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间章 恶魔 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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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间章 恶魔 Ⅵ

    在遇到巫参之前,巫商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疑惑自己为什么要活着。

    他的生母是个见不得光的情妇,偷情曝光后,被生父活吃了。他的生父似乎从此对人肉上了瘾,有时候他会看到对方的视线在他人的身体上流连——那是一种量食材的目光。

    看着他的时候,目光也不再像在看自己的孩子,而是在看一块肉。

    “家”比公馆还要大,这栋装潢古雅的宅子,有许多容易忽视的边边角角,年幼的巫商总是喜欢躲在里面,窥视整栋宅子里的人。

    他的父亲斯文英俊,身躯强健有力,是教科书般的Alpha。

    他的父亲的妻子——他的新母亲,是个善解人意的Omega,一举一动都很得体,哪怕丈夫把情妇的孩子领回来,她也没表露任何不满。

    他还有一个哥哥,是正儿八经的婚生子,聪慧优秀,前途无量。

    多么光鲜亮丽、花团锦簇的一家人。

    巫商缩在客房的壁橱里,透过一层墙壁,听到隔壁房间的动静。

    新母亲正在歇斯底里地痛骂自己的亲生儿子,骂他是个像猪一样不争气的废物,才让她的丈夫宁愿一直和情妇住在外面,也不愿意回家。现在好不容易熬死了对头,却要把野种接到家里。

    而他在外一向口舌伶俐的大哥则沉默地忍受着,除了偶尔给几个沉闷的“嗯”,其他时间都像是死了一样。

    ——真是光鲜的一家人啊。

    巫商捂着自己的耳朵,思绪像是云一样飘远了。

    他还要忍受到何时呢?

    大概是不知存在与否的神明当真听到了他的祈愿,当月的最后一天,在最后一抹春光还停留在庭院的桃枝上时,他见到了自己的老师。

    「听你长大这么大,还没有上过学?」

    男人弯腰上下量他,目光玩味。虽然嘴里是疑问句,可神情却是笃定的。

    巫商沉默地点点头。

    「时候竟然是个闷葫芦……难搞……」

    他听到对方嘴里嘀嘀咕咕些莫名的话,不知怎么就有一种感觉,对方就是冲着他来的。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男人自言自语着,径自牵起他的手,然后低头对他笑了一下,「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老师咯?——少爷。」

    最后三个字被刻意拖得又轻又长,带着股戏谑的味道。但是,巫商并不讨厌。

    他垂下眼,顺从地任这个陌生的家教牵起他的手。

    「不过我不太擅长带孩子啊……你今年几岁?六岁?七岁?八岁?喜欢玩什么?」

    「……」

    「你倒是句话啊!」

    「……」

    “算了,我们玩躲猫猫吧。躲猫猫玩过么?」

    「……」

    从七岁到十二岁,对方一直陪伴着他,他们玩了无数次的躲猫猫。

    就像当年在公馆时那样,这时尚还稚嫩的巫商,仍旧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但是和从前的窒息压抑完全不同,他觉得现在的自己,是很幸福的——书上的幸福,是这种感觉没错吧?

    虽然宅子里总是时不时消失一个帮佣——不知是被父亲吃了,还是被母亲赶走了,或是被哥哥玩死了;虽然这里比公馆还要阴森压抑,但因为老师在,所以一切都变得可以忍受了。

    ——直到某次他们师生躲猫猫时,老师找到了父亲的“肉窖”。

    「……」男人不可置信地怔在那里,「虽然我一直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但这也太……」

    他将目光投向男孩,有点恍然却又更加震惊地问,「所以他看你的眼神是怎么回事……?我以为他只是个单纯爱你母亲,所以就着你吃代餐的变态而已——原来那是食欲么?」

    巫商避开了他的视线,他感觉羞耻。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你……」老师欲言又止,呆愣过后,忽然一把握住他的肩膀,「这是什么恶心的垃圾堆,喂,我们逃走吧!」

    巫商总算抬头,直视了老师的面容。因为日光太盛,以至于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不知是不是记忆的美化,总之这一幕,无论后来巫商回忆起多少次,都觉得对方灿烂得像是天神。

    大概老师实在是太美好了吧——是那种,他愿意把一切好的辞藻,全部堆砌加诸其身的美好——所以才让从未感受过世间善意的他,对以后的生活稍稍产生了一些期待。

    记得在他八岁还是九岁的时候,对方给他上文学课时,曾经读过这么一首诗。

    「——我本可以一直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日光透过精美的雕花玻璃窗,铺洒在书房的桌面上。巫家的房子都是上百年的老式洋房,画风典雅古旧,像是旧时代的残影。

