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人心 她是他唯一的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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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虞清梧眉间皱痕顿深, 低头看了眼床榻上的人面色苍白如纸,冷汗湿透额发。她指尖不由得攥住衣袍,压不住满心紧张追问:“你确定?不会有误诊?”

    范太医战巍巍跪在一旁, 心回话:“微臣确定,姑娘若是不信,可以再请安济坊的大夫来瞧。”

    曹操, 曹操到。他这话音甫一落下, 被虞清梧派出去的暗卫也恰好去而复返。带回来的两名大夫, 一位是方才来看过药方子的老医者, 另一位是寺庙中懂医术的胖和尚,分别给闻澄枫诊脉后,出了和范太医相同的话。

    真是瘟疫。

    虞清梧深吸一口气,经过短暂的忧虑之后,很快镇定下来。

    她在心底告诉自己, 不用慌张。治疗时疫的药方现成就有,且那方子的效用极佳, 三副药喝下便能彻底痊愈,只当是闻澄枫生病遭一场罪罢了, 并不会损伤身子。

    虞清梧这般安慰式地想透彻后, 当即让暗卫跟随老大夫前去药堂抓药,务必亲自煎熬, 而后速速送来。

    至于这位范太医,等闻澄枫醒后再行处置。

    她分配起事情来井井有条, 但将所有人都安排好之后,最终发现,似乎只剩自己一个闲人。虞清梧抽出袖中丝帕,浸润过热水拗干, 用之细心擦拭闻澄枫额间与脖颈不断渗出的虚汗。

    陆彦把范太医甩到柴房后又折返回来,见状不禁道:“虞姑娘,这时辰也不早了,您劳累了一整天,先回去休息吧,让属下来照顾主子就是了。”

    虞清梧坐在床榻边没有回头,手中动作轻柔依旧,淡声道:“我不累,你们去歇息吧,我想陪着他。”

    陆彦用力挠头:“属下的意思是,主子这染得毕竟是瘟疫,不准什么时候就会传染给身边的人。姑娘您要是染病,主子知道会心疼的,所以还是让属下这种皮糙肉厚不怕病的来吧。”

    闻言,虞清梧指尖一顿,悬在半空。

    她若病了,闻澄枫会心疼。

    现在情形反过来,他病了,自己也会心疼。

    越在乎,越心疼。

    陆彦注意到她的愣怔,以为是劝成功了,孰料,紧接着就听见虞清梧:“既如此,劳烦陆指挥使给我拿件面纱来,我戴在脸上好好注意些便是。”

    言下之意是摆明了不会离开,陆彦不是个擅言辞的,没办法只能依照她的办。

    半炷香的时间后,面纱与良药一起送进屋里,治疗时疫的药和预防时疫的药多少有些相似之处,便是掺了分量不少的姜末儿,味道冲鼻,对虞清梧而言,极其难闻。

    但这晌她端着药碗,甚至手执汤匙将药汁舀起放到唇边吹温,本能的生理不适无法避免,却破天荒没有厌恶。

    昏睡中的人喝药全凭身体下意识,进食很慢,虞清梧便也喂得慢,力求每一滴药都不浪费,只盼他早些痊愈。

    直到汤药见底,虞清梧将瓷碗搁到离床榻最远的窗台边,推开雕花窗深深呼吸了两大口新鲜空气,散尽屋里残余药味儿。可当听见身后蓦地传来一阵咳嗽声,她又连忙把窗子关严实,生怕冷风让卧病在床的人着了凉。

    好像她从没有过这样谨慎微的心情,今日是第一次。

    “姐姐……”床上的人出声唤她,嗓音沙哑。

    屋内茶炉始终温着热茶,虞清梧给他倒了一杯润喉,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热。”闻澄枫依旧是这个回答,又,“好像脑子里有团火在烧,牵扯得浑身上下都像被灼烧一样的疼。”

    “既然难受,便且躺着吧。”虞清梧按住他欲撑床板起身的手,“好好睡一觉,待药效发作兴许就舒坦了。”

    闻澄枫却并没有闭上眼睛,他眸色清明,声音却因患病有气无力:“对了,我感染瘟疫的消息有传出去吗?”

