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十八、白色相簿⑤
十八、白色相簿⑤
自从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后,原本阴郁刻薄的巫商就飞速完成了进化。他依然很阴郁、很刻薄,本质依旧是苦的,却学会在外面裹一层糖衣,变成了个乍看跳脱又好动的人。
……就是太假了。
本来,我不怎么想管孩之间的争风吃醋,但是巫商像是试探主人容忍底线的猫,实在是闹腾太过,我不想再由着他欺负昭瑶了。
我放下碗筷,按住了想扑过去人的昭瑶——昭瑶委屈惊愕地看过来,一双眼睛里写满了“你不帮我出头就算了,为什么还不让我自己找场子”的控诉。
我用纸巾把嘴抹了:“阿昭,好好吃饭,我跟巫商聊聊。”
我们关系缓和后,我对巫商的称呼一直是“商”——是他某天要求的,原因是他老师也这么叫他——这次我连名带姓地叫他后,很明显看到巫商的脊背绷紧了,像是在承受来自我的鞭挞似的。
明明还没有斥责他,他就已经开始痛苦了。
……所以到底为什么啊?为什么明明知道我会不高兴,昭瑶会不开心,他也会不开心,巫商还是要三番五次地去做这些幼稚的事情?
省略彼此心知肚明没有意义的教,我直接问:“你到底在想什么?”
巫商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耳朵高高竖起的昭瑶,没话。我了然,直接把人拉着上了楼。
这房子的条件不怎么样,卧室里连凳子都没有。在床上坐下后,我道:“吧。”
这么久的交道下来,已足够让我明白,巫商是个十分厌恶坦诚内心的人,让他主动交代自己的内心活动,比杀了他还难。
他褪下了面具一样的浮夸神色,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反问:“你真的不明白么?”
为什么会明白?我觉得我们之间的了解并没有到那个程度。我揉了揉额角,确认道:“等等,巫商,你不会真的把我当成你的养父了吧?”
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我到底哪里入了他的法眼,但不是就是不是,我和他的老师不一样,我对他没那么深的感情,更无意背负他的期待前行。
这么大概很卑鄙,但我觉得我们之间,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我给他一个追寻前人旧影的幻梦,他予我他的智谋和身体。其中或许掺杂些许真心,但绝不会影响到彼此的原则。
但现在我发现我想当然了,情热的少年人,是无法像成年人一样,对感情收放自如的。从他开始模仿我行为处事时,我就应该想到——他不该这么靠近我。
大概是前阵子我太好话了,让他产生了错觉。我该醒他。
我观察他的脸色,调整自己的语气,怎么毒辣怎么来:“你不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会像他一样,毫无保留地给你一切关怀和爱,永远无条件站在你这边吧?”
“…………”
“逝者不可追啊,商。”我捧起他的脸,声音很轻柔,“你的老师早已死了,你也快点清醒吧。”
他苍白俊秀的面庞被我握在掌心里,是全然柔弱的姿态,我清楚地看到一瞬间露出痛极了的神色——那是非常非常痛,痛到没有办法遮掩的程度。
我放开他,掩上房门,留他一个人在黑暗中舔舐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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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楼去,昭瑶还坐在饭桌前,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
我笑道:“怎么了?”
他问我:“你他了?”
我回忆着巫商当时的表情,若有所指道:“嗯,对啊,被得很惨呢。”
昭瑶没有露出我以为的,扬眉吐气的表情。他瘪了瘪嘴,声嘟囔道:“活该。”
我细细地、认真地观察他。
昭瑶和巫商,是从性格到处事,都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在体会过巫商的残忍冷漠后,面对昭瑶的天真纯善,很难不动容。我甚至很理解,为什么水龙坡这个恶臭之地,会孕育出昭瑶这种傻白甜来?
我问昭瑶:“你为什么不开心?他那样对你,时常挑衅和侮辱你,看到他受到惩罚,你难道不该笑出来么?”可以肯定,如果现在他们立场调换,被我用语言羞辱的是昭瑶,巫商一定会拍手叫好,并津津有味地看热闹。
昭瑶露出有点困惑的表情。他不太明白地看着我,眼眸一如既往,又干净又明澈。
“我为什么要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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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自卫队里还有很多事要忙,我本来昨天就要回去的,硬是被巫商留了一夜,现在天色已经不早,我吃罢早餐,就匆匆往自卫队赶。
临走前我对昭瑶嘱咐:“这两天商的心情应该不会太好,他要是不想教你,那就算了,我回来教。要是他再阴阳怪气,你也不要忍着,直接怼回去就是了。”
昭瑶懵了下,表情臭臭的:“他不是我的二哥么?”
