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三、小哑巴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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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哑巴

    那个少年人大概十七八岁,很高很瘦,肤色带着蜡黄,发型一看就是被集中起来被推子推的,和沈和平一样,被剃得很短。

    他脖子上带着跟踪项圈,穿着一件白色的宽松单衣,下面是同款的裤子——就像病号服一样,没有任何御寒左右,目的仅仅是遮羞,以及易脱。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穿这种白衣服的人。

    每逢周三、周五、周末,就会有一批白衣服被持枪的警卫们从地下带出来,他们会在这片被高压电网圈出的农场里做农活。割草,收麦,施肥,松土,等等。

    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是被关押的犯人,做农活是对他们的处罚。但我后来发现出来做农活,对这些人来,似乎是不得了的奖励。

    藏在地下的白衣服似乎不是一般得多,起码我在这盯了那么久,还没有看到第一次看到的熟面孔,可见他们是轮换的。

    但偶尔,我会看到些“熟人”,他们无不是身体更强健的那些,明显是顶了别人的名额,看守也对这种行为睁只眼闭只眼。

    我觉得很有趣,又观察了一下,发现这些白衣服的处境比我想象的更糟。

    如果三五七是放风时间,周一就是扔“厨余垃圾”的时间。每当那时,警卫们就会拖着一个个裹尸袋从地底出来,扔到农场后面的冷藏库里。周二再由卡车运走,不知道拿去做什么。

    我注意到周四时一辆辆卡车会重新拉来物资,其中的一个大头就是给白衣服们吃的肉罐头——没有商标,没有生产日期,是自制的。

    我好奇地偷过一个,一开看到里面的红肉,某种令人作呕的糟糕预感就令我把它翻在地。

    我不想知道它们是用什么做的。

    那群白衣服是某种消耗品,是某些实验材料,定期让他们来到地上做农活,不是惩罚,而是类似于——鸡要散养才好吃——的理由。

    哪怕持续近百年的战争,让我早就明白“人类在伤害同类这件事上无所不用其极”这件事,但我仍然会为他们一次次刷新我的下限而震惊。

    但我对他们的遭遇没什么感觉,这是巫家掏腰包建的研究所,我只想拿它去嘲笑巫琦,再敲诈一罐糖果。

    但——但这个少年不一样。

    我坐在树上盯着他,仔细体会着自从他出现起,胸口就开始传来的、连绵不绝的疼痛。

    这就是心痛么?可为什么。

    我很确定徐平安让我带入了我的某个关系亲密的人,但我看到他只会觉得——嗯,慈爱。

    虽然他叫我姐,但我感觉自己像是他妈。

    所以同样是代餐,为什么我看到这个少年会觉得心痛?