    “你且放心,不曾。”虞清梧不自觉带了些哄人的语气,“我特意叮嘱过给你搭脉的大夫,务必守口如瓶。”

    闻澄枫略微沉吟了一会儿,突然道:“不,不能守口如瓶,甚至不能藏着掖着。”他在虞清梧惊诧神色中,抬眼道:“姐姐,让陆彦把范升带过来。”

    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头顶随之响起陆彦粗犷大嗓门:“是,属下这就把那王八羔子提来。”

    完全不用虞清梧去叫,这人恪尽职守在屋顶待着呢。

    陆彦单手推开门,像甩麻袋似的把范升丢在地上,又顺带踹了他一脚。被麻绳捆成粽子形状的文弱太医经不住陆彦蛮狠的脚劲儿,身体惯性向前滚了两圈,正好跪在距离床榻两丈远的地面。

    “主子,这王八羔子嘴巴硬得狠,属下审了老半天才撬开他的嘴。”陆彦大刀阔斧地站在一侧,“果然和主子猜的一样,这厮早成了靖福公主的走狗。依属下看,这种叛徒留着也是浪费粮食,不如直接杀了省事。”

    长刀出鞘声与他的话音几乎同时落下。

    范升被银白刀光吓得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想躲,但碍于手脚全被绑着动弹不得,只能弯腰弓背,急急朝地上磕头。脑门儿和地面相撞,砸出一声闷响,惊险避过陆彦砍下来的大刀。

    “陛、陛下饶命啊,微臣也是迫、迫不得已。”他慌里慌张地解释,口齿吞吐。

    “陆彦,把刀收了。”闻澄枫靠在床头倚坐着,警告地瞥了他一眼,而后冷冷睨向范升,“你倒是看,究竟是怎么个迫不得已法?”

    他此时虽身体精力不好,脸色难看、嗓音也虚弱,但那双如夜似海的黑眸气势却不减,居高临下的威严如泰山压在范升头顶。

    骨头软的太医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瞬间什么都招了:“靖福公主找上微臣是在三年前。”

    “微臣是医者,自然不愿做残害病人的丧尽天良事。可奈何公主殿下她抓了微臣的家人,用微臣妻儿老的性命相威胁,微臣实在没法儿不答应,所以才干了那么多违心事儿,求陛下饶命啊——”

    闻澄枫被他哭哭啼啼吵得脑壳越发疼,不耐烦地寒声断:“三年前?”

    “除去望郡瘟疫开假药方以外,她还让你做了什么?她最初找上你,是要你做什么?”

    不怪闻澄枫会这样翻旧账追问,三年前,是他还在越宫的那段时日,对北魏宫中事掌握最少。而从近几个月的种种看来,闻槿妍每一次出手都是大动作,三年前很有可能亦然,闻澄枫极其有必要知道她当初干了什么。

    可范升却不话了,整个人抖得更厉害。

    闻澄枫顿时觉察出一丝不对劲,甚至隐隐有不详的预感泛上心头,沉声呵道:“话!”

    这一声反倒让他自己额穴突突地跳,不由得抬手按住发痛脑袋。

    虞清梧就在闻澄枫身边,明显看见他鬓角渗出越来越多冷汗,这是病中身体发虚的表现。不免想起安济坊中那些感染瘟疫的百姓在烧热后皮表生出红疹继而流脓溃烂,心底霎时翻涌出了浓烈担忧,忍不住劝他:

    “这事儿让陆指挥使去审吧,或者明后日再问也不着急,你先好好睡一觉,否则就算铁的身子也扛不住。”

    闻澄枫捂着嘴喑哑咳嗽,而后摇头道:“姐姐先回去休息吧,这件事对我来,耽搁不得。”

    虞清梧见他眼底满是坚决,便知是劝不动了,无奈叹气:“既如此,那我陪你。”

    闻澄枫罕见地没有因她有所亲近的话感到明显愉悦,面色依旧很沉。

    他冰冷视线落在范升发冠歪斜的头顶:“你既不肯,不妨让朕来猜猜看。”

    “连招供堂堂当朝公主你都能得干脆利落,毫不犹豫,这会儿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你怕成这样?与朕直接相关的事?”闻澄枫声调微扬,确是肯定语气,续道。

    “可三年前朕不在魏宫,那么与朕和闻槿妍都有关的,无非父皇和母后。而父皇身边多的是所谓炼丹仙师,纵然身体不舒坦也显少找太医署看诊,所以只剩下母后。”

    “算算日子,彼时正好是母后身怀六甲期间,你又是太医署院使,担负给母后安胎之责……”闻澄枫眼神越发犀利,比陆彦刀刃更凌厉,冷得仿佛下一瞬便能杀人,“范爱卿,还需要朕再继续下去吗?”