    巫商坐在沙发椅上,听坐在对面椅子上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读诗。

    蓦地,巫商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触动了。上文学课从来没什么精神的孩坐直了身体,第一次主动询问。

    「老师,这是谁写的?」

    「一个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写的。很美,对么?」

    「是的——后面应该还有吧?」

    可男人只是笑笑,轻飘飘地带过了这个话题:「没有了哦。」

    直到最后,他被改名叫巫参的男人收养,成为亲密的一家人,又被对方抛弃,他仍没有得到那个答案。

    -

    本来巫商都快要把这件事忘了——他以为他忘了。

    直到某一天,他和自卫队再一次结束了愉快的合作,去找某个老混账分赃时,从对方的桌子上看到了一本《外国诗选》。然后只是这么随意一翻,就看到了那首熟悉的诗。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

    那一刻,巫商被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击中了。令他感到恍惚和震惊的,不是这首本身,而是想不通当年男人为什么要瞒着他这后半截——这么普通的文字,有什么好隐瞒的?它有什么寓意么?

    因为过度重视那个人,所以总是习惯反复咀嚼对方的每句话,巫商也知道自己过度解读的毛病有点变态,可他控制不住——哪怕对方已经抛弃他很久了,巫商仍旧没有改掉。

    穿着花哨的男人迈进自己的办公室,见到他时挑了挑眉,声音拖得老长,做作又浮夸:“谁——让你乱动我东西了?”

    哪怕不想承认,但对方跟自己最在意的那个人,在许多动作和微表情上,确实该死的像……当然,这人比老师讨厌一万遍就是了。

    巫商的表情一垮,将手里的书扔给了它的主人。本来是有正事要的,但是一看到这人,他心里就火大,于是毫不犹豫地转身,眼不见心不烦。

    “我去找傅先生。”正好兑换一个上次傅白雪许下的酬劳。

    他十二岁被仰慕的老师丢弃,来到了燕北,一直到待到现在。整整三年的时光,自卫队从没限制过他的自由,没有私吞他的酬劳,如果真的不开心,大可以一走了之。以他的脑子,哪怕日后分化成了个Beta,也能在这乱世活得很滋润。

    他之所以一直待在自卫队,不过是想要寻找老师的线索罢了。

    最近他有个很不可思议的想法,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他觉得这个失去记忆也没有名字的零,就是他最重要的那个人。

    明明是哪里都不像的两人,可又总是让巫商觉得,他们实在是太像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总觉得他们是同一个人,或者自己只是在做梦,梦醒后就可以埋进对方的怀里撒娇抱怨,自己做了个噩梦,梦见你跟我玩了一个好长时间的躲猫猫,还装作另一个人故意来气我,我吃了好多苦好多苦,但我一直在找你……

    所以他找傅白雪要了零的任务存档。他想要确定一件事。

    傅白雪是个守诺的人,在他保证自己绝不会做任何不利的事,并且绝不外泄内容后,给了他一份任务执行记录的复印本。

    他拿着那几张纸,觉得自己走回四合院的脚步都是飘的。

    一进门,他确定了无人监视后,就怀着难言的畏惧和激动,细细地翻看起来。

    然后,他那丝幻想,就被现实砸成了碎末。

    同一时空下,一个人是不能出现在两个不同的地方的。手中的纸张完完整整地记录了零的行动轨迹,而那时,他的老师,还在陪他在那栋宅子里发霉。

    那天巫商对着那张纸发了很久的呆,然后默默点燃了火机,看着火舌着卷,将它烧成飞灰。

    他茫然地坐在地上,靠着门板,冷眼看着火苗吞噬了纸张后尤不满足,开始进一步攀爬,想要吞噬他的身体。

    那一刻巫商一点也不想躲,他累了。

    爱怎样就怎样吧,他厌倦地想。从未知之地传来的絮语愈发清晰,像是在引诱他脱下这具沉重的皮囊,与它融合为一体,拥抱永生。

    这毛病他生母有,那时他还在公馆住着,大家都背地里叫他们是大疯子。他也以为这是遗传性精神病的一种,直到他得知,老师也有这个毛病。老师对他过,这是精神力强大的人才会出现的“共感”,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要注意时刻稳定心神。