    痛一会儿是有趣,不断不断不断不断地痛,就是折磨了。

    我讨厌折磨。

    于是我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飞掠而去。

    之后,我们已经结伴同行以后,一次提起过去,他忽然笑了,对我手语。

    「我当时一直以为,树林里藏了一只鸟,在偷偷看我。」

    我想了想,然后问:「你是把我露出的裙摆当做羽毛了么?」

    他点头,手语得飞快,大概是想表达的话太复杂,我没看明白,最后他无奈地选择了手写。

    他的字迹,一点也不像沦落如斯境地的孤儿能拥有的,字体苍劲有力,像是幼时被父亲抱在怀里,一笔一划雕琢出来的。

    我想像着那个画面,没留意露出一抹笑意。

    「有时我能看到一抹白色,有时是蓝色,还有鹅黄和粉色,当时我心想,这只鸟不但会变色,还很爱漂亮。」

    他把纸条展示给我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墨绿色的丝巾,那是我当时很喜欢的颜色。

    他的手动了下,似乎是想给我系上,却不动了,睫毛狠狠颤动几下,然后全身都红了。最后,他只匆匆用羞得发红的手指写下几个颤抖的字。

    「给你,爱漂亮。」

    不过这会儿我还不知道我要跟这个少年纠缠多久,我只是想逃开。

    自从我失忆后,整个人一直处在种恍然如梦的飘忽之中,这世界都是个巨大的迷宫。我知道它是真的,但我……我就是很难做到。

    你能感知到自己的灵魂么?我可以。

    我感觉我的灵魂飘飘悠悠,它被我的肉体绑住,但那联系已经很微弱了,就像是蜘蛛丝一样,只要稍微挣脱,就能扯断。

    而在意识的尽头,有声音一直在呼唤我,让我过去,让我挣脱我的肉体。

    偶尔我会往那深渊般的尽头眺望,饶有兴味,很好奇那边有什么,要不要干脆过去算了。

    但每次我想抛弃身体奔向那处时,脑海中总会浮现出沈和平的脸。

    我知道与肉体断掉联系意味着死亡,我并不在乎,因为它很有意思,但我大概在还有放不下的人。

    不是沈和平,而是我透过那个年轻人看到的、过往的影子。

    我就想,那就再等等吧。虽然现在很无聊,但也许再等等就能遇到有意思的事了呢。

    但这有趣,绝不包括这个——我眼中的世界虚幻缥缈,梦一般的怪诞荒谬。但这并没什么关系,既然它于我如梦境,那我也不必报什么真情实感,这样就很好。

    可那个白衣服的少年在我的世界里撕开了一道口子,让我体会到了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现实是痛苦的——非常、非常痛苦。我痛得发抖,我空虚得发疯,我想哭,我想抠破我的皮肤直到指甲断掉,我想剖开我的胸膛取出我心脏,我想检查上面到底刻着那些名字,我想知道——我到底失去了什么。

    我不想回到现实。

    所以我狼狈地逃走了。

    -

    我大概无所事事地待了一周。

    第二个周四到来时,我想着那一摞摞食材不明的肉罐头,终于还是忍不住,再次躲进那农场旁边的树林里。

    要怎么才能让他不吃奇奇怪怪的东西呢?

    我看着那个弓着背正割草的少年,想了又想,再次跑掉了。

    我直接闯到了沈和平驻扎的营地,找他的班长有事。沈和平端着个饭盆准备去饭,大概才结束了训练,浑身臭汗。我有点嫌弃,用衣袖给他了擦他脸上的汗水。他身边的战友再次哄笑起来,沈和平的脸涨得通红。

    他像根柱子似的等我擦完,才顶着红到滴血的脑袋磕磕巴巴叫了句“姐”,然后一溜烟跑去叫他班长了。

    班长还是老样子,一看就凶巴巴的,一看到我就皱起了眉,像是一条皱巴巴的毛毛虫,压低了声音(还是很大声)问:“你来干什么!”

    我捂住自己的耳朵,幽幽道:“班长,你知道刚才有鸟掉下来了么?”

    “谁是你班长!——什么鸟?”他下意识抬头看。

    我歪歪头:“因为被你的声音震碎翅膀,就从天上掉下来了。”

    他:“……”

    啊,班长好像生气了。我又发了会儿呆,直到再度被他的怒吼唤醒。

    “嗯?我的目的刚才就了。”

    他拧眉看我。

    我指了指天上:“我想要一只鸟。”

    战争有多么拖垮民生是不难想到的,战火肆虐到现在,武器从一开始的高精尖导弹粒子波对冲什么的,变成了现在的步枪土炮——不是没技术,而是太耗资源了。战场从军备对抗到雇佣能力者左右战局,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的鸟,就是他们营地专门培养出的一种运输鸟。因为现在军阀林立,各地间的铁路公路都被摧毁大半,这种运输鸟就成了短距离急件的必备。

    “我知道你们班是专门养这个的,否则不至于只做街道巡逻工作。”我认真道,“我只要一只老鸟就行了,可以把整个糖罐都给你。”

    他气笑了:“你在向我行贿?”

    但这只是有爱的互助。

    班长这人非常死脑筋,无论如何都不肯答应,最后我没办法,抬出巫琦压他,他才不得不咬牙同意了,铁青着脸给了我一只折了左边翅膀的鸟。

    运输鸟最先开始是一个能操控鸟类的能力者开发出来的,经过几十年的研究,这种人工培育出的鸟种已经比较稳定了。只是到底违背了生物进化的天性,它们的寿命很短,也脆弱很多,还经常会产生畸形儿。

    这只老鸟还不到两岁,但已经进入暮年了。它与秃鹫一般大,展翅后约有六米,毛是灰色的,背脊很宽,方便驮运东西。只是现在一边翅膀耷拉着,据是被流弹击中,击碎了骨头,伤好后就飞不起来了。

    它的眼睑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白翳,其他的鸟都没有,我猜它快死了。

    我将这只老鸟抱在怀里,它乖顺地依偎在我的胸膛里,任我把它带回了家。真奇怪,我能感受道那颗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还有它因不安而微微颤抖。

    我亲了亲它的脑袋,捏住了它受伤的那边翅膀:“不要怕,乖,忍一忍就过去了。”着,我再次捏碎它的左翅,它疼得惊恐得想飞走,却飞不起来,只能哀哀地痛叫,想躲又不知躲到哪,最后再次扎进了我的怀里,瑟缩着缩起脖子。

    太可怜了。

    我又亲了亲这只鸟:“你马上就好了。”然后发动了自己的能力。

    我似乎可以轻易摧毁很多事,也能把它们修复好,我之前把自己的胸切掉就是这样修好的。但这是第一次用在其他活物身上,不知道能不能行。

    令人高兴的是它起效了,我看到它的翅膀渐渐长好,然后它和右边一样舒展起来,用力扇了几下,接着飞了起来,似乎要从窗户逃走。

    “真好!”我假装没发觉它的挣扎和恐惧,轻易把它从空中拽下来,重新抱进怀里用脸蹭了蹭,然后狠狠亲了它一下,“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叫灰好不好?”

