厅时,他们一同被外头传来的吵闹声吸引了注意,似乎是有百姓聚集在外头闹事。
闻澄枫登时加快脚步,虞清梧紧随其后。
衙门石阶下,果然是诸多百姓满脸怒容,被捕快横刀拦住不得向前也依旧扒开嗓门嚷叫着气愤不减,将郡守姚郁中气欠缺的声音完全淹没。
“怎么回事?”闻澄枫启唇问道。
姚郁见到他又喜又怕,既庆幸棘手麻烦有人来主持大局,又担心陛下觉得自己办事不利,事后将他革职查办。
他擦了擦额皮上被急出来的汗,硬着头皮开口:“回陛下的话,这些百姓都是今日从各家各户排查出疑似染上瘟疫的,依照规矩本该被带去安济坊隔离观察。可这些人非要自己很可能只是寻常风寒,没有得疫症,如果去了安济坊,那地方全是重症之人,他们没病的也会被传染成真的有病,一个个死活不肯去安济坊才来衙门口闹。”
“他们的也没错。”开口出声的是虞清梧,她道,“人皆惜命,这是常情。”
“虽时疫肆虐的情形下,寻常烧热的概率远远低于疫症烧热,但正值春寒陡峭,忽感风寒也并非没有。他们原本多喝两碗热水就能退烧痊愈,但被带去安济坊后,被迫和真正患病的人呼吸共同空气,等待他们的就成了死路一条,自然会害怕。”
“神医大人的道理,我们也明白,但事实上……”姚郁摇头叹道,“您也瞧见了,每天都有这么多人头晕发热,城中大夫给患者切脉开药都来不及,哪还腾得出空来判断这些人究竟是风寒还是疫症。非常之时,为了彻底控制住瘟疫,总得牺牲一些人的。”
他着顿了顿,突然眼睛发亮看了虞清梧一眼:“莫非,神医大人您有法子分辨?”
虞清梧:“……”
她不行,她没有,别瞎。
闻澄枫给她戴的神医帽子,真是害惨她了。
奈何姚郁眼底的期待太真挚,仿佛真把她当成神仙下凡来救世的,让虞清梧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其实半点医术都没有。她只能想办法道:“要我,安济坊中的病人不该混室居住。”
“简单来讲,就是将安济坊如宫殿坐落般割裂划分,依照百姓病情轻度、中度、重度,以及确保没有接触过病患但发热不明这四种情况,异室而居。并且每一处都保证空气流通,避免交叉传染,再命人用姜、葱、蒜、豉四物熬制浓汤,每日早中晚各三次给百姓服用,治与防双管齐下。”
她每一句,姚郁就在心里记一句,连连点头,又道:“神医大人的法子甚好,但……我还有一处疑问。”
虞清梧温声:“大人请讲。”
姚郁道:“神医您刚才把没有接触过病患但发热不明的百姓单独归位一类,这诚然能解决眼前百姓的不满。可实际上,我要如何判断他们是真的没有接触过病患,还是为了保命出来的欺骗之语?”
“这个简单。”虞清梧摸着下巴,“观人神情是第一步,至于第二步嘛……”
她勾唇顿了顿,恰巧挑起的眼尾斜扫见闻澄枫好整以暇,便知他该是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闻澄枫亦是瞥见她递来的眼神,相视而笑后,异口同声:“杀鸡儆猴。”
“既是会在这事上欺瞒的人,必定无比贪生怕死。姚大人只需让手下每次送药汤时,都有意无意地强调,如若发现有谁扯谎,不仅他的家人会被立刻带到安济坊中隔离,治疗时疫的药物也不会给他服用。”
“毕竟姚大人也了,为了彻底控制住瘟疫,总得牺牲一些人的。这回,可不是由官府决定谁生谁死,而是让他自己考虑清楚,全家老的命,能不能活。”
完,姚郁看向虞清梧的眼神顿时越发钦佩,当即吩咐手底下官吏依此去办。
而原本在衙门口吵嚷不已的百姓,听闻这般处理方式,也纷纷安静下来。他们都是普通人,所求不过全家老都能活命,稍微思考后,立马同意跟官吏去安济坊,只因这样才最有可能活。
夕阳余辉将天幕染成淡淡橘色,虞清梧手指轻扶着马车门弯腰入内。
闻澄枫目光落在那截被霞光照得恍如暖玉的细白皓腕上,自从离了越宫,不再做旁人口中飞扬跋扈的长公主,他似乎就再没看见虞清梧佩戴那些琳琅富贵的珠钗首饰,也再没见她化浓艳夸张的妆容。
却便是这般朴素真实的模样,将难住一郡之守的棘手麻烦,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当她站在高台之上,掷地有声,闻澄枫望着她,只觉眼底只倒映了一人身影,连天地山河都黯然失色。
虞清梧不愿依附他,是对的。
弱者才甘愿屈居后宫,而强者……
闻澄枫不禁道:“姐姐如果生为男子,必定是封侯拜相之才。”
虞清梧大概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生出这种感慨,随口了个哈哈:“世上哪来这么多如果。”
归根到底,她是将千百年后现代的超前思想应用在古代罢了,属于占便宜。
安济坊离郡守府极近,马车方才行了一会儿便停下辘辘车轮。但这次,在他们拉开车门下马车之前,姚郁率先叩动车门道:“请陛下和神医先喝了这碗预防时疫的药再下车,以免染上不干净的东西。”
紧接着,虞清梧便闻见姜蒜味儿冲入鼻腔。
她瞥了眼姚郁递进来的两碗黑漆嘛唔药汁,正是她方才提出,用姜、葱、蒜、豉四物熬制而成的预防之药。
眉头不自觉皱紧,嘴唇抿成直线下挂。
而闻澄枫已经接过药碗,干脆利落地仰头一饮而尽,姚郁便将另一碗药又往前送了送,直怼到虞清梧面前。
她霎时面色铁青,想抬手捏鼻子但碍于有外人在,不得已只能憋气屏住呼吸。
她素来厌苦怕吃药,后来被闻澄枫用果脯和粽子糖哄得勉强能接受药味,但那也是针对普通苦药。可现在,药方里面又加了她最无法接受的葱姜蒜,单单闻着刺鼻气味,虞清梧就已经忍不住胃里反酸作呕。
比城门外的焚尸腐肉臭,还要难接受。
闻澄枫见她憋气憋得脸颊胀红,姚郁这个不会察言观色的老实人还在一个劲把手向前伸,当即沉了脸,一把夺过姚郁端着的药碗,关上车门将赶人出去。
继而把桌案上燃着沉水香的博山炉,推到虞清梧面前,手掌扇开袅袅轻烟。
“这样,姐姐有好些吗?”