    以前他的时候时时刻刻能听到,一是不会控制,二是环境太压抑,刺激得他精神不稳。

    「那东西就像吸血虫一样,」老师面露厌恶之色,「平时它不敢招惹你,但只要你的状态差一点,就会涌上来,一个劲在你的脑子里念经,让你快点死快点自杀……」

    「原来那些话,是诱惑我自杀的意思?」

    男孩喃喃,仔细一想也确实,每次他听到这些声音时,都觉得活着没意思。

    「所以商,千万千万,不要中计。」

    老师握着他的肩膀,脸上是嬉皮笑脸的神色,注视他的目光却很认真。

    「不管以后遇到什么事,只要告诉自己,坚持下去,也许明天就有转机了——就可以了。一定不要随便放弃,知道了么?」

    当时,眼底好不容易有了点光彩的巫商点点头,露出一个很可爱的笑容。

    「只要有老师在,我一定不会随便放弃的。」

    ——所以,我这可不算是破坏约定。

    巫商一只手抱着膝盖,任由火苗舔舐他另一只手的衣物。当时他的前提是老师在,而现在,既然对方不在了,他也就不想坚持下去了。

    他还记得从前,老师为了恐吓他,给他绘声绘色地描绘了“那个东西”有多可怕。

    「精神海——咳,我是,那个跟克苏鲁似的难以形容的东西,真的非常非常恶心。它不但腐蚀性强,而且又黏又腥,人一掉进去,转眼就什么都没了——你以为这是最恶心的么?不!最恶心的是,哪怕你人没了,意识还在!然后你会被迫和那玩意儿合体……知道什么叫强█么,那就是赤条条的强█!」

    当时的巫商只当他在故事,揶揄道:「描述得这么形象,莫非你被█过?」

    对方一把拍开他的脑袋,脸色不虞。

    「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巫商不是受虐狂,老师这么认真地千叮咛万嘱咐过了,他也自然没有尝试的想法。只是现在想到这些,他却忍不住低低笑了下。

    不知道自己若是死后,真的去了那个未知之地,能否在那里,遇到老师?

    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只是心里从不肯承认:老师并不是忽然丢下他跑了,而是——

    “轰!”

    他的门被暴力破开,一个花里胡哨的身影逆着光,像是天神一样,轰开了他紧闭的房间。

    自从老师消失后,阳光似乎从未如此鼓噪过,就那么张扬地洒在了他的身上。

    “喂,臭子,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男人似乎是难以理解,利落地扯下他烧着的衣服,扑灭了火焰,然后一把将他拽出了没有开灯的阴暗房间。

    对方绣着鸟雀的艳色宽袖,像是他和老师相遇那天,庭院里那抹停留在桃枝上的春色。

    巫商怔了下,忽然问:“为什么要略去后半句?”

    “什么略去后半句?”对方被他没头没脑的问题整懵了。

    “就是……”巫商又将那首诗背了一遍,然后固执地问,“如果是你读给孩子听的话,什么时候你会把后半句省略掉?”

    男人完全懵了,心想这鬼真的愈来愈莫名其妙了,但看着现在对方明显精神不怎么稳定的样子,还是思考了一下,严谨道:“我应该不会给孩读诗吧……”

    “万一呢?”

    “万一……那我应该很……怎么,疼、疼惜那个孩子?”

    “……”这回换成巫商懵了。

    男人直接坐在了老四合院的门槛上,也不管一身行头会不会变得灰扑扑的。

    “因为世事无常嘛。”他翘着二郎腿,随意道,“这世道这么操蛋,没人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所以如果真的有一个我肯耐着性子,给他读诗的孩,我肯定恨不得把什么好的都给他,什么破烂事都不让他看到——但这不可能啊,我没那么大的能力。”

    “……”

    “但是省略一两句诗这种事还是能做到的,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是觉得太忧郁了,不适合孩——尤其是你这种一看就想得很多的鬼头看罢了。每天开开心心玩玩游戏捉捉迷藏多好。”

    巫商的心颤抖了一下。

    「我是大人,你是孩子。正事交给大人,孩子,只要每天开开心心、每天玩游戏捉迷藏就好了。」

    他慢慢低下头,余光仍旧能看到男人衣摆上灼灼怒放的桃花。

    “是么……”

    哪怕眼前铁证如山,巫商也有点不确定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心中这份重新燃起的微薄希望,到底是出于侥幸,还是真的直觉。

    如果耽溺于旧日的幻影,就会错过眼前的花期;如果抓住盛放的花朵,就要丢掉惦念的旧物。

    可如果,二者根本就是同一个呢?

    -

    时间回到现在,巫商站在傅白雪的面前,本来是想讨个法,却在对方的目光下哑口无言。

    巫商自负聪明,可哪怕是他,也难以揣度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