    跪趴在地上的人早已抖若筛糠:“微臣死罪……微臣死罪……”

    只会无意义地重复这一句话。

    “你当然是死罪。”过大的情绪波动让闻澄枫嗓音哑得不像话,“可朕要听你亲口,你罪在何处?”

    范升稍稍抬头,并不敢看谁,梗着脖子让脑袋更用力地砸在地砖,连续三下,额头嗑出重重血印子。末了,视死如归地开口:“微臣不该用药谋害先皇后腹中胎儿,一尸两命。”

    如同一道惊雷轰然砸在屋内三人头顶。

    震惊、诧异、难以置信。

    难怪闻澄枫,这件事耽搁不得,他看事儿素来敏锐。

    陆彦脾气最是暴躁,别在腰间的刀直接横在了范升脖颈,划出血痕。他握刀手臂颤抖,带动大刀嗡鸣作响,只等主子一声令下立马取了这王八羔子的性命。

    而闻澄枫双眼闭着,眉峰紧缩,像是在极力消化这个血淋淋的事实。饶是他早有预感,却也抵不过听见始作俑者亲口承认来得愤怒,乃至倍感恶寒。

    如豆烛光下,虞清梧清晰看见他双肩紧绷轻颤,双手紧攥被衾,露出一截的手腕青筋突起,指骨捏得咔咔响。

    他身上发汗止都止不住,短短没一会儿的功夫,贴身而穿的白色里衫就已湿透。虞清梧绞尽脑汁,想些话宽慰他,但不等自己开口,闻澄枫再度抬眼,眸底虽仍有痛色但更多的是冷意与锐利。

    “闻槿妍的行踪,有消息吗?”这话是问陆彦的,好几日前就派出去查的事,至今没个回音。

    “消息,不太算有。”陆彦道,“潜伏在各郡城的暗卫和守城将军每天都有信传过来,但都没见着靖福公主的踪迹。反而是宫里的暗卫誊抄了日日去公主府请脉御医的病案,上头写的确实是疟疾。”

    闻澄枫眉间深痕尽显烦躁,低骂:“连个人都找不到,朕养你们有什么用。”

    如果望郡瘟疫与闻槿妍无关,他姑且能相信稷荣州其余郡县的事也并非她策划,那么闻槿妍突染重病还有几分可信度。但偏偏她辜负了闻澄枫最后一丁点信任,在公主府养尊处优的人,哪这么容易沾上疟疾。

    陆彦连忙道:“主子您别动气,属下再多些派人去查。”

    “不必了。”闻澄枫断他,“她既然有本事躲过你们的眼睛,多几个人和少几个人能有什么区别。陆彦,把朕感染瘟疫的消息散播出去,务必让所有人都知道。还有,记得对外朕喝了药之后,病情加重,不省人事。”

    陆彦听他前半句话时,心里默默点着头,但后面的话直接让他整个人愣在原地:“主子,这不好吧?外头对您的传言本来就那个样子了,咱非但不灭火还火上浇油,不就坐实了他们的……”

    不得天命庇佑。

    最后几个字他没出口,但谁都听懂了。

    “哪儿学来这么多废话,朕明早要看见成效。”闻澄枫多了话开始咳嗽。既然敌在暗,他在明,那就引对方出手。想到这儿,语气越发不善,“再有,冯伍那颗棋子可以用起来了。”

    陆彦恹恹记下他所,反应过来自己的刀还架在范升这个畜`生脖子上,又问:“这个王八羔子,主子想怎么处置?”

    “多留他的命两天,只有他活着,朕服药后病情加重的词才有人信。”闻澄枫眼神一瞬间染上杀意,“之后该怎么办,还用朕教你?”

    言下之意,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而后,杀。

    范升瞬间被吓晕厥,连饶命都不会了。

    陆彦觉得这杂碎的脏血滴到地上属实晦气,当即像提鸡仔一样把人提了出去,屋内只剩下两人。

    闻澄枫脸色煞白,唯独眼底猩红,直直盯着什么都没有的半空,就这么坐在床头一动不动。虞清梧能听见他比寻常粗重的呼吸声,整个人沉浸在难以言的痛苦与愤怒之中。

    突然,闻澄枫薄唇动了动,过分沙哑的声音得凑近了才能分清他在什么。

    “一个个都背叛朕,连朕的亲妹妹也背叛朕,弑母之后还要弑兄,好得很,她真是好得很。”