闻澄枫是知道她怕苦且厌葱姜蒜的,虞清梧单独面对闻澄枫时不必装,当即微微吸气。
果然冲鼻药味被浓郁沉香盖过遮掩,几不可闻,她才终于放心地大口呼吸,末了道:“这药,你替我喝吧。”
“不行。”这是虞清梧今日第二次从他嘴里听见拒绝的话。
闻澄枫认真道:“瘟疫传染性强,稍有不慎就易感染,姚郁的话没错,喝了这药对身体好。”
话音中的不容置喙是他惯常流露出的强势,但又不失关心显于温柔眸底。
这一回虞清梧难得没有和他因分歧而怄气。
到底是不肯喝药的自己理亏,闻澄枫在为她好,只不过虞清梧委实无法克服味觉障碍接受罢了。
她又找借口:“西南瘟疫那次,我从始至终也没有喝过这些药,不照样好好的。这事儿白了,其实跟每个人的体质有关,我身体好,平常不容易生病,遇上瘟疫也不用怕被感染。”
闻澄枫定定望着她,只了三个字。
“万一呢?”
万一这次运气不好,该怎么办?
“神医染上瘟疫,明神医是在以身试病。”虞清梧心虚起来,连声音都轻得没有底气,她嘀咕,“就和神农尝百草是相同道理,显得敬业。”
闻澄枫被她的话逗得齿缝间漏出一声笑。
但即便如此,他还有自己的坚持,不容许任何危险靠近虞清梧的可能。闻澄枫从车壁最顶端的木格拿下一个陶瓷罐子,开罐盖。
一颗颗粽子糖堆得如山高。
虞清梧眼睛顿时发亮:“你什么时候买的?”
闻澄枫手指捻起一颗,剥开糖纸喂到她嘴边:“出颢京城的那天晚上。”
“其实从你要跟我同来望郡,我就猜到会有这样的情况,所以提前买了一罐备在马车上。”他道,“可惜那座镇子,糖铺里的果脯卖完了,只剩这些粽子糖,应该够姐姐吃。”
虞清梧低眸看着他指间琥珀色晶莹的果糖,将夕阳折射出金色光芒,洒在面前男人深邃眸底。
她抵挡不住闻澄枫细致入微的温柔,这一瞬,望见自己的倒影在他瞳孔中被照亮,心底突然冒出念头想:自己和闻澄枫这段稀里糊涂的缘,犹如红绳缠绕成结,解不开了。
鬼使神差地没有伸手接糖,而是就着两人如今姿势,微微俯身,红唇翕张,皓齿将粽子糖咬住。
闻澄枫指甲盖好似触到细微柔软,他呼吸蓦地一滞,愣愣呆看虞清梧舌探出红唇,如含羞草露出妩媚花芯,开了又合。粽子糖顷刻间被卷走,他举在半空的手却久久停顿才收回,喉咙眼发干。
这么多年过去,他依旧如同当初血气方刚的少年般,不经意便被她勾出生而为人最本能的冲动与疯狂。
一滴汗从他额头渗出,闻澄枫觉得有些热。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用瓷勺搅动碗中药汁,发出叮当碰撞声破暧昧气氛,却避不了出口嗓音微哑:“姐姐可以吃一颗糖,喝一口药。”
虞清梧自也后知后觉意识到她方才的举动不妥,一时间对自己糊涂的懊恼远远超过了对药味的恐惧,神色怔怔地端起瓷碗就往嘴里送。
本有丝丝甜意包裹住舌苔,可她还是高估了自己。
当酸苦药味儿和葱姜蒜冲鼻臭味交杂袭来,虞清梧实在没忍住生理本能,将刚喝入口的药汁悉数吐出来。
闻澄枫见状连忙坐去她身侧,一只手抓了桌案上丝帕替她擦拭嘴角药渍,另一只手的宽大掌心轻拍胸口想让她好受些。不料,头回做这个动作的他事先没反应过来一个问题。
男子与女子身体构造不同。
他手心烫得仿佛烧灼着一团火,悬在半空,进退维谷。
便是这时,虞清梧转过头来,眼角微红,兜着薄薄水雾润湿纤长眼睫,蹙眉道:“我不喝了……”
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示弱模样,似比三月春雨后的桃花更娇柔,透着美丽的易碎感,让人只想狠狠揉进怀里。
闻澄枫掌心的火苗燃烧成烈火,渗入肌理惹得血液滚烫,他深吸一口气。
“我喂姐姐。”
音落,端起药碗将药汁含入口中,同时掰过虞清梧微侧的头,拖住她后脑勺。
唇瓣相贴,药汁在呼吸交融间,缓缓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