我一下子卡住了——怎么,原来昭瑶虽然很不爽巫商,但其实心里已经把他当作家人看待了嘛?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太实心眼了啊!?
我罕见地不知什么好,并由衷产生了羞愧,在他“你搞什么鬼”的疑惑表情中,我颇为狼狈地逃走了。
昭瑶:“……?”
等到了基地,我跟傅白雪聊起这件事,老白撑着头,没忍住笑了下。
我有心给自家孩子争取点好感,伸手捏着他的衣袖,轻轻摇晃了下,用撒娇的口吻道:“老白,昭瑶这么老实善良的孩子,还有天赋又肯努力,你真的不喜欢?不应该啊,对着我们队里的皮猴你都那么有耐心,怎么我们昭昭竟然不是你喜欢的那一挂的么?”
深秋已至,傅白雪今天穿的,是一件肩部绣着竹枝的天青色长衫,外罩一件黛黑外褂。长衫的袖口紧窄,我拽着的时候,手指轻轻蹭过了他腕间的皮肤。
傅白雪手腕微微一转,仿若无意般,避开了我的触碰。
“本心来,昭瑶我并不讨厌。”他的目光同样避开了我的视线,然后想起什么似的,生拉硬拽地岔开了话题,“对了,你订的衣服到了。本来和我身上这件是同时到的,不过拿来时你已经去水龙坡了。”
我和傅白雪的衣服,都是在同一家裁缝店里订的,那个老板身为Beta,却觉醒了异能力,不过只是对视力的强化,干脆去开了家裁缝铺子,专门给自卫队做衣服。现在下面的年轻人穿的蓝制服,就是这个老板画的样子。
虽然都在穿现在不时兴的衣物,但老白大多是长袍青衫,我则不规矩得多,只要样式漂亮,颜色艳丽,宽宽大大的,我都喜欢。
巧合的是,这次那边送来的衣服,也是天青色和黛黑色的,是和傅白雪身上的同样的料子,不过我的黑色是在里面,是个交领短衫,配撒花阔裤,和天青色对襟长卦。
比起傅白雪那套简单至极的长衫,这套行头似乎用尽了老板毕生功力,明明是清淡颜色,愣是被枝繁叶茂的金银绣线衬出了一片勃勃生机。嗯,是我喜欢的那味儿。
我当即准备脱了衣服试,傅白雪也很熟了,在旁边帮我穿戴。
穿到短衫时,我把微长的头发往侧边拢了拢,露出了后颈。在一旁折衣服的傅白雪顿了顿,视线停在那里,不动了。
“去找巫商了?”他明知故问道。
“对啊。”我把花团锦簇的外褂往身上拢,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毕竟是百分百的适配率,不用白不用啊。”
“……”他没话。
我没回头,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我的发间、肩膀,最终还是定在了后颈。
有些事,也是时候该清楚了。我斟酌着词句,对傅白雪:“老白,之前我发/情期时,多谢你帮忙。不过以后,应该用不着你再去费劲找人了。”
傅白雪伸出手,我一瞬间以为他会我,肩膀禁不住缩了一下。他却只是替我把压在衣服里的发丝理出来,很温柔地顺了顺。
我又感到了他那股极力压抑的情绪,像是厚重岩层下奔涌的岩浆。这种压抑、忍耐、克制的感情,我已经隐约察觉到很多次了,只是我始终不明白,傅白雪到底在忍耐什么,又为什么要忍。
“……”
“……”
他的体温不像昭瑶一样,永远像个温暖的火炉;也不像巫商一样如同冷血的蛇,他一直很稳定。那点手指的皮肤接触到了我的脖颈,若有似无,是微热的。
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
以前我们在战场上,同睡一个帐篷。昼夜的温差总是很大,我冷得直往他怀里钻,偶尔我半梦半醒时,能感到傅白雪微热的体温,和他落在我颈间平稳的呼吸。
当时我是否保有什么期待呢?我也不清,我只是含糊地咕哝着呓语,把脖子露出来,更深地埋进他的怀里。
但是傅白雪始终都什么都没有做。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
就像他面对巫商的诘问时的回答,如果他有想点什么,那怎么还轮得到巫商?