    灰用翅膀挡住我压下的嘴唇,生无可恋地叫了一声。

    -

    从那天起,灰就变成了我给那个少年寄东西的信使。

    我始终不敢去找他——那真的很痛很痛——在训练灰认得路和那少年后,我就躲得更远了,每次都钻进树林深处,确定那少年看不到我。

    一开始我只敢给那少年一点水果。我不知道他缺什么,也很怕太明目张胆会给他惹麻烦,所以就给他一点野果什么的。

    他第一次被灰扔过去的野苹果砸中脑袋时茫然的表情,我大概能笑一年。

    不过灰回来就被我教训了,我狠狠给了它一个暴栗,威胁它要是再捣乱就去吃农场里的三无肉罐头。它被吓得乱叫。

    后来我又给那少年寄了很多东西,多是些警卫睁只眼闭只眼的野果,偶尔弄点芒果香蕉之类的稀罕货,这时少年就会露出惊喜的表情,偷偷摸摸躲起来,和灰一起吃。

    有时我见他抚摸着灰的皮毛,像是想什么,最后却一言不发,只眼含忧虑地拍拍它的脑袋,目送他飞走。

    有次我忍不住,给他寄了一罐自制的肉松。这个东西很好藏,也很能放,他可以吃很久——越是看他,我就觉得越痛,但也越不想让他吃那些乱七八糟的鬼东西。

    他收到后惊异地四顾,甚至差点跟我对上视线。我吓了一跳,连忙往树丛深处躲,又觉得不对,慌手慌脚拽了拽裙摆,把过分鲜亮的颜色藏起来。

    他抱着肉松罐子跑了两步,似乎在寻找我是谁,然后张开口,像是呼唤,我却没听到声音。

    “……”我停下躲藏的动作,心翼翼地探头看了看。

    确定了, 他真的有张嘴,但是没发出声音。

    不知道这件戳中了我什么点,一瞬间我心中又惊异又难受,再也分不出躲藏的心思了。

    我一溜烟从树上滑下来,蹭着电网边躲开监控,跑进农场,然后心翼翼地站到了他的面前。

    他后退了一步,惊异地望着我。

    “……”我缩了缩踩在草地上的脚趾,刚才为了无声无息,我把鞋子蹬掉了,现在是光脚的。

    这种感觉是“不自在”么?他收回落在我赤足上的目光,看向我,我捏了下灰粉色的裙摆,觉得更不自在了。

    但是四目相对间,我的心不痛了。一种酒醉后的微醺感击中了我。

    「你知道吗,是一见钟情。」

    我似乎听到一道含笑的声音。

    是这样么。

    -

    “……”

    “……”

    我主动走了两步,站到他面前。但是我实在太慌张了,我不知道该什么好。他看起来也很慌,手臂收紧把灰抱在怀里,可怜的灰,看起来快要被他给勒死了。

    我稍微好过了点,清了清嗓子,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不话?”

    他垂下浓黑的睫毛,对我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然后摇了摇头。

    哦,他是个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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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话:哑巴②

    他浑身都是血,我捧着他的脸,眼泪扑簌簌往下掉:“看看我。求你睁眼看看我。”

    ?四月一日

    :详见卷二我的一个beta朋友。

    肉罐头致敬《云图》,懂的都懂,不懂的就不用查了,我看到时震惊一整年。

    重生的副作用很大的,对精神的摧残相当大,阿宁一卷比一卷疯,他没办法处理现实中感受到的痛苦,所以才用对待梦境的态度,所以看起来才是虚幻飘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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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越写越觉得现在还是白的老白那么像哈利……住在姨妈家的碗橱下像个家养精灵似的干活还要挨,暑假被关进阁楼里,天天巴巴盼着韦斯莱家晕乎乎的猫头鹰撞到窗户上……

    日了哈利怎么这么惨,搞得我有点想哭。猪场炒个冷饭硬生生把我拽回HP坑。当年我看书时差点被痛死,罗琳阿姨杀我一万遍。