    明明该是咬牙切齿的字眼却被他用含笑嗓音轻出口,宛如呢喃,叫人听不出丝毫恨意。他这幅样子反而让虞清梧觉得担忧,浓烈情绪不发泄地压在心底,容易积压成疾。

    可也不知是她乌鸦嘴,还是预感太准,下一秒,闻澄枫蓦地身子前倾,趴在床沿咳出一口血。

    灰白地面铺了一滩殷红,虞清梧错愕睁大眼睛,登时蹲过去扶住他,又用丝帕替他擦拭嘴角。

    闻澄枫浑身皮肤滚烫,衣衫尽湿,这口血仿佛带走了他半身力气,一时间没能起得来。

    两人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起伏胸腔下传来的心跳,虞清梧没有丝毫犹豫,抬手揽住了他的后背。

    “别,姐姐别碰我。”闻澄枫当即挣扎着,尝试推开她,“我染了瘟疫,会传染的,姐姐离我远一些。”

    这是第一次虞清梧没有在力量上输给他,按住闻澄枫挣动的脑袋让他放松靠在自己肩膀:“我不怕,与其看你被难受折磨,没多大威力的瘟疫罢了,又算得上什么。”

    着,还揉了揉他被汗水微微沾湿的发顶。

    这个动作仿佛什么奇怪的开关,几乎是瞬间,闻澄枫的心跳与呼吸皆平和了许多。但他仍旧没保持这个姿势,使了些巧劲儿轻轻拿开虞清梧的手,顾自坐去了离她最远的床尾角落。

    “姐姐错了。”他道,“瘟疫不是事,如果害得你生病了,我会自责愧疚,会比现在还要难受百倍。”

    “不,也不对。”他刚完的话又顾自摇头否认,“我现在不难受,这有什么可难受的。人心叵测,我倒庆幸这桩桩件件的事,让我看清了她究竟是如何的蛇蝎心肠。杀母之仇,我必要她血偿。”

    “何况我早该知道的,无论谁在这个位置上坐久了,都是孤家寡人,该对众叛亲离习以为常了。”

    闻澄枫无所谓地笑了一声,面色淡然。他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好了自我情绪,比虞清梧这个外人更快地接受了先皇后被谋害至死的凄惨事实,半分看不出脸上有过愤怒与难过的痕迹。

    虞清梧有刹那的恍惚。

    当初得知先皇后去世消息时,她在他身边,那会儿的少年天真脆弱得不像话。如今得知先皇后去世真相,她还在他身边,现在的闻澄枫却冷静成熟得不像话。

    他纵然在病中也依旧挺直的背脊扛过太多心酸,不再需要旁人好听的话哄慰,强大得能独自承受一切。

    有那么一瞬间,虞清梧竟希望他回到以前的样子也挺好,至少没那么苦。

    父亲不喜欢他,母亲护不住他,亲妹妹背叛他,北魏臣民议论他,还有那两年零七个月的光阴,自己的死讯缠绕着他。倘若虞清梧没有回到闻澄枫身边,那便是真真正正地众叛亲离、孤家寡人。

    如今自己站在这里,她是他唯一的光了。

    虞清梧伸出手去,拨开他贴在苍白面容的湿发,想自己答应他了,永远留在他身边。闻澄枫就在这时抬眸,他气虚无力地开口:“姐姐,我困了,想睡了。”

    已经到唇边的话停滞,虞清梧动作微顿后,话音咽下。

    心想他确实太需要休息了,至于那些话,左右不急这一时,明日再也是无差的。

    她将烛火吹灭,放下床帐。

    庭院风凉,弦月西垂,已是万籁俱寂的四更天,周遭只闻她一人呼吸浅浅。

    但虞清梧知道还有人在,她轻声唤:“陆指挥使。”

    黑影如夜鹰从屋顶跃下:“虞姑娘,您找我有事?”

    “确实有一件事。”虞清梧道,“冒昧想问一问,你手下的暗卫能不能近靖福公主的身?”

    “不好,想悄无声息接近的话,实际得看她身边的侍卫有多少。”陆彦挠头,“但如果不怕闹出动静,那就肯定没问题,我一个人都能徒手把她绑来。”

    虞清梧垂眸看着地面,檐下灯笼微光将脚下影子拉得极长,似乎闻槿妍原本的身量就有这般高挑。

    她想起吴为讲的那桩魏宫秘闻……

    “不要闹出动静。”虞清梧道,“麻烦陆指挥使去查一查,靖福公主究竟是不是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