可是在我们相互试探、彼此蹉跎了那么久、我对他已经彻底没了脾气以后,却又让我发现,他一直在忍——这太有意思了,我简直觉得滑稽到想笑。
他的手指从我的发丝中抽离,却没离开,而是在附近徘徊。
我把刚刚穿好的繁复衣衫往下拽了拽,再次露出后颈,让巫商留下的牙印清晰地落在他的眼里。他的手指终于找到了去处,指腹轻柔地摩挲着那里的皮肤,像是展平一段皱巴巴的绸缎。
“看清楚了吧?”怀揣着一点微妙的恶意和报复心,我问。
“……”
傅白雪没话,只是指尖的力道重了点,按在我的后颈上,像是要把那个牙印戳出一个洞。
我忽然又觉得没意思了,草草拢了衣襟,准备走人。
傅白雪却拦住了我,我心里升起了一点的火苗,故意没好气问:“干嘛?”
他薄唇紧抿,一丝不苟地将我把潦草套上的衣服整理妥当。在他蹲下去替我整理裤脚时,我简直恨不得一脚踢过去,但我忍住了。那样对待挚友,不是我该做的事。
我把今天自己的所有心潮起伏,都归结于Omega操蛋的生理期。
他平稳地声音从足边响起:“了多少遍,这种衣服的裤脚,要整理好,免得摔跤。”
“……”
我忽然想起,在一开始,为什么我那么喜欢穿这么麻烦的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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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卫队制服的设计图你看了么,蓝色制服,我觉得还挺好看的。”
依稀记得是初夏晚春的时节,在傅白雪住的四合院里。我躺在傅白雪的大腿上,手里拿着裁缝店老板画的草图,伸长了胳膊怼到傅白雪面前:“你看看,你看看。”
傅白雪微微往后仰,为我摇着蒲扇:“你做决定就好。”
我摸着下巴:“但是这样的话,我们岂不是要以身作则?但我觉得老白你的脸,你这身段,和这种制服不太搭诶。”
傅白雪脾气很好:“你想怎么样?”
我眼睛一转,落在他手腕上的串珠上。那会我们都还不如现在有钱,送给他的石头,只是鸡血石而已。印象里那好像是我第一次给他送这些,根本就不懂,起因只是灵光一现,觉得这个东西很衬他。
“我觉得你比较适合穿长衫。”
傅白雪终于肯分我一个眼神,他纠结得真情实感:“长衫?也不是不行,但穿着那个去弹吉他,总觉得很奇怪。”
“穿嘛穿嘛,我想看。”我怂恿,“大不了搞副业的时候换身行头,比如染头奶奶灰什么的。还能让别人认不出来,多好——话你什么会喜欢听重金属啊,真的跟你一点也不搭,在我的心里,你就算不会弹古筝,也应该会拉二胡吧,结果去弹电吉他算什么事!?”
他瞟我一眼:“秘密。”
我气结,他还在那跟我讨价还价:“那你呢?现在穿一身这个出门,别人会觉得我有病的,你不能独美。”
我笑得几乎从他身上跌下去,故意道:“不行啊老白,我没你那么佛,我喜欢花的啊。越是花花绿绿的,我越喜欢。”
他当时没话。结果第二天,他就去找了那个裁缝,托对方做了两套衣服,一套桃红的,一套黛黑。他要笑不笑地在我身上比了比那套桃红的,上面用金线绣的雀尾栩栩如生:“够花了吧?”
真的太花了,花得我受不了。我往旁边躲了躲,傅白雪不依不饶,那会我还年轻,还要脸,闹一阵,还是被他按着穿上了。
“这么花,我虽然是个Omega,但也是个男的,这我真觉得……”话没完,就在他带着热度的视线下消音了。那好像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那么明显的意动。
我撇开脸,只觉得耳根也跟着烧了起来,低低问了声:“……好看么?”
余光瞥见傅白雪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他蹲下身,修长有力的手掠过我赤裸的脚踝,若有似无的停了停,然后轻轻拂开撒花般的裤摆。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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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我穿戴整齐,在傅白雪面前转了一圈:“好看么?”
“……”他直起身,下意识把玩着手串。现在我有的是钱,送他的石头,早已从随手抢来的鸡血石,变成了水头极好的碧玺。
镜中的我们,身高相仿,一个穿长衫,一个穿大袖,里外衣襟的颜色恰巧反了过来,是完完全全截然相反的两个人。
傅白雪终于弯了弯眼睛。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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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话:兄与弟③
巫商冷笑:“凭你也敢嘲笑昭瑶?你也配?”
作者有话:
所以阿宁死后,傅白雪真就染了奶奶灰去